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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她的祭祀,保姆说在宫里就不曾断过。公主崇敬大舜的两个妃子,每月都要上香,逢春秋两祭还要写祭文,十分郑重。在祭祀的日子里,谁要冒犯了她,可是了不得的事,若是下人,就免不了杖责鞭笞。
在寝宫里新人同住的那一个月,天天都要出类似的事情。有些看上去根本不值当:穿过的里衣洗过以后又送回来,用过的手绢忘记扔掉,等等,公主都会哭闹一场。耿聚忠不明白,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看上去那么高贵雍容的少女,内里心性竟如此乖戾!她到底有什么不满意、有什么委屈,要这么借越发挥地闹腾?
正是借题发挥!耿聚忠受了一个月的气恼,终于悟出了公主行为的真谛。
耿聚忠有苦说不出。他不敢违拗公主,又不便向父母兄嫂告状。就是告了状又能怎样?谁敢去向太皇太后和皇上抱怨,说皇家的女儿不懂人事呢?寝宫一月即将结束的时候,耿聚忠决心要向公主挑明了说一说,可是被公主的保姆劝住了。保姆把他拉到一边,悄声对他说:
“额驸爷千万别生气,听奴才几句话,好不好?公主自小儿娇生惯养,先皇帝和董鄂皇后都拿我们格格当心尖儿,太皇太后更是把我们格格宠得什么似的,亲孙女儿都靠后了。我们格格是金人儿,一点儿委屈都受不得。说透话吧,她实在年岁太小,说是十三岁,其实刚过了十二岁的整生日,还是个小塔拉温珠子,用戏本子上的话说,叫作情窦未开,不知道这男女间的事儿。额驸得要有耐心,慢慢儿打动她才行呢,千万不能动粗。她要是恼了,这事可就再没指望了……以额驸的人品才貌,和我们格格正是一对儿。只要慢慢来,我们格格也不是铁石心肠,您说是不是?等岁数大些个,自然就好了。这样天仙也似的玉人儿,满世界上哪儿找呢?”
保姆的话说得在理,耿聚忠只得收起了他怜香惜玉的心肠,独个儿住到西跨院来了。这样反倒好了,每天夫妻见面的时候,公主也居然降尊屈就地跟他说几句话。虽然不过是客套,总比不说话强得多吧?耿聚忠每每对镜微笑,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公主成年,回心转意。
但是,公主难道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她后来的那些惊人之举又怎么解释?不然,耿聚忠能这么无怨无尤、相安无事,怡然自得么?
耿聚忠回到西跨院正房住处,随侍太监赶着给他换了家常衣裳,他又啜了几口清茶,见公主没有召请他,便沿着长长的游廊往后花园的杏雨轩去了。
杏雨轩四面绿窗,两侧和北面尽是杏树,现在正是树荫浓密时节,红杏黄杏挂满枝头。轩南一面月台,台上两个长方形石砌花坛,坛内叠石种竹,空灵剔透的太湖石边,还栽了两棵绿莹莹的珍贵的芭蕉。月台下三阶石磴,临一潭清池,池上荷叶田田、莲花亭亭,几尾金红的游鱼在莲梗间穿行游翔。
一进杏雨轩,只觉清风徐来,暑意顿消,他胸中烦闷一时散尽,倒在凉床上,极其舒适地盘算着如何消遣。几名太监穿梭般来来往往,提着食盒抱着酒坛,在杏雨轩中堂安放桌椅。耿聚忠叫住一个太监问了问,知道是公主吩咐的,便笑着重新躺下,不再盘算什么了,只想美美睡一觉,养养精神,好应付公主为他安排的宴乐。
果然,在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时辰之后,太监轻轻把他唤醒,并在他耳边低声说:“额驸爷,纤姑娘她们就要来了。”
耿聚忠笑笑,坐起身,擦洗了脸和手,整理了辫发,就在堂中坐定了。一切都安排得恰到好处。他刚刚呷了一口茶水,杏雨轩的细细竹帘微微一动,两双小巧的白手把它从下往上卷,于是两名穿蓝布衫子梳长辫儿的宫女就全身现露在门前。她们拿玉钩挂住帘子,便分左右站在门外两侧。跟着,四位骨柔气清,面容秀美,衣饰艳丽的女子,各自捧着银盘,鱼贯而入,列成一排向耿聚忠请安。
耿聚忠笑道:“免了吧!今儿个谁下帖子啦,怎么—古脑儿都弃来了?”
为首的红裙粉衫的女子,叫纤纤,笑着回道:“公主差我们来的,说今几天热,额驸爷累了,让我们姐妹都来给额驸爷解闷儿。”
耿聚忠点点头道:“让公主费心了。让我瞧瞧你们带了些什么来。”四位姑娘轮番上前,呈上她们的银盘。耿聚忠也就借着看物,把她们一一看过。
她们都是明朝时装:纤纤和白娟穿着交领窄袖衫和长裙佩带,一红一白,很是鲜明!春荑和晕儿穿着长领长袖衫,里面露出鲜红的抹胸,长裙系住细细的腰,都加了一件绣花缀珠的腰裙,一鹅黄一碧绿,更显得活泼。春荑和晕儿各持一盘时果:鲜桃和黄杏;纤纤和白娟的银盘里,则各放了一本线装书,书内有彩线标志着页数。
耿聚忠先翻看了书,压有彩线的地方特意多看了两遍。这是公主亲自标志的。凡史书中有奇事、可读事,她就这样令纤纤她们奉进额驸。至于桃杏也如海棠樱桃一般,凡是时新果品,她都遣纤纤她们奉进。有时公主自己写成新诗,或偶得一二佳句不忍独赏,也遣纤纤她们送额驸吟诵。不过,这样的奉进,通常是由这些女子一人一天轮流送到西跨院或杏雨轩。
这些女子都有特殊才能,如纤纤善筝,白娟善歌,春荑善鉴古玩、善品箫,晕儿善舞、善丹青,一个个又貌美非凡,便替公主尽了伦常的内职。每当其时,耿聚忠无不乐之以酒,酒罢继之以诗,诗成美人起而歌舞。修竹清池、细帘嘉树的杏雨轩,便是一派莺啼弦乱、浅斟低唱、牵衣抱袖、红白低迷的旖旎风光。往往次日清晨起身,尚可见到草头蕉叶之上,尽是墨迹酒痕。
耿聚忠还有什么不快意?对公主的贤淑哪能不感激?
像今天这样,纤纤她们一起来到,表明一会儿主公也要驾临。这样的相聚,一月不过三两回。由于大家都很知趣得体,也总是尽欢而散。
宴席排开了,食盒上桌,酒钟斟满,笑语盈耳,阵阵荷风送香,吹得纤纤她们薄薄的纱衫绸裙飘飘拂拂,体态愈加苗条袅娜,耿聚忠乐得大笑,高举金钟畅饮,满心宽舒。望着那两盘硕大的桃杏,他静静凝思片刻后,一手擎杯一手提笔,写下了一首《长相思》:
“桃花红,杏花红,两样春光便不同,各自逞娇容。倚东风,笑东风,绿叶青枝共一丛,静爱碧烟笼。”
他把这阕词往白娟桌上一扔,笑道:“唱吧!”
于是纤纤鼓筝、春荑品箫、晕儿鼓着檀板,白娟曼声地反复唱起了这首《长相思》。耿聚忠带着沉醉的表情,倚在榻椅上,微微眯住俊俏的眼,心中好生得意。
从他的祖父、第一代靖南王耿仲明,到他的父亲第二代靖南王耿继茂,征战起家,军功卓著,耿家子弟也多以武事胜,哥哥耿精忠更因武艺出众名列头等侍卫。耿家出了耿聚忠这样一个人才,实在难得。他怎能不得意?而他不正是以这一长处,打动了公主的心吗?
大约在搬到西跨院后十天左右,他照例到寝宫去见公主请安行礼时,正遇上公主起身迟了些,梳妆未毕。他看着镜里倩影、镜旁娇容,不觉心头一动,笑道:
“公主,这妆镜颇有意趣,我为它作一铭文如何?”
公主看他一眼,略示惊讶。因为成婚至今,他还从未在公主面前舞文弄墨、一显才思哩,公主也不知道他这“多才”的评语里究竟藏着多大学问。
耿聚忠于是故意摇头晃脑,像才子一般曼声歌吟着:“炼形冶神,莹质良工。当眉写翠,对脸敷红。如珠出匣,似月停空。绮窗绣幌,俱涵影中。”
耿聚忠于是第一次看到了公主淡淡的笑容,从此以后,他们的交谈才有了内容。渐渐地,公主把耿聚忠当作了文友,互相唱和、互相考问,最初的戒备也就日见放松。终于有一天,公主把额驸请到寝宫堂屋小宴,举杯畅饮之际,公主说出了一番令他不胜惊讶的高论:
“我这人天生喜爱艺文,孜孜不倦、日日批注,一向孤独惯了,实在不习闺中谑浪。我想为你置妾数人,既可延续后嗣,又不夺你房闱欢爱。你我夫妻名份在,正可以诗文交往,相敬如宾。”
耿聚忠怎么也不相信,这些话这些念头和这独特的折中手段,会来自这个十三岁的格格!然而她说得从容不迫一本正经,显然是她那小小的心跟儿里早打定的主意,俨然尊贵的女主人!耿聚忠怎敢拒绝?私下里不无欣欣然。
不久,公主拿出六百两黄金,买来了六名花容月貌的美人儿。除了跟前纤纤她们四个,还有两位,名绿丝、碎桃,能骑马、善鼓琴,但使她俩深得公主宠爱的,还是因为她俩特别会种花。无论什么断枝残根,经了她们的手,没有不活的。公主从宫里带出来一盆奄奄待毙的菊花名种“白鹤卧雪”,就由她俩侍弄,不但起死回生,而且欣欣向荣,绿叶都如翠玉片似的坚挺有力,长出许多新芽,今秋定会开出好花。公主特别喜爱这种白菊,要她俩多分盆多栽培,说是要在屋里屋外摆满“白鹤卧雪”。如今正当盛夏,绿丝、碎桃来得不多,总是在为秋天的菊花忙碌吧。
公主给耿聚忠这样的稀世艳福,耿聚忠自然感激不尽,对公主格外恭敬顺从,但暗中并不死心。因为这显然是由于她情窦未开、又生性倜傥而作成的一段风流韵事。等到三五年后,公主会出落得更艳丽,到那时候……
耿聚忠在《长相思》的歌声中,只管胡思乱想,歌声却突然中断了,宫女来报:公主到。纤纤她们立刻放下乐器,随耿聚忠出轩迎候。
满园绿树浓荫、湖石林立,在花木亭台的掩映中,八宝顶的紫帷小车隐约晃动着。车轮压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吱吱咯咯”的声音与车顶的银铃声交汇着,透过花草树木的芬芳,透过郁郁蓊蓊的绿荫,传向花园的每一个角落。
八宝紫帷车停在杏雨轩前,扶车的绿丝和碎桃上前掠开帷帘,公主像九天玄女庙里的主神,端坐其中。纤纤等四人连忙跪下迎接,耿聚忠也笑着请了安,绿丝和碎桃才将公主扶下小车,一同进了杏雨轩。
公主和额驸坐了主位,六名侍姬三人一席,分左右陪座。于是弹筝鼓琴,继之以舞,纤纤她们各展长技,赞颂皇家恩德和公主额驸的仁慈。每人献艺毕,一定向公主额驸敬一杯酒,祝家主人康乐长寿。公主微微笑着,每杯酒都轻轻抿一口,随后额驸立即从她手中接过,一饮而尽。
额驸饮罢第六杯酒后,拿酒杯往桌上一顿,笑嘻嘻地指点着侍姬们说:
“好啦,这下该看你们的了!可别又让我这业师丢脸哪!”
侍姬们也笑起来,纷纷由怀里或领中探出一个小小的绣蜒。囊中是她们近日所赋诗词。按往常惯例,上寿酒过后,侍姬们要向公主进上她们的近作,而公主呢,就会立刻命人另设一案,案上香炉焚香,她缓缓坐在案边,对侍姬们的文章细加品题,定出先后,优者奖励,末一名罚酒三大钟。诗词中平仄有差、叶韵错误的她都为之改点。但每改一字,辄以巨觥罚额驸。理由很充分:额驸是老于诗词的高手,不为美人更改,想要含糊蒙混、悄悄溜过去了事么?“我可不念这点香火情,不罚不足以警来日!”每当此时,侍姬们也都凑趣,一起跟着笑嚷道:“公主说得好,该罚该罚!”于是,这便成了规矩,公主一改诗,额驸就得受罚,连饮数觥,直至沉醉,尽欢而散。
所以,耿聚忠看到侍姬们献上诗作,便摆出一副英雄架式,笑道:“公主,酒觥已经备好,在下谨候命。”
公主笑了笑,说:“今儿个,你原本逃不了这顿罚的,偏偏你自己把自己救了。纤纤,你们的锦绣文章暂且收回囊中,下次一并评点。愿意喝酒呢,就坐坐,不想喝出去散散心也成。我有事要跟额驸说。”
侍姬们何等乖巧,都说要出去看荷花数红鱼,相随着出轩去了,只有绿丝、碎桃还在公主身边侍立。耿聚忠心想:“这小格格,不知又要闹什么花样!”他笑容满面地说:“公主有何见教,在下洗耳恭听!”
公主瞅他一眼,说:“别这么油腔滑调的,我有正经事跟你商量。”
她脸上一副成年人深思熟虑的表情,倒叫耿聚忠微微一愣,看上去怪严重哩!他只好强打精神,可是酒意慢慢升上来,眼皮发沉、脑袋晕乎乎地很舒服,身子直打晃,嘴里有些含糊地说:“喔,喔,公主请讲……请讲……”
公主说了几句什么,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听不清楚,似乎公主只动嘴唇没出声。耿聚忠便用力地睁开眼睛,笑道:“公主,你大声点儿,我听不清……”
公主望着额驸,咬咬嘴唇,又回眼看看桌面,那儿有一盆湃果子的冰水,她就着额驸脑袋下垂的势子,伸手一用劲,把他的头脸按进了冰水里。
耿聚忠“哎哟”一声,灌了一口水,浑身打了个寒战,直起腰来摇摇脑袋,甩开水珠,惊讶地望着公主。公主对绿丝点点头说:“给额驸丝帕!”随后笑道: “现在我的声音够大了吧。”
额驸顿时清醒了许多,一面用丝帕擦脸,一面哈哈大笑。也许在用笑声掩盖心中的恼火,那就难说了。
“额驸,你带回的抄报,我看了。皇上下诏求直言,应者多数言之无物。唯有弘文院侍读学士熊赐履所上奏疏最有分量!”公主说着,竟拿出抄报,诵读起来:“‘民生困苦孔亟:私派倍于官征,杂项浮于正额。一旦水旱频仍,蠲豁则吏收其实而民受其名,赈济则官增其肥而民重其瘠……’他敢说这样的话,可不是忠臣么?”
耿聚忠回答得有些迟疑:“公主所见不差……熊学士此疏在朝中很是轰动,不过……”
公主不听他的,兴奋地指点着抄报说:“还有这里,这一段,你听听:‘今朝廷之可议者不止一端,择其重且大者言之:一曰政事极其纷更,而国体因之日伤也。国家章程法度不闻略加整顿,而急功喜事之人又从而意为更变,但知趋目前尺寸之利以便其私,而不知无穷之患已潜滋暗伏于其中……”
“公主,别念了。熊学士的疏本,正是这一段得罪人了。”
“此段却正是疏文之精华!”
“公主有所不知,鳌大臣对此疏大不高兴,指问谁是‘急功喜事之人’?‘无穷之患’又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已禁圈地,此番又圈,不是政事纷更?两旗换地杀三大臣,他不就是急功喜事之人?真是的!心里没有臭疮疤,为什么怕人揭?谁认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