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大臣已请皇上以妄言治熊学士之罪哩!”
“当真?”公主双眉一挑,“皇上能依他?”
“倒是,这回皇上是没有准。可熊学士结怨鳌大臣,日后鳌大臣总会找个不是整治他!熊学士这不自找倒霉吗?……图个什么呀!”
公主斜了额驸一眼,不高兴地皱皱眉头,又忍住了。耿聚忠正在整理湿乎乎的衣领,没注意公主的不满。公主又从容地说:
“还有这里。索大臣多次率辅臣请皇上亲政。皇上倒一直没应允。这君臣之间的忠义道德,足以光耀史册了。”
“正是正是。”耿聚忠接口极快,“索大臣奏请皇上亲政,皇上虽然未允,但下诏褒奖索尼忠诚,加授一等公爵,与原有的一等伯爵一并世袭。这荣宠也就是空前的了。”
“是啊,我看抄报上写着,索大臣辞谢爵封,皇上不许。”
“索大臣对皇上的耿耿忠心,实在古今罕有其匹,满朝文武都很敬仰哩。”
“那么,你呢?”公主话锋一转,乌黑的眸子闪着剑一般锋利的寒光,盯住耿聚忠的眼睛,像要把他的心底看穿似的:“你为什么不同索大臣一样,奏请皇上亲政?”
突然的一问,耿聚忠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回答。
公主的眉梢扬得高高的,慨然道:“你们耿家,受皇家三世厚恩,郡主公主联袂下嫁,享尽了人间的富贵荣华,难道你们还不该对皇上忠心耿耿?难道还不如索大臣?”
耿聚忠回过神来,连忙低声下气地说:“公主言重了!我们耿家即便粉身碎骨也难报皇上大恩。只是眼下这件事,很有些为难处。我耿聚忠怎能与首辅索大臣相比?又怎能与鳌大臣相抗衡?……”
“哼,”公主冷笑一声,“惧怕鳌拜的权势吧?”
“不,不!谈不上怕他……可现如今他整垮了苏克萨哈,又趁索尼多病包揽了京察,排除异己安置亲信,已然大权独握了。索大臣奏请皇上亲政,实在也是觉得力不从心、无法节制鳌拜,不得已而为之啊!……”
“你的意思,那鳌拜竟要摄政了?”公主这一问,耿聚忠不得不更加认真。公主的头脑和眼光,实在比她的年龄成熟得多。他小心翼翼地低声说:
“公主不要着急,听我细细分剖。鳌拜虽然权势日增,但人望日减。两旗换地事他偏袒本旗,得罪了正白旗,也吓住了其它各旗;各旗又没分得一点好处,对鳌拜难道没有怨言和戒心?京察之事他更做得明目张胆,举朝为之侧目,满汉官员哪能无动于衷?……不过,鳌拜之势力养成并非一日,到了如今的地步,就是要去其羽翼,也要大费手脚呢,何况……”
公主不耐烦听他絮絮叨叨地“分剖”:“别的不必说了,我只问你,你为什么不奏请皇上亲政,给索大臣加一把子力气?”
耿聚忠躲躲闪闪:“我,我不过是个皇亲,并无显职,怎么好上奏呢?况且又势孤力单的……”
“那么吴应熊、尚之信,还有你大哥二哥呢?你们可以联名会衔上奏嘛!……再不然,你们这些王世子、王子们,给各自的父王进言呀!要是平西、平南、靖南三家藩王再加上定南王孔格格一同奏请皇上亲政,朝廷能不理睬?鳌拜敢不答应?”
耿聚忠迟疑着没有回答。他不敢把什么话都端出来。
事实上,耿家兄弟跟吴应熊、尚之信时相往来。朝中这些大事互通消息,早就在一处商讨过了。
前些日子,平西王吴三桂突然上本,以眼病为由,求解云贵两省事务,用心无非表示自己虽然威镇边疆,却没有任何异志野心,也借此试探朝廷对他的态度。不想鳌拜急于揽权,立刻同意吴三桂解任,并明谕两省事务交总督巡抚管、两省文官任免事权仍收回给吏部。这自然使吴、尚、耿三家极不高兴。对势力雄厚的三藩而言,一个小皇帝,总比一批老奸巨猾的辅臣好对付。所以他们倾向于皇上早日亲政是必然的。只是在京的这几位王世子、王子都还没有得到父亲们的明确指示,朝廷中形势变幻莫测,也使他们不敢轻易露出真面目。
公主并不了解额驸的苦衷,见他迟疑着不答话,心里更加着急,说:“还有那么多汉大臣呢?不也可以联名会衔请皇上亲政么?”
耿聚忠皱着眉头说:“汉大臣谁敢管这样的事!躲都躲不及呢!谁知道日后是什么结果?多嘴多舌杀的流的还少吗?还不学个乖?……哼,熊学士那样的主儿,显见是书呆子,傻瓜!……”
“啪!”公主抽手给了耿聚忠一个耳光,接着对他那张俊脸愤愤地瞪了好半天,临了,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两个无比轻蔑的短句:
“胆小鬼!窝囊废!”
她再不看耿聚忠一眼,昂着头径直走了。
耿聚忠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追出轩门看时,暮霭之中,八宝紫帷车摇摇地向远处驰去,车轮车铃声很快就消失了,仿佛溶化在沉沉暮色里。除了两名随身侍奉的太监以外,侍姬们和宫女们也都不见了,想必跟紫帷车一同走了。
耿聚忠摸摸被打的左脸,这可谓结婚以来公主与他的第一次“授受之亲”。他心里又是懊恼又是不安,只得自我解嘲地嘟囔:“这么大的脾气!真是公主娘娘!”
一回眼,发现太监还站在他方才挨打的宴席之旁,想到刚过的那一幕落在他们眼里,脸上更挂不住,便恼怒地喝道:
“还呆着干什么?还不快收拾!”

已交亥时,寝宫里只有挂得高高的几盏宫灯发出黯淡的光芒,其它桌灯壁灯都已熄灭,仍然闷热难当。床边两个宫女“呼扇呼扇”地打着扇子,院里金蝉拖着长长的声音叫得人更加烦躁。
床上的太皇太后又翻了个身。
坐在南坑桌边了打盹的苏麻喇姑立刻惊醒:“老佛爷还没睡?”
太皇太后轻轻一笑:“唉,上岁数的人,心里搁不住事儿。”
“还是天气太闷的过。这些日子热得出奇,准要憋一场大雨……”像是证实苏麻喇姑的推测,远远地响起一阵敲湿鼓似的闷雷声。她接着笑道:“瞧瞧,雷来了。大雨过去,老佛爷就能睡个凉快觉了。”
“老天肯帮忙,雨后一凉爽,明儿上船就舒服多了 。”
说话间,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震人,持续不断的轰鸣,响得屋里人们互相说话都听不清。
狂风骤起,“呜呜”怪叫,门窗“乒乓”乱响,太监宫女们全都惊醒,一窝蜂地跑去关窗户关门。
“啪啦啦”!一声骇人的霹雳,仿佛就炸在寝殿顶上,惊得人们掩耳失色,胆小的宫女吓得互相搂成一团。
“辟辟啪啪”!寝宫顶、窗户外、树叶上,一片撒豆子一样杂乱的声响越来越密,很快扩展成充塞在天地间、充塞在每个角落和每个人耳鼓中的“哗哗”大雨。这声音虽也宏大无比,人们反倒安心了,静静听着雨声。
太皇太后撑着一肘,从枕上抬起头,语调有几分焦虑:“雨声里怎么‘丁当’乱响?该不是下冰雹吧?”
几个宫女赶紧出门去瞧,片刻间捏着几颗绿豆大小的冰粒儿跑回来。
太皇太后一看,坐了起来:“这还不把荷叶打穿了?”
苏麻喇姑连忙安慰:“老佛爷放心睡吧。冰雹这么小,伤不了荷花荷叶。都说雹打一条线,太液池哪儿就那么巧正可在线儿上呢?就算打穿几片荷叶,不 过多几个小眼儿,也不难看……”
“你倒会说。”太皇太后笑笑,重新躺下。看看风停,命宫女打开门窗。一股凉飕飕的水气冲进来,驱走了闷热和烦躁,而暴雨的“哗哗”声也就越发震耳了。
太皇太后忍不住又坐起来,竟自下床,竟自走到窗门朝外看。在宫门的淡淡宫灯衬映下,雨水如天空悬下来的一条条粗大的白丝线,毫无停息的意思。她紧整着眉头、默默看了片刻,说:
“还是着人去金鳌玉蝀桥边看看,这么大的雨,别把荷花骨朵打坏了。”
苏麻喇姑立刻传总管太监差人披了雨布去看。那边太皇太后又添了一句:“要是荷花受不住,得想法子给遮挡遮挡。”
几名太监领了差赶紧去了。太皇太后仍没有一睡的意思。苏麻喇姑心里好笑,可是见老太太不安地踱着步子,只好再次劝慰:“老佛爷只管放心,荷花水里生水里长,还能怕下雨么?夜深了,老佛爷还是早点儿歇着吧!”
太皇太后终于还是等差去的太监回报了“荷花荷叶没事儿”之后,才松了口气,上了床。她觉出苏麻喇姑神情中隐隐的不以为然,躺下时暗暗叹息: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这么琐碎唠叨!……可是,明天的事关乎荷叶荷花,关乎日色天光,关乎风云阴晴,也关乎朝廷大政、皇帝进退,至关紧要,至关紧要!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她又怎么能够不念念于心啊!……
太皇太后却无暇顾及,这场夏季暴雨,也使京城的许多王府贵胄之家的女主人彻夜难眠、心绪不安:大雨若是不停,老佛爷召见会不会取消?若不取消,则冒雨见驾就有许多不便,必须一早作预备;大雨若能停息,明日少几分炎热,也就少了几分御前失仪的危险,大热天见驾实在不是舒心的事。也不知这位老佛爷老祖宗高了哪门子兴,要这许多福晋命妇们天亮前就进宫,见驾的地点又不在大内,究竟为什么事情?……
老天爷真肯帮忙,不到四更天,雨就停了。
五更十分,天色刚有些麻麻亮,西苑五龙亭四周仿佛灯会一般,数百盏灯笼将应召入宫的福晋命妇们送进亭中见驾,又送上那只凤头平底的大篷船。
一声“起驾”,数艘小船护卫簇拥着大篷船,慢慢驶离九龙亭,向金鳌玉蝀桥平稳地划去。
天色渐渐透亮,琼华岛上白塔隐隐约约似模糊的剪影,撑船的太监一左一右,动作整齐;除了水声汩汩,大船小船全都静悄悄地没有声音。
当凤头船划进金鳌玉蝀桥东北那一片极其茂盛浓密的荷田时,老佛爷开口了:
“停船。”
船停住了,被四周密密的荷叶荷花包围着。
“好了,我们就在这里静静地等着。”老佛爷语调安闲而沉稳,却掩饰不住那种变戏法的人即将揭底时的神秘和得意。
她应该得意:天气好得不能再好,随着东方发白,整个天空像一整块水洗过的深蓝色宝石,晶莹透明;昨夜令她不安令她焦虑的荷叶荷花毫无损伤,亭亭玉立,陪伴在身旁;宣召进宫的福晋命妇们全都不知所以、莫名其妙。这是最逗她开心的一件事。
没人敢问一句等什么。因为老佛爷说了静候,就得静候。
人人都悄悄的,大气都不敢出。西苑各处也不见灯火,仿佛还在沉睡。只有晓风轻轻,拂动着荷叶“沙沙”响;只有几只漂亮的翠鸟“忒楞楞”,扑动翅膀飞翔。
“太阳快出来了,”太皇太后抑住自己的兴奋,压低声音说:“你们留神瞧着,看看那些含苞未放的荷箭会怎么样开放!”
船上掠过一片轻轻的磋吁和叹息:原来太皇太后就为这个把福晋、命妇们天不亮召进宫里来!不过,她们中显然没有一个见识过这种奇景,所以一双眼睛果然去寻找那些荷叶间躲躲闪闪的蓓蕾。
晨光透出,天色越来越亮,船上的人们彼此看得清衣裳的色彩和精细的花纹了。
晨风似乎停息,微波也消失了,人们都在期待着,不但紧张、专注,甚至有几分神圣庄严。
一束红光骤然射出,人群中不知是谁低低地叫了一声,太阳露头了!随即便听得太皇太后兴奋地用耳语般的声音悄悄说:
“快瞧,快瞧哇!……”
无边的荷田里,千百枝肥大的荷箭在摇曳着、膨胀着,一刻比一刻快地开放着。
太阳在上升,露出半边透红透红的笑脸。
那千百株花苗如同受到鼓舞,向太阳回报美丽的笑,越放越大。
太阳升起来了!圆圆的,不停滚动的大火球,整个天空被它染红了、染紫了。
花蕾开放了!一枝,十枝,百枝,千枝!仿佛在“噼啪”地轻轻炸裂,仿佛在“沙沙”地舒展花瓣。荷花那特有的清香刹那间迎面扑鼻,弥漫在荷田的上下左右东南西北,笼罩了凤头大篷船。荷花越开越大,花香越加浓烈,香浸眉目鬓丝,香染绣领衣襟,人们的呼吸都是香的,直沁心脾!
这些贵妇人,终究不失女子天性,终究忍不住,好几位不约而同地赞叹起来:
“实在太奇太妙啦!”
“香得人醉,香得人晕!”
“这可不就是仙境啦?”
最伶俐的安亲王福晋那拉氏领先向太皇太后谢恩:“谢老祖宗天恩,要不是今儿老祖宗给奴才们开眼,奴才们可是白活一世了!”
福晋命妇们纷纷叩谢,乖巧的话说了一大箩,倒也是真心赞叹。
太皇太后笑眯了眼:“谢什么,这就叫天地造化之功啊!”
太阳越升越高,光芒四射,渐渐透出炎炎夏日的威焰。但水面上、荷田中,清风习习,吹面生凉,芳香袭人,衣衿映碧,更有船篷遮去日光,清爽有如新秋。
船篷正中,一道雕花乌木围屏环绕着一张宝榻。太皇太后端坐榻上。福晋命妇们围坐在她面前一长列矮桌边。按太皇太后吩咐,小船陆续送上几个冰桶,用来拔瓜果、食盒、果品点心、茶水酒水摆了满桌,几个大盘子里,一芽芽绿皮红瓤黑子西瓜飘出一阵阵冰湃之后的又凉又甜的特殊香味,最是诱人,贵妇们领命不再客气,有的吃西瓜,有的切桃子,有的拣几块精致的宫廷点心品尝,体质弱的不敢吃冰,轻轻呷几口温茶。她们往常也不时被召进宫,在这位慈祥和蔼的太皇太后面前,礼节很周到,却又不是那么拘束。
安王福晋笑着说:“老祖宗,我们虽说应召,原也一早约好一同来向老祖宗谢恩的,没带像样的谢礼,反倒叨扰你老人家一顿果席,可太没道理啦!”
福晋命妇们纷纷随声附和,笑语盈盈,在水面上格外清晰动听。
今年直隶京畿一带春旱,收成不好,许多旗人家庄子上没有多少进项。太皇太后懿旨拨发宫中节省费用及库存内帑共二十四万两银、十五匹绢,分赏八旗。其中正白、镶黄两旗因圈换土地,收成更差,酌情多加恩赏。懿旨一下,八旗兵丁无不感激涕零,纷纷谢恩谢赏,向阙跪拜。各旗都统及旗主王公们都上奏赞颂太皇太后的恩德。他们的夫人自然要借应召之便格外表示谢意了。
太皇太后微笑道:“总是自家人,十指连心嘛!谢礼呢,我也不耍。你们来陪我说说话儿、逛逛园子、赏赏荷花,我就挺高兴,抵得过谢礼啦!”
那边一位身材苗条、着月白素缎袍的巧嘴福晋连忙说:“我倒想天天进宫来陪着老祖宗呢,可就怕老祖宗瞧不上眼儿:哪儿来这么个又粗又蠢的傻丫头,真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