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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妇们忍不住都笑了,笑得那一身月白的福晋脸儿都红了。老太后说了逗趣儿的话,她们都得笑,不笑便是失礼失敬;但又不能笑得过分,失于张狂,也是失礼失敬。她们熟能生巧,都笑得恰到好处。
一位都统夫人从矮桌另一头大声说:“老佛爷恩赏银两缎匹,实在是及时雨普救众生,旗下人家,家家户少男女老少都感激皇恩,给老佛爷烧香添寿呢!”
太皇太后笑道:“我太祖以遗甲十三副起兵,首创八旗。统一满洲,进关立国,一赖天地保佑,二赖主上圣明,三赖八旗奋战,才有今日大清一统天下。今后,上承太祖太宗及先皇帝之志,下开一代太平江山,还要靠八旗忠勇哩!”
福晋命妇们争先恐后地纷纷表示:
“主子圣明,奴才一片忠心,至死不变!”
“主子厚恩,奴才们粉身碎骨也要报偿。”
索尼夫人说出的话见识最高:“奴才们都是叨了主子的福分,才有今天的荣华富贵,忠心不二乃是奴才们的本分,有二心的,天地不容!”
“你们是怎么了?起誓赌咒的!”太皇太后笑着说:“今儿个是赏荷,说说话儿尝尝鲜儿,瞧,来了。”
只见一叶轻舟由金鳌玉蝀桥洞下撑出来,两个小太监伏在船帮上洗涤刚刚从湖底挖出的鲜藕。小舟驶近大船,两个小太监头顶银盆,盆中满满的,尽是雪白肥圆的嫩藕,向太皇太后跪呈。大船上的宫女接过来,太皇太后又命赏他们一人一盘点心。小太监跪叩谢恩后,小舟如飞划开,不多时就隐没在远处岸边的柳荫中了。
鲜藕在冰水里湃了一阵,便削皮去梗端上桌。最大的三节藕,有胳膊粗,白如象牙,水凌凌的,看见的无不惊叹。宫女们舍不得拆散它,传给在座的众人,众人传看称赞一番,一致议决献给太皇太后,说是她实在没那么大的福分,吃了这样的福物,怕当不起折了寿数。索尼夫人还说:
“太皇太后祟养两朝,护佑两代君王,是天下第一大福人!我们都是跟着沾光的,能看见能摸着就算福气了!”
太皇太后接过这枝肥大的藕,也很高兴。见这三节藕形似一支如意,不由得心里一动,这些天她筹思这次宣召的主要用意,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非常适宜非常自然的出口处。这藕来得恰逢其时,令她兴奋;但想到身为太皇太后还须这样思前想后,不免又有几分伤感,于是,若有所思地对着它直是看。
福晋命妇们都在品尝新上的冰藕片,脆生生凉津津,嫩如笋尖、甜似蔗霜,赞美声夹着“嚓嚓”的咀嚼声,真是妙不可言。太皇太后望着众人,神色渐渐庄重了: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太祖皇帝亲手赐给我一柄玉如意,许我为厚福之人。我向太祖皇帝叩拜谢恩,太祖皇帝又说:‘朵毛洛虽然年幼,却是英明异常,将来是一代圣君,其福过于乃父乃祖,汝尽心抚育教训为盼。’醒来以后,记忆不清。今见这枝藕,形状酷似太祖所赐玉如意,梦中景像竟赫然在目!”
朵毛洛,是曾孙的意思,指的当然就是当今皇帝玄烨。
满洲贵族家最信托梦,太皇太后的梦境就是天上的旨意!众人都连忙向太皇太后跪叩祝贺,这是吉祥佳兆,大清皇上万岁万万岁,大清江山万年万万年!一时间,荷花丛中的游船上,叩拜恭贺之声响彻太液池面,大家的兴致更高了。
“本来呢,索尼他们四位辅臣早就上奏请皇上亲政了。”太皇太后拈着一片鲜藕,似不在意地微笑着说:“我想皇上终究还在冲龄,不到他父亲亲政的年岁,国事繁重,四大臣勤苦劳碌,一时离不得,不如再迟些年…… 哦,真鲜嫩,真甜!”话题未完,她将藕片放入口中,有滋有味的嚼着、赞叹着,仿佛把后面的话忘记了。其实正借着品味鲜藕注意观察福晋命妇们的反应。
索尼夫人立刻接住话头:“老佛爷的知遇之恩,我们子子孙孙都铭记在心。索尼年迈体衰,早就有恳请皇上亲政的意思,只为年来多事,总想综理清楚,好交还皇上一个清静平稳的朝廷。如今,可是正当其时了……”
“按理说起来,”安王福晋略皱皱眉头,神情颇有点安亲王的韵味:“皇上大婚便是成年。理当亲政的。迟到今日,是老佛爷皇上敬贤谦恭的美意呀!”
一都统夫人笑道:“八旗谁不知道咱们皇上英明聪慧仁爱,举世无双?秤陀虽小压千斤,秦甘罗都能十二岁拜相,何况咱满洲的龙子龙孙!”
福晋命妇们纷纷接碴儿:皇上亲政千该万该,天意人意,正当其时。
太皇太后点头笑笑:“是啊,有了昨晚这个梦,有了太祖皇帝的御旨,我这心里还真踏实了……”
垂柳依依,轻拂水面,像一带绿色帘拢,掩映着太液池曲折的岸。忽见两团浅蓝色在柳帘中飞快地滚动,直到靠近船头,才站出来,原来是两名奏事太监,急急忙忙上了小舟,急急忙忙向大船飞快地划过来。
太皇太后还拿着大藕端详,说是越看越像梦中的如意;索尼夫人和安王福晋立在太皇太后身边,指看满眼的荷花世界,议论着南蛮子把六月二十四定为荷花生日有没有道理,冷不防两个奏事太监在船头跪定,气喘吁叮地叩头请安,向太皇太后奏报:
“启禀老佛爷,辅政大臣索尼索大人,归天了!”
“啊!?”太皇太后不出声地张了张嘴,手指一哆嗦,大藕失落,掉到她膝上,微微一蹦,摔向地下。身边一个眼疾手快的宫女,急忙一个蹲身伸手,在大藕落地前的一刹那托住了它,这是太皇太后福气命运的象征,万一摔坏,那还了得!
索尼夫人脸色煞自,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翕动着无色的嘴唇对安王福晋喃喃地说:“他在讲什么?在讲谁?……”话音未落,她两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那里,好半天,终于哭出了声,朝着太皇太后跪倒,流着泪,喊道:“老佛爷!……”
太皇太后很少像现在这样心慌意乱,手脚都控制不住地直哆嗦,只觉得眼前发黑、口干舌燥,一股凉气直往嗓子眼儿里灌,冷汗从发际慢慢渗了出来。事情来得太突然,把她的计划全打乱了,这打击不可谓不重啊!……她用力咬紧牙关,努力平息自己这一阵突发的慌乱。福晋命妇们都吓住了,一个个老老实实地低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好一会儿只有风吹荷动的声响。
太皇太后默默地望天,难道天意阻止玄烨亲政?难道天意不佑护爱新觉罗氏的皇上社稷?……玄烨即位以来,四辅臣互相牵制维持着朝政的平衡。索尼一死,平衡打破,从此朝中就要多事了……看来鳌拜专权已成定局。现在再去扶助苏克萨哈,已来不及了。而且从根本上看,苏克萨哈和鳌拜这两个人,一旦专权,对玄烨的利弊,是没有多大区别的……
太皇太后努力压住失败感带来的沮丧,终于稳定了自己,以平静得令人疑心的声音问;“谁来报丧?”
“回老佛爷,是索尼之子,内大臣噶布喇、一等侍卫索额图。”
“现在何处?”
“苑门外候命。他们请接索尼夫人回宅。”
“传他们来琳光殿。”
太皇太后和索尼夫人一同来到琳光殿时,噶布喇和索额图已在那里等候。见到两位老太太,跪着膝行扑向前来痛哭,娘儿三个哭得气噎胸堵,但还竭力维待着必要的贵族体面,很是端庄肃穆。太皇太后看了,不由陪着落了几滴酸泪。
噶布喇收住泪,向太皇太后和母亲禀告事发经过:中午索尼下朝回家,好好的,饮茶用膳都与往常一样,膳后午睡醒来便进书房看书。不到半个时辰,只见他把头一低,就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了。一书僮好半天不知主人为什么没动静,看他脸色微微发红,映着白须白发,倒像很有神采。是他口角流出的长长涎水,让僮儿害了怕,急忙叫人来看时,索尼早就没气儿了……
竟是这样的突然死亡。真叫人猝不及防! 太皇太后思绪纷纷,一时又有些发慌,但多年风浪行船的磨练,使她很快摒弃了一切没有用的杂念,拈出几个最要害的问题。她低声问道:
“索大臣身上有无外伤?”
噶布喇一愣。他没注意这个,他是个只管家务田户的老实人,一向对政事不明不白,此时便茫然不知所对,索额图就立刻接过去回答说:
“回老佛爷,奴才仔细看过,并无外伤。”
“茶水、膳食都干净。”
“回老佛爷,一向是经下人尝过才进呈,都是干净的。”
“在他故去前一两天中,他没有自觉不久于世吗?”太皇太后的眼睛闪闪发光,分明言外有意。索额图琢磨不定,迟疑着不敢回答。
太皇太后沉痛地摇摇头,倚向宝榻靠背,缓缓地说:“索大臣身历太祖、太宗、先皇帝,于今已是四世,一生对皇家忠心耿耿,极其难得。索大臣一去,朝中可以倚仗托赖的老臣就所余甚少了。可叹索大臣一片忠诚,自三月以来,屡屡上奏请皇上亲政。我总想皇上年幼,国事殷繁,还须再倚任数年,所以屡次未允。今日想来,实在有伤索尼忠爱之心了…… 我想,”她慢慢转过半面,炯炯目光再次盯住索额图,一字一句地轻轻问:
“我想,索尼病故时,一定对此事念念不忘吧?”
噶布喇眼睛里仍是一片茫然。索额图立刻奏道:“正是,奴才阿玛在书房看书时,奴才曾在侧侍候片刻,那时奴才阿玛还向奴才提及此事,说是还要率辅臣和文武百官上奏恳请皇上早日亲政。”
“那么,索大臣必定有遗疏了?”太皇太后的目光更加专注、更加明亮,眸子深处仿佛有两个火点。
索额图略一迟疑,马上接着回答道:“奴才见到奴才阿玛确有一份疏稿在案上,只是当时尚未写完。等奴才再进书房时,奴才阿玛己经故去,一家人慌作一团,疏稿之事就无心查看了……”
太皇太后暗暗吁了口气,声调更加亲切了:“索大臣不但是国家砥柱、朝廷首辅,与我皇家还是至亲。葬祭谥恤,必须从厚从优,方能与索尼一生忠义相称……”
当噶布喇兄弟搀扶着他们的母亲叩别出宫之后,太皇太后立刻起驾回大内,同时命奏事太监往乾清宫召请皇上来慈宁宫议事。这一回她要和孙子好好地说一说,有些话得说透,把自己的意图、计划和对政事的分剖细细告诉他。他已经长大,已经十三岁了!
索尼之死,朝野震动。
他确是一位公忠体国、颇负人望的大臣,更是朝政中举足轻重的平衡力量。满汉大臣也罢、八族官员也罢、王公贵族也罢,尽管对他的看法各不相同,但都念及他正直无私、全心全意为国操劳的好处,对他的去世无不悲痛。同时,人们都惴惴不安:索尼一死,朝政将发生怎样的变化?瞻前顾后,许多人真是不寒而栗,心头很是沉重。
朝廷恩礼有加,十分隆重。赐给索尼文臣中最高的谥号——文忠。除了按一等公爵规模葬祭抚恤之外,又加赐鞍马两匹、银二千两,并给以王爷规格的礼遇:赐春秋二祭之外,又赐加祭四次。这可是从没有先例的。前年孔四贞为父亲定南王孔有德争赐春秋二祭,还费了许多功夫呢!
索尼卒后第三天,皇上亲自向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批转了索尼的遗疏,再一次嘉奖了索尼的忠诚。
索尼遗疏中写道:“……初,三月中,奴才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等联名会衔,奏请皇上亲政,皇上留中未发;之后奴才索尼等屡次陈奏,皇上再三不允。然世祖章皇帝亦于十四岁亲政,今主上年德相符,天下事务总揽裕如。奴才索尼年老且病,不久人世,乃恳切奏请,伏乞皇上鉴奴才一片忠心,早日亲政,奴才便死九泉,也能安心瞑目……”
遗疏在朝中引起的震动,并不亚于索尼病故发生的影响。皇上亲自批转遗疏,用意已很明白:表彰索尼忠诚为表,力争早日亲政为里。那么说,十四岁的少年天子,真的想要登上这个复杂纷繁、厮杀残酷的大舞台了!
朝廷上上下下一时十分紧张,人人瞪大眼睛四面八方地观察,看谁敢冲破严酷的沉静,响应索尼的遗疏。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样做固然可以得到小皇上的赏识,但必定结怨于权臣,小皇上的恩惠好处尚可望不可及,而权臣的威胁却就在眼跟前!那人是动不动就要你掉脑袋的!
索尼宅内设了灵堂。用寸蟒红缎罩遮护严密的棺材,安放在正厅正中。正厅前从月台衔接前廊,搭出一座高大的起脊席棚。月台正中安放灵床灵桌,桌前有亭状景泰蓝长明灯及香炉、烛扦、香筒等五供,饽饽桌供在灵前,下有奠池和拜垫供亲友祭奠。从正堂到大棚,高张素白帷帘,四周挂满了亲友同僚敬送的挽联。大棚左右各站了两排僧人,不住日地念着经卷,为亡者消灾祈福。二门外左侧竖起幡杆,长过丈余的荷叶宝盖头的寸蟒红缎幡在风中飘动,向人们报丧;二门外右侧,称为驱路的八面正黄长方旗插在架上,又备太平杠一份、椅轿一乘,向人们表示死者的身份,杠夫、轿夫昼夜侍候在杠、轿之旁。大门外立着大鼓锣架,金漆上面黑色花纹的鼓帮是丧事的标志。大门内侧是一班由号筒、喇叭、锣等乐器组成的官吹,随着门外的鼓声为节奏而吹打,迎送来来往往的吊客。
从早到晚,连续好几天,到此吊唁的满汉大臣络绎不绝。他们黯然神伤而来,在灵前一掬哀痛之泪,恭敬地深深跪拜,赠送祭礼、挽联,向浑身孝装的孝子孝孙婉言安慰,又默然沉思着离去。
索尼宅门前,虽是从未有过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却人声寂静,就连车夫马夫轿夫到了这里,也都低头不语。只有那天上午鳌拜鳌大人来的时候,热闹了一阵。因为同来了许多显赫的大人:大学士班布尔善、尚书阿思哈、马尔赛、噶褚哈等。他们进大门前还在不可一世地说笑着,毫无戚容。只是进门时,鳌大人不高兴地瞪了这些人一眼,他们才收敛几分,默默跟在鳌大人身后进了灵堂。
人们常听说鳌大人与索大人不大对头,可是今日看来,并非如此。鳌大人在索大人灵前嗟叹徘徊了许久,还亲自赠送一坛喇嘛经,又拉着孝子噶布喇和索额图的手,说了许多话,神色很是和蔼。离开灵堂前,又频频回首,大有不忍离去的辛酸,使索尼家的目睹者都很感动。
夏日昼长夜短,酉末戌初,天还没有全黑,但吊客已经寥寥。时交戌正,主人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便都退回寝处歇息。一天三次家祭,加上无数应酬奠酒跪拜不计其数,把他们累坏了。于是,白天人来人往、忙忙乱乱的灵堂,终于静了下来。僧人们还是敲着木鱼、拖着长长的平板声音念诵着经文,仿佛在为香炉中袅袅升起、慢慢飘散的香烟伴奏;经桌上一列列烛光闪动着,与灵前的长明灯相辉映,惨淡的黄色光芒照不透弥漫在堂上的烟云,灵前变得半明半暗。这声音、这光线,迷迷蒙蒙,使人昏昏欲睡,因此留下来代主人守灵的管事和家仆,都渐渐打盹了。半醒半睡中,管事觉得自己仿佛还在老主子身边,领受那银杯瓦盏两盅酒,倾听他深入浅出的劝谕。如今他宜室宜家,夫妻相得,不都是老主子赐给他的福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