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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见他变了脸色,摸不清头脑,说:“昨儿你不是已经在坤宁宫呆过了吗?今儿应当宣召……”
“哼,”玄烨冷笑一声,“我今儿个谁也不宣召!我那里还有云妞儿她们哩!”他挑战似的大声说着,脖颈儿也直了、气息也粗了,生气地斜眼瞪着皇后。
皇后倒笑了:“你怎么不早说呢?好了好了,算我多嘴。云妞儿她们就是老佛爷亲自挑的,错不了。”
玄烨忍不住了,一下推开炕桌上的樱桃盘,猛然站起来,盘子“哐啷”摔到地下,鲜红的樱桃滚了满炕满地。皇后诧异地扬起细眉,不知所措。玄烨直逼到皇后跟前,盯着她的眼睛狠狠地说:
“你怎么就这样心平气和?你到底在意不在意我这个人?你把我推给这个贵人、那个宫女,你心里就一点不难过?”
皇后慌乱地眨着眼睛,面对玄烨的怒火,她不明白,也不理解。呆了半晌,才嗫嚅着说:“皇上,你这是怎么啦?……”
“你说呀?你为什么这么不在乎?”
皇后容色平静下来,重又那么端庄贤良,她微笑着说道:“没有不在乎。可我是皇后,是六宫之主啊!……”
玄烨“嗨”了一声,转身大踏步地出了坤宁宫。他心里很难过,什么原因,自己也不能完全说清楚。皇后的态度激怒了他。
在朝廷里,他感到受辅臣的忽视;在内宫他感到受祖母的忽视,他们是拿他当孩子而不把他放在心上。可皇后,他的妻子竟也这么忽视他!如果她对他跟别的女人亲近表示一点妒忌、哪怕是一点点不满,他也不会这么难过。冰月会这样吗……玄烨陡然记起那次圣寿节,为他称赞了另一个女孩子头上的鲜花,冰月恼得那个样子,又哭又闹、又发脾气。当时玄烨觉得尴尬生气,可现在回忆起来又多么亲切美好、令人怀恋啊。冰月心里只装着玄烨,珍宝似的,决不许别人碰一碰;皇后呢?要对玄烨有多少情分?她心里装满了家法宫训。 然而,冰月毕竟是去了,永远地去了!
记得冰月出嫁那天,盛妆浓抹、天仙子似的,艳丽得惊人。向皇帝皇后这一对兄嫂拜辞的时候,低着头、几乎没有表情,很容易被人认为是羞怯,但玄烨不敢跟她的眼睛相遇。皇后温存地微笑着,祝福妹妹瓜瓞绵绵、白头到老。冰月从浓黑的眼睫毛下面很快地看看玄烨,正遇上玄烨的不安目光,两人很快地闪避开了。但玄烨相信,这一瞬问,他们想起了同一件事情、想起了他们的盟誓……
整个拜辞过程中,冰月没有任何不得体的地方,只是表情平淡眼睛冷得有如蒙了一层冰霜。最后一拜时,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玄烨一眼,那是怎样的一眼啊!冰月一生经历过的情感,都包含在这令人心悸的一瞥中:幽怨、依恋、凄切、悲愤……很长时间,玄烨一闭上眼,就觉得这双乌黑的瞳仁像钻子一样钻进他的心,把他的心钻得流血、钻成碎片,使他难过得寝食不安。后来听宫女说,冰月是在拜辞太皇太后、就要上轿的时候,突然放声大哭,哭得如痴如醉,哭得声嘶力竭,跳踊得珠钗绢花都甩脱了,落了一地,引得老祖宗和皇太后也忍不住落了泪。
不论什么时候想起这件事,都像刚刚发生过一样清晰,或许它们将永远栩栩如生地活动在他的记忆中。他很长时间不敢想象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情景,就像不敢去碰那刚刚止血的伤口一样。
然而,事实却大出他的预料。八月十八他的生日,万寿节,柔嘉公主与和硕额驸耿聚忠一同进宫祝贺,非常得体、非常有礼地一同向皇兄皇嫂叩拜。这一对夫妻如金童玉女,绝顶美貌惊人、绝顶风流潇洒。冰月看去比实际年龄大,像个十五六岁的贵女;耿聚忠看去比实际年龄小,像位年方弱冠的贵公子,天造地设似的般配,人人称羡不已。玄烨强颜欢笑,和皇后一起接受他们的寿礼和跪拜,心里却说不出的酸楚,只觉得那个耿聚忠不该这么挺拔、不该这么英俊,眉不演这么黑、口不该这么方,处处不顺眼,怎么看也觉得他配不上冰月。
冰月的模样很文静,眼睛里既没有欢乐,也没有忧愁,唇边挂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的微笑。那笑容的后面是什么?玄烨猜不透,只觉得几滴苦泪从嗓子眼儿往心里滴答,并且相信她也一样。
啊,皇后怎么能与冰月相比!……
玄烨在灯下拿着那只绣着小红马的荷包,看着想着,郁郁不乐,一个人长吁短叹,没有察觉夜已渐深。云妞儿小心地进了书房,给他披上薄薄的江绸披风,低声说:
“皇上,时候不早了,回去歇吧!”
这声音像丝绒那么低柔而且厚,充满女性的动人的温柔,玄烨听到这声音,不知怎么的直想哭,他一把捉住云妞儿的手,哀求似地说:“云妞儿,你别走开……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回去,你陪着我……”
云妞儿显然是误会了玄烨的意思,竟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小声而又坚决地说:“皇上,我……我不!”
玄烨大觉意外,猛然从茫然的境地中清过来,盯住云妞儿:她怎么敢在皇上面前说这个“不”字!
云妞儿局促不安,低下涨得通红通红的脸,用更低的声音,几乎是含着泪说: “我……我有了……”
玄烨没听明白:“什么有了?有什么啦?”
“有了好些日子,三个多月了……”
头顶“嗡”地巨响,玄烨只觉得有人使大棒子敲了他一下,顿时明白了。他慌乱地双手捏定云妞儿的手,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好容易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我要做阿玛了?……”
云妞儿羞得抬不起脸,却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在玄烨脚边跪下了。
“哦,老天爷!”玄烨仰天长出一口气,狂喜地喊道:“感谢苍天!感谢神佛保佑!我玄烨有后了!大清有后了!……我就去禀告老祖宗,禀告皇太后、大喜呀!这是大喜事啊!”
云妞儿忙扯住他的衣角,小声说:“皇上,天太晚了……”
玄烨立刻把云妞儿搀起来,快活地说:“你起来,快起来,以后别跪啦,宫里的杂事也别干了,好好养着。等你一生下阿哥,我立马封你主位,让你住西六宫去!……”
玄烨极其兴奋,几乎一夜不曾阖眼,他将要做父亲了!这真是不可思议得令人发狂!……实在也难怪他,他刚刚度过十三周岁生日嘛。狂喜之余,他突然问自己:如果皇后不是何舍里氏而是冰月,那会怎么样呢?
只是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对于一个皇帝、对于爱新觉罗家族,何舍里氏这样的皇后才是最需要的。刹那间,他对自己的端庄贤淑的皇后,突然萌生了强烈的感激之情……
三
天气真热,和硕额驸耿聚忠出东华门回府,没有多少路程,觉得里衣都湿透了。他急着要脱换衣服,却不能忽略了礼节,必须先到公主那里照个面,于是使绕过影壁和正殿,由第二进的西配殿前,往公主的寝宫走过去。
站在寝宫月台上的两名太监都连忙跪下给额驸爷叩头。耿聚忠朝寝宫宫门看了一眼:珠帘低垂,毫无声息,隐隐约约可以见到有侍女肃立门内两侧,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一缕淡淡的香味,从珠帘内向外飘逸。耿聚忠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有些犹豫地低声问太监:
“公主又在祭祀?”
“是。额驸爷。”
“快完了吧?”
“回爷的话,瓜果香案刚刚摆齐。”
耿聚忠转了转眼珠,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一位嬤嬷,公主的保姆,掀帘出来,赔着笑脸向耿聚忠请安:“额驸爷吉祥。公主祭祀先贤,求爷稍候片刻,别惹得公主生气。”
耿聚忠笑道:“我不进去,就在外面悄悄看一眼,行不?”
嬷嬷无可奈何地笑了:“爷这么说话,奴才哪里敢当。”
耿聚忠轻轻走近西屋窗户,贴着新糊上的银红窗纱往里瞧,果然,她又在祭祀那两位大舜的妃子。
靠西墙的那道围屏正中,悬挂着一幅精美的工笔画,淡淡的色彩,描绘着无尽的滔滔湘水,洒满啼痕的疏疏斑竹之侧,两位仙袂从风、绣带飞扬的女子,满目凄楚地向远方眺望。图画的一角,写着“娥皇女英图”。屏前八仙桌上摆着仙桃、佛手、香橼、饽饽、松饼等五盘祭品,正中一个兽纹三足鼎式香炉里,已经插上了两炷香,袅袅轻烟从香头升起,向高高的殿顶飘散。八仙桌前的蒲团上,手擎线香静静跪在那里的,正是公主,公主膝下盘成一团的,又是她心爱的小雪。
她向二妃礼拜之后,原应插香入炉的,不知为何,却望定娥皇女英,呆呆地一动不动。眼睛发亮了、闪烁了,后来,晶莹的泪珠就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耿聚忠连忙后退了几步。他最怕见到公主哭泣,初婚的那些日子,真领教够了。转身走到保姆面前,把自己的跟班叫过来,让他们把捧着的拜匣交给她,随后小声说:“嬷嬤,我就不打扰公主的正事儿啦,这就回西跨院儿。公主要不叫我,我可就往后园杏雨轩凉快去了!这天气实在太热!拜匣里是朝廷的抄报,进呈公主就是,拜托了!”他说罢,对保姆讨好地笑笑.走了。
几个月来,他对此已经习惯。当初他独自住到西跨院去时的委屈和羞辱感,现在已完全消失。那时他觉得自已是被撵出来的,如今呢,倒真个是自得其乐呢!
耿聚忠是靖南王的儿子里模样最俊、文才最高、性情最温良的一个,想像他作女婿的豪门贵族可不是少数。好几家已经提到靖南王耿继茂跟前,只等王爷拍板下聘了。结果却是太皇太后指婚、柔嘉公主下嫁,耿家的荣贵登时又提高了许多。同是和硕额驸,耿聚忠娶的是公主,比大哥耿精忠娶郡主身份更高。聚忠又是小儿子,自幼受父母娇宠,他能不分外得意么?可万万没想到,公主的丈夫不是好当的!
公主天仙般的美貌,使耿聚忠欢喜若狂、心花怒放,可是公主古怪得不近情理的心性,却似一阵寒风,扫尽了他的喜悦、吹落了他的心花。
新婚的那天,所有的典礼仪式,公主都老老实实地遵行了:
喜轿抬进寝宫堂屋,额驸弯弓搭箭对着轿门底部连射三箭后,有人打开轿帘,她红袄红裤红盖头,袅袅婷婷地被搀出轿;
进新房门时,她准确地接过内装五谷杂粮的红绸扎口的宝瓶,在全福太太的搀扶下,毫无磕绊地越过了新房门槛儿上的那个马鞍;
坐帐时,她一动也不动地垂着头,任凭新郎拿秤杆挑下红盖头、任凭新郎从她头上摘去红绒花、插到喜神方向的南窗。随后。两人又在南炕盘腿对坐,喝交怀酒、吃阿什不乌密。按规矩,新郎此后应出新房去陪陪客。
客人多、亲友多,耿聚忠再回新房时,公主的保姆和全福太太说话了:时间太晚,已过子时,是第二天了,按规矩合卺礼必须推迟到第二天夜间。耿聚忠毕竟是汉人,满洲婚礼的规矩懂得不多,于是不敢违背,既然不能在新房内停留,便老老实实地另觅宿处。这宿处就安置在了西跨院正房。
第二天夜晚的合卺礼继续下去。新郎新娘临睡前,又上炕对坐,中间扣着铜盆,两名服侍的全福太太各夹起一个半生不熟的饺子,让新郎新娘各咬一口一这是子孙饽饽,半生取“生子”之意;又各挑起一丝汤面让新郎新娘各吃一口——这是长寿面。窗外的萨满太太不住地喊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谣。
全福太太们把新人扶到床边坐下,挤满新房的看热闹的亲友们才络绎散走。最后出去的是公主的保姆。眼看她笑模笑祥地在公主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又向新人叩了头,起身退出新房,并回手拉住门鼻,要把洞房门关上。耿聚忠不由得心口“突突”乱跳,想入非非。
“精奇妈妈!”尖锐的喊叫一下子止住了保姆关门的动作,耿聚忠听来不啻一声闷雷:她怎么啦?为什么这样惊叫?她要做什么?……保姆也是一愣,连忙走来,安慰地说:“格格还要什么?”
公主一把搂住保姆,“哇”地放声大哭。保姆慌了,抚着公主抽搐的背,不住地劝:“哎哟哟,这是怎么啦?快别哭、快别哭哇,格格的大喜日子,怎么回事儿呢?”她尴尬地看看坐在公主身边发愣的耿聚忠,抱歉地笑道:“格格从小跟着我,夜里从没离开我身边儿过……额驸千万别见怪……格格快别哭啦,叫人听了笑话!”
公主哪里肯听,抬起泪眼,说道:“妈妈你别走,我不让你走!……”说着把头埋进保姆怀里,哭得更凶了。
太皇太后指婚那会儿,耿聚忠隐约听说过公主年龄还小,可他怎么好意思打听?刚才揭盖头时,他很想仔细看看新娘的年貌,但那会儿他被公主出众的美貌惊住了,又心里慌张,没注意她的身量。现在,脱了那些肥大的礼服,又缩在保姆怀中,公主看上去简直是个动人爱怜的小女孩儿,哪里会有十三岁呢?再说,她终究是公主,他耿聚忠终究是臣下。于是他大度地说:
“精奇妈妈,你就听公主的吩咐,留下吧!……”
就这样,合卺之夜,耿聚忠在南窗下的炕上安睡。而公主仍按她在宫里的老习惯,抱着她心爱的白猫小雪,跟她的精奇妈妈一同睡在他们的合婚床上,由精奇妈妈轻轻拍着、哼着满洲的催眠调,把她送入梦乡。
也许公主和额驸的新婚之夜,公主都要这样端端架子,给额驸来一个下马威吧?耿聚忠想错了。合婚后,他们在寝宫同住了一个月,他就在南炕上睡了三十夜。公主根本不许他靠近。当只有他们两人在新房内相对时,公主就旁若无人地自管绣花、读书或闲坐,从不跟额驸搭话,宁可嘟嘟囔囔地和那小猫交谈。大面子上倒还都过得去;无论是祭灶祭神祭祖,还是叩见父母行双礼、与本家亲戚分大小论辈分行单礼,她都进退有度,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大家都夸赞耿聚忠的好福气。
没过多久,夸赞的人就越来越少了。皇家女儿娇贵无比原在意料中,但公主这样生性乖僻,可真把所有的人都吓住了。
从婚后第五天始,公主使开始显露威风了。每餐膳食必定用水牌点写肴馔。许多宫里的菜品名字稀奇古怪,什么巴尔哈肉、什么奶饼敖尔布等等,耿府有几个人知道?有一回她点了饽饽,也就是汉人说的水饺,竟要求一两白面包二十四个,把厨下难为得满头大汗,天天做菜像是受刑。因为公主吃得稍不合适,立刻摔碎碟盘,并一头钻到桌子下面用力一拱,满桌饭菜膳具全都翻在地上。她呢,却掩面大哭,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额驸只好惩罚厨下奴仆,替公主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