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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悄没声地放下了托盘,略略蹲身,低低地说了一句:“王爷福晋赏。”
背身站在窗前出神的他,竟如听惊雷,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身,霎时间面孔煞白,嘴唇都失了血色,只有那双瞪得大大的黑眼睛,像燃烧的火,像闪着寒光的剑,逼得她不敢抬头,逼得她浑身发寒热般颤抖!
他大步走近,一把推开挡在两人之间的托盘和菜肴,久久凝视着她,终于喃喃地说,有如梦呓:“梦姑,是你吗?真的是你?…… 快应一声啊!”
她哪里还出得了声!咬紧牙关,怯生生地点了头。
他如大梦方醒,露出欣慰的笑,又百感丛集,摇摇头:“梦姑梦姑,我寻得你好苦哇……”
一句话,凝聚着多少感慨、多少情意?她的眼泪“刷”地涌出,汩汩不尽,终于失声叫道:“同春哥!……”
他约她当晚花园藤萝架下相会,她摇头。
他眉毛一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这当儿,戏班班主一脚踏进来。她慌忙收起托盘逃开,出门时听得班主打趣他:“这么多丫头你全看不上,倒相中了阿丑?人家可是福晋屋里的,小心你的脑袋!……”
后来的二十天,她受尽熬煎:盼相见又怕相见。府里规矩大,盼而不得见;怕相见,送赏的差使却又落在她头上。二月初八圣寿节,王爷福晋进宫拜寿,阖府上下每人得一份福寿饼。福晋召阿丑,指着一盘好细点说:
“给云教习送过去,就说是我特意加倍赏他的!”
她忐忑着走进戏班小院教习的屋子。他正在给徒弟说戏,乍一见她,不但脸色变了,连眉眼都移了位置。她又羞又怕,放下托盘转身要走,嘴里支支吾吾什么也没说清。他撇下徒弟大步赶来,先是一躬到地,口称“谢王爷福晋赏,劳动姐姐辛苦”,跟着为她开门,殷勤致谢殷勤相送,不停嘴不停步,下台阶出戏班,一直送到绿竹掩映的鹅卵石小径上。
“同春哥,请回吧……”她红着脸垂着眼,低声嗫嚅道。
“你让我回哪儿去?”他声音嘶哑,狠狠地问,眼里一团炙人的怒火:“你难道就不明白,我进这王府,干这劳什么子戏活儿,全都是为了找到你、为了娶你吗?”
她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同春哥,你……疯了?”
“我不疯!”他怒冲冲地扳住一棵粗壮的老竹,面孔涨得血红:“是你没有情义!”“喀吧”一声,竹子断在他手中。
“我……”她可怜巴巴的,如在呻吟,嘴唇颤抖,满眼是泪。
“你?”他古怪地盯着她看,面孔忽地阴暗下来:“有了别人,早忘了当年的情分,可是?”
如同心窝上挨了一刀,她身子摇晃着,扶住身边那株青桐,绝望地挣扎着说:“同春哥,我宁可你杀了我!……”
他的脸上又燃起热情的火:“那,你就嫁给我!王爷早就要赐婚,可是找不到你,我谁也不要!……只等你一句话,咱们回家耕读度日,我再不上戏台,你再不为奴婢!”
“我…… 唉,同春哥,你怎么不明白,我不配。我对不起你,我不配呀!……”她紧紧搂住青桐树,哭得全身剧烈地战抖,带得树叶儿“沙沙”乱响。因为不敢出声,她痛苦得抽心结胆,眼看要透不过气了。
“梦姑!”他差点儿叫起来,怒气全消,眼睛湿润了,满腔爱怜化作极其真挚的低语,“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你的事我全知道。你嫁人、你得罪入官为奴,都是受人逼迫、遭人祸害。你吃了那么多的苫,怎么能怪你?你看!”他从襟怀里贴肉处掏出一个用银链挂在颈项的白油纸包,递给她。一打开,她就认出来,是八年前她送给他的定情信物、那只绣着鸳鸯莲花的香荷包!
八年的颠沛流离,八年的苦难折磨,她的心已一片荒凉麻木。今日,久旱的干枯大地忽逢甘霖,她怎能不泪如泉涌,贴向腮边的香荷包顷刻间被泪水湿遍。
他轻轻拉过她的手,把一对翡翠玉镯顺着她的指尖、手掌、手腕,慢慢捋上胳膊。风吹竹叶“簌簌”响,伴着他温存的絮语:“府里人多眼杂,不便多叙。明天我就去即请王爷,你静等着好消息吧!……”
那一夜她不曾合眼,多少辛酸、多少感念!虽然也有惴惴不安的期待,但她总难相信好运道能这么轻易地落在她头上。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管事派遣到远离京师的永平府王庄上来了,从此隔断了他的音信。她没有等到好消息,却等来了无尽的牵挂、愁闷和焦虑。
不久,发生了那夜侍酒侍寝的事情。她震惊之余,原想一死了之。王爷竟未发怒,依然善待,并不重提旧事,也无逼迫的意思,倒叫她心中生出几分感激。怪不得同春哥说安王爷与众不同!
昨天,王爷守制期满从京师又回王庄来了。她随众出庄跪迎,心门猛然“咕咚”一跳,因为在王爷众多的随从中,她看到了同春!莫非王爷恩准了他俩的婚姻?不然,王爷为什么特意看看她,点头微笑呢?
今天一大早管家的满洲太太指挥许多人,抬着搬着扛着捧着,大箱小柜把她的下人小屋全填满了。许多是她有生以来不曾见过的物品。她满心感激,没料到王爷肯给她这卑贱的奴婢备如此丰厚的妆奁。她想,是王爷和福晋格外喜爱同春的缘故。
满洲妈妈朝她一跪安,把她吓一跳,连忙拦住。这老管家婆笑嘻嘻地说:“可都是王爷亲赐,情意够重啊!”
她连忙跪倒,几乎落泪:“阿丑要叩谢王爷,叩谢福晋。”
“真格的,该给福晋多叩几个头!”满洲妈妈伸手拢了拢梦姑的头发,对她出神地凝视片刻,叹息摇头,说:“王爷向来轻女色,不知撞上什么前世姻缘,府里千百婢女,偏偏看上你这阿丑!……王爷早就吩咐下来,要善待你,不可视同奴辈,你真好造化!看这意思,不只是收房哩,莫非要立你作侧福晋?……”
她只觉耳边“嗡”地一响,天旋地转,完全吓懵了。满洲妈妈又说了什么?什么时候离开的?自己又怎么走出小屋的?她都模摸糊糊。终于定下神、静下心来,发现自己已站在白石桥边,桥下清浅的水塘印着她的倒影,一张脸纸一样惨白……
千头万绪、千思万虑,交织在一点:怎么办?
梦姑只有一条路:找同春哥。如不能摆脱眼前的罗网,就一同逃!逃不掉就一同死!
想透了、豁出去了,也就安心镇定了。她顺手折了一枝桃花,扯下片片花瓣,逗引得小鱼儿倏来倏往地接食。还得细细盘算,怎么打听同春的住处,找什么借口搪塞满洲妈妈……
一股热腾腾的酒气喷向梦姑后颈,送来一句醉意沉沉的低语:“阿丑观鱼,知鱼水乐乎?”
梦姑回头,吃了一惊。这是王爷,又完全不像王爷。平日的威重严峻,像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他乜斜着醉眼,笑得轻佻,胡须里咧开的鲜红嘴唇间,两排牙齿闪着白厉厉的光,发颤的大手伸出来,去探梦姑的下巴颏。梦姑闪身一躲,吓得浑身哆嗦。
“躲?”王爷眯着眼赶上一步,攥住了梦姑的手,“躲得过今夜?……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哈哈哈哈!……”
梦姑如同浸进冰水凉透了心,顿时冷静了,毅然甩脱王爷的手,后退了好几步,叫道:“王爷!”
岳乐一愣、抬眼望着梦姑,一点一点收起了笑容。
梦姑庄重地跪倒:“回禀王爷,阿丑微贱之人,无福领受如许恩宠!”
岳乐倏然醒悟,暗暗为自己不顾身份的失态羞愧,忽地一转身,背对阿丑静立片刻之后,胸挺起来了,头昂上去了,双手背到身后了,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斩钉截铁地说:
“今夜圆房侍寝,明日定位分。听管家太太调度,去吧!”
说罢,他自己竟头也不回地先走了。
梦姑心慌意乱,两腿发软,好半天站不起来。事情逼到了头顶,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了!她是围猎圈里的小鹿,不死枪下死刀下,已经走投无路。找同春。怕也来不及了……
庄门外忽然一片喧闹,王庄上下顿时乱了营。奴婢下人被管事紧催漫赶,一起拥出庄门,列队迎接主母。谁也没料到,那拉福晋突然来到她不屑一顾的王庄。
梦姑在奴婢队列中瞥到主母保养得滋润娇嫩、容光焕发的面孔,长长地出了口气,并恍然感到这张面孔变得受看可亲了,或者她是来劝阻王爷收房的?至少今夜的难关躲过去了。只要福晋肯闹,叫王爷就此死心,梦姑一定去给福晋叩一百个响头!
天一擦黑,那拉福晋就召来了阿丑,冷冷地打量一番之后,冷冷地说:“真瞧你不出,成天价不声不响,狐媚子道行倒不浅,迷了我的小冰月,又迷住了王爷!……王爷要拿你收房了,恭喜呀!要能生个儿子什么的,就跟我比肩啦!…… 以后可怎么称呼你呢①?丑姑娘?丑丫头?哈哈哈哈!”
笑声很难听,脸色很难看。梦姑只是低头跪着,咬紧了牙关。
那拉氏笑了好一阵,喝口参汤,像发笑一样突然蹙起眉头扳起脸:“你别昏了头!瞧瞧你那身份你那老根儿!还狗屁颠颠儿的爬高枝呢,你那命,撑死了就是这么个名分儿!明儿收房。去吧。”
梦姑拿定主意,一字不说、一点表情没有,静静退下去了。
二更以后,万籁俱寂,带好随身物品的梦姑,躲过巡夜的院丁,避开守门的恶犬,直奔同春和戏班位于花园墙边的住处。他的窗户还亮着,莫非也在终夜筹思?……
屋里怎地透出女人的低语?梦姑心一沉,手指尖登时冰冷!她不相信,不甘心,索性贴耳在窗纸上细听。一听之下,她腿都软了,冷汗沁满额头,竟是她的主母,那拉福晋!
主母的声音,她熟得不能再熟,但那哀告的狂热的语气,她从来不曾听到过,真给吓住了。
“……难道怪我?是你扮吕布撩拨人,害我不管不顾、胆大包天!你倒冷如冰霜!”
“福晋请回。小人已讲明,早有聘妻,实实不能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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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收房后的使女,通常在原名后加“姑娘”二字作为称呼,长辈可称之为x 丫头。
“我又不想拆散你们夫妻!到你完婚日我助你一大笔妆奁,给你的娘子打一顶金凤冠!…… 只须你如吕布慕貂蝉一般,给我片时温存,让我得点活气,别闷死……”
“王爷福晋夫荣妻贵,小人纵然九死也不敢亵渎……”
“胡说!他们男人讨小老婆玩优伶,我怎么就不能?我嫁过来,是黄花闺女,他可年近四十儿女成群了!我童女配不上童男,死也不能甘心!早听说你至今还是童身……”
“福晋请自重!我妻受尽磨难,九死一生,我若负她,禽兽不如!请不要逼我做出损你福晋声名的事情!”
“你,你敢怎样?”
“我可以喊叫。”
“哈哈!正可以冒犯逼奸王妃,千刀万剐了你!”
“王爷明察秋毫。此处是小人住所,不是福晋的上房!”
“你!……你的心肠就这么硬?唉,天下哪一个男人都不会像你这么傻呀!”
“不!我们汉人都知道有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你……”福晋声气弱了,像是得了重病,“告诉我,她,是谁?”
沉默中,窗外的梦姑紧紧按住胸口,生怕擂鼓般的怦怦心跳惊扰了别人。羞怒之际主母会出什么事?
“你说不出来?骗人?拿我当傻瓜!”福晋咝咝地低声发狠,字字句句都是从才缝里挤出来的。
“小人下敢逛骗福晋了。她就在你府中,小人是为她才来当教习的。只求王爷福晋开恩,放她为民……”
“一个奴——婢?”福晋的声音骤然尖上去,“谁?是谁?”
“福晋请回,小人早晚要求告王爷福晋……”
“你、你、你!”福晋气得说不成句,喘了半天,终于低沉而嘶哑地挤出一串满洲话:“天爷,他竟敢这般轻贱我!我竟不如一个贱婢!哼!猛虎怎能喝狗舔过的水!…… 告诉你,休想娶她!王爷也帮不了你!除非答应我,不然就要你的小命!”
“福晋!”同春的声音愤怒得发抖。
福晋冷笑一声:“到头来看看谁求谁!”
梦姑闪身躲开,眼看福晋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暗夜中。
窗户还亮着,屋里却没有一点声息。梦姑多想冲进去搂着他痛哭一场!……不,不能了。“要你的小命!”她这样说,就会这样做。
梦姑静静地流着泪,捋下手腕边那一双翡翠镯,郑重包好,轻轻塞进门槛,随后头也不回地悄悄走了。
四
那拉氏娇慵地伸伸懒腰,长长地打个哈欠,一眼瞥见亮堂堂的天棚,哦,红日已上中天了。
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福晋起身。真不该打这个哈欠!应当在温暖的被窝里多躺会子,细细回味那甜蜜梦境。她无可奈何地听凭侍女为她穿衣穿袍、着袜着鞋。丫环们无声地在卧室来来往往,收拾她换下的衣裳睡过的床。一名侍女头顶满金盆温香水跪在面前请她盥洗,一名侍女往她颏下围好软巾,跪请她弯腰以便为她洗脸,第三名侍女端着温盐水站在一旁等候。
盥洗完毕,那拉氏懒洋洋地坐在妆台边,手托腮帮出神。使女们惊讶地悄悄互使眼色:但凡王爷不来过夜,福晋早起都要发脾气、摔东西、骂丫头,今儿这是怎么啦?
她是满洲名门世家小姐。这样的家族压根儿不把南蛮子当人看,那本应就是些被杀服了的、趴在脚底下的奴才。可说来也怪,偏偏这样的府第最以效仿南蛮子的吃喝玩乐为时尚。比如看戏,早年间太宗皇帝一再明谕,禁止演南戏为乐,以防玩物丧志。可满洲大户看戏的风气却愈演愈烈,以至到南城叫班子侍候喜宴成了常事。贵族世家更以自养戏班为荣。
她从小跟着骂蛮子,骂得最凶;可从小看蛮子戏也迷得最厉害。那做梦都忘不了的故事、那戏台上有声有色有情有味的影子,逗得人哭哭笑笑、逗得人心慌气短脸红头晕,像喝了酒似的叫人醉!比满洲家骑在马上吆喝高唱、比节庆日打莽式跳舞喊叫,可有趣、风流得多多了!
满洲姑奶奶可从来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自家的戏,亲戚朋友家的戏,她这戏迷从不放过,都看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