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对苏克萨哈泛出青色的面容瞥了一眼,既可怜他又瞧不起他。如果此时他还敢奋起抗辩一番,或许还能赢得玄烨的尊敬。可他却是这么一副脓包样!……玄烨请四位辅臣入座,镇静地说道:
“苏纳海身为内国史院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朱昌祚王登联也是国家封彊大吏,不同平民小官,处置必须十分慎重,方得人心信服。索尼乃四朝老臣,一向忠谨,此事必能把握。卿傅等再仔细商议商议,务必既合朝廷法度,又体上天好生之德。去吧!”
四位辅臣叩拜后,出宫而去。他们心里明白,十三岁的小皇上无论怎样聪明天纵,无论怎样关心朝政,喜爱治国之道,终究不过十三岁!他用清亮的童音所表达的乃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所以一路默默无语,各想各的心事。鳌拜又被皇上召回,大约是询问明日南苑射猎的事,不一会儿也回到体仁阁。四人自办手下的一摊事务。
苏克萨哈借一件题本为由,与索尼讲了几句闲话后,说:“索公,皇上的意思,还是要慎重为上。刑部所议,照准便可。你说呢?”
苏克萨哈刚刚走开,鳌拜又过来,沉声道:“索公,我已拟好旨意,请过目。”
索尼看了一遍,惊讶地耸起白茸茸的眉毛:“皇上刚才还说。……”
鳌拜认真地说:“这是皇上后来的意思。”
索尼沉吟着:“皇上并未亲政,不过咨询而已。太皇太后……”
鳌拜浓眉一竖,气概飞扬,斩钉截铁地说:“这事至关紧要,已到了这个地步,有进无退!有人怪罪,鳌拜担当!”
索尼看看鳌拜,又盯着鳌拜拟就的圣旨,半天没有说话。

十二月二十一,午时方过,刑部北所那棵大榆树旁曾囚禁过汤若望的监房,牢门突然大开,一名刑部满郎中出现了,四名旗丁分列两旁。他脸上毫无表情,大喝道:
“圣旨下!”
身缠铁链的王登联撩袍双膝跪倒,静听宣读:
“苏纳海奉差拨地,种种奸巧,不愿迁移,迟延藐旨;朱昌祚王登联身为总督巡抚,各有专任职掌,拨地事不照所委料理,妄行具奏,又将奏疏与苏纳海看,且疏内不止言民间困苦,竟将旗下不愿迁移之处一并具题。情罪俱属重大。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着即处绞,其家产免籍没。钦此!”
王登联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满郎中收起圣旨,向前走了几步,对王登联一个跪安:“王大人,小官给您道喜了!”他站起来,见犯人仍无反应,便对身后的旗丁一招手,旗丁手执白色帛带就上来了。
王登联然猛地立起,大喝一声:“慢!”旗丁们被这震动屋宇的一吼吓得一愣,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满郎中惊异不定,目露凶光地笑道:“王大人,您可不要……”
王登联一挥手,仿佛挥着一把长剑,截住了满郎中的话音,他威严地命令: “解铁链!”
缩在牢门口的狱卒,在满郎中的示意下,连忙上前开锁,取掉了王登联身上所有的铁镣。
“笔墨侍候!”
众人被他的气势慑住了。狱卒恭恭敬敬地用木盘端着笔砚走到他跟前,竟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把木盘高高举过头顶。
王登联一把抓住大笔,饱蘸浓墨,左手撩着胡须,向牢房阴暗的墙壁挥去,运笔飞快又非常有力。他动用的不只是胳膊和手腕,而是全身的每一根经络每一块筋肉的合力,洒向壁上的仿佛也不是浓墨,而是他的一腔热血!十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闪烁着逼人的光芒:
为民请命,死非其罪!
为民请命,死得其所!
王登联把大笔一扔,仰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出右手,从眼角抹去几滴滚烫滚烫的泪,向长空挥手一弹,随后,像一尊石像一般,高贵地挺立着,平静地说道:
“来吧。”
…………
朱昌祚听完满郎中宣读的圣旨,顿时瘫在那里,四肢颤抖,脸色大变,片刻之间就泫然涕下,泪流满面。
满郎中照例一跪安:“朱大人,小官向您道喜。”
朱昌祚呜咽着说:“我……知道了!……朝廷免我家产籍没……皇恩浩荡,朱昌祚……谢恩了!……”说到后来,他已泣不成声。
“朱大人还有什么嘱托?”满郎中问了一句。
朱昌祚站起身,狱卒把他身上的铁镣取走,他便在窗下踱着步子,不时用泪眼透过窗户看看外面阴沉沉的天色,语无伦次地说:“……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但愿儿孙们读书成器罢了……”
“朱大人,时候不早了!”满郎中的催促。
“是,是!我知道!……”朱昌祚满面惊惶,容色惨白,望着四名旗丁手中的帛带,徘徊着、颤抖着。
满郎中不耐烦了,大声说:“朱大人,看你敢上疏请停圈换,人人以为你是条忠烈汉子,武死战,文死谏,最是气概!没承想你是这么个怕死的孬种!”
朱昌祚愣了一愣,跟着泪如雨下,呜咽着说:“报应,这是报应啊!……三年前我为自救,陷乌程、归安两学官于死地,三年来,我日夜不安,有愧于心,今日,果然追到我头上来了!……天道好还,天道好还哪!……”
满郎中见朱昌祚终不肯自行引绝,便对四名旗丁一点头,示意他们动手。四名健壮高大的旗丁大步上前,猛地抱住朱昌祚,朱昌祚惊叫一声,失去了知觉。他们将他胖大的身体放倒,一名旗丁从容地把帛带绕在朱昌祚的脖子上。
…………
苏纳海一见牢门大开,刑部满郎中和四名旗丁站在面前,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满郎中展开圣旨要读,苏纳海大手一张,笑道:
“我知道了,你不必读。这是鳌拜他们的旨意,欺皇上年幼罢了!”
满郎中只得向前跪安道喜。
苏纳海说:“不用跟我来这个。我是朝廷大臣、旗下勇士,自有体度。拿酒来!”
苏纳海是满洲大臣,所以虽监禁也不上铁镣,允许家奴进狱服侍主人。听他一声唤,家仆连忙奉上酒坛酒杯和食盒,跪在一旁为他斟酒,那眼泪忍不住就滚落下来,小声说道:“主子有什么话要吩咐的……奴才好禀告主母和小主子……”
苏纳海瞥了家仆一眼,生气地说:“不许哭!旗下勇士战死疆场,虽死犹生,是家族的荣耀!告诉他们,就当我是战死的英灵!”说罢哈哈大笑,举杯痛饮。后来,他扔了杯子,端起酒坛,如长鲸吸川,一饮而尽。高举酒坛,往地下一摔,“哗啦”一声巨响,在寂静中震得人们悚然失色。
苏纳海捋着胡须,从容命家仆把垫褥铺在牢房正中,随后对着正北方向三跪九叩,高声说:“皇上,奴才不能为皇上尽力了。奴才去见先皇帝,禀告一切。先皇帝决饶不过这些乱他法度的奸贼!”
苏纳海起立,重新整理了辫发和胡须,之后,端端正正地躺下,盖好皮袍,拿一块衣襟蒙住自己头脸,淡淡地说:“可以了,来吧。”
旗丁战战兢兢持着帛带走近苏纳海,苏纳海突然掀开衣襟,吓得旗丁惊叫,后退不迭。只见苏纳海指着帛带神气十足地说:“我差一点忘记了。这帛带性软,不足以致我死。取弓弦来。”
弓弦取来了,那是十五石弓的弓弦,崭新的,又粗又硬,雪一样白,闪着刺目的光。旗丁使用它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落泪了……
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处绞的次日,辅臣又宣布追论原户部尚书英武尔代之罪。英武尔代是正白旗大臣,太宗皇帝之婿,顺治皇帝之姐夫、多罗额驸一等公,和苏纳海同族。因为最初拨地不公平就出于此人,所以谕旨中说:“英武尔代若在,应行正法。因其已故,将官职尽行革去,家产地亩籍没。”
第三天,圈换土地的最后圣旨下来了;镶黄旗迁移壮丁四万零六百名,拨给蓟州遵化迁安三处原正白旗分内地、民地、开垦地、投充汉人地二十万三千垧。正白旗将迁移壮丁二万二千三百六十一名,拨给玉田丰润永平滦州乐亭开平等处民地、开垦地、多出地、投充汉人地十一万一千八百零五垧。自今起,立即圈换。

圈地那一日,天寒地冻,北风凛冽,滴水成冰。小小的靠山村二十来户人家,男女老少上百口子,除了老病走不动的,都出来了,默默地站在村边、站在地头,在刺骨的寒风中抖瑟着,一声不响,满脸凄惶,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田地。户部官员大呼小叫地指挥着人役,正在那儿往地下砸进一根根石柱和木桩的标志。沉重的铁锤、锐利的尖桩,扎进地里不会冒血吗?……是他们的心在冒血、在颤抖!
户部官员一进村就向百姓宣告朝廷圣旨:这一片地是前明废藩地,原在应圈之列。二十多年未圈,被村民无偿占用,然按年完纳田赋钱粮,可还欠着朝廷的地价银两。今圈归正白旗为旗地,地价银开恩免征。
真是霸道!夺了地还要充恩人!可谁敢吭声?——远处威风凛凛地站着一队全副戎装刀枪闪光的正白旗骑兵!
梦姑身子已不大方便了,还非要出来看不可。同春为她披上厚厚的斗篷,小心地扶着她,一同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北风卷地而来,扑上面庞,两双眼睛里蓄满晶莹的泪。梦姑凝望着田里奔来奔去的人影,小声说:
“同春哥,还记得咱们马兰村那回圈地吗?”
同春沉重地叹口气:“十多年了,又来了!”
“马兰村这次怕也剩不下,都圈了吧?”
同春愤愤然:“何止马兰村!永平府还能剩下几块民田!”
梦姑的眼睛像小孩子一样惊惧:“我们怎么办呢?眼看我就要……唉,费耀色讲的好皇上,在哪儿呢?”
同春小声安慰着梦姑,脸色却越发阴沉了。
地头一片喧闹,村民和户部差役卷成一团,越吵越凶。同春赶过去,见村民们围着求告说好话,因为两名差役扭住了本村一个小伙子,而小伙子正在跳脚大骂:
“我不知道什么鸟藩王!这块地是我爷爷传给我爹、我爹传给我、祖祖辈辈的民地!我还要靠它养活我老娘!说圈就圈,还让不让人活啦?……”
两个差役口口声声说小伙子打了他们,是造反,非要拿去见官不可,满嘴里吆喝着:“反啦!反啦!”
小伙子是同春的东邻吴小六。他家兄弟姐妹八个,早年夭折加上战乱、疾病,如今只剩娘儿俩相依为命,每年苦苦挣扎,去了田赋钱粮,刚够母子度日。圈去了地,不就是要了他们的命?看着吴小六,同春如同看到十三年前的自己。那时也因为旗下圈地,还是少年人的他,也这么挺身而出地抗争,跟来圈地的公差动了手……真不料旧事又会重演!同春分开众人,近前拦住两名差役,含笑说:
“二位差爷行行好,放了他吧!”
差役瞪眼喝骂:“你是什么东西!敢拦大爷的路!快滚开!”
同春仍然满脸赔笑,伸手在其中一个的肩膀上一拍:“念他年纪小不懂事,差爷就高抬贵手吧!”
“哎哟哟哟哟!”被拍的差役突然尖声叫唤,肩膀斜着歪下去,“扑通”一下摔倒了。另一差役见状大惊,指着同春道:“你,你,你是什么人?竟敢伤害公差、抗拒皇上!你,你有几个脑袋?”
同春笑道:“列位都看到了,是他自己站脚不住,我何尝用力?”
人群中喊道:“吃喝嫖赌,淘虚了身子,怪谁哩!”
差役拉起同伴,连连后退,威胁着说:“你小子等着!你好好等着!”两人转身飞跑而去。
同春推一把吴小六:“还不快走!你要有个好歹,你老娘靠谁去?”
吴小六恍然大悟,冲出人群,撒腿就跑。
众人小声议论着,渐渐散开,却被大队正白旗骑兵四下拦住,围在了正中。
八旗兵手挽强弓,钢刀出鞘,杀气腾腾,虎视眈眈,村民们挤成一团,面无人色,吓得直哆嗦,孩子们躲进大人怀里,刚哭出声,又被大人捂住嘴,唬回去了。
为首的旗下佐领瞪着圆眼,从铁叶红缨头盔下,冷森森地扫视着面前的百姓,突然喝道:“谁敢抗拒皇上的圣旨?”
一片寂静,只有北风呼啸着,扬起阵阵黄沙。
佐领的马蹄颠了几个碎步,站定,又喝问:“是谁大胆,敢伤害差人?”
两名差役拿出狗仗人势的威风,立刻扑向人群,把同春揪住。
初见这剑拔弩张的情势,同春也发了慌,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心里像揣个小兔,“突突”乱跳,紧张地寻思着如何脱身。可是危险一旦迫上眉睫,他反而迅速冷静下来,一横心,甩开差役,从容地大步走到佐领马前,恭敬地一拱手,问道:
“阁下必定是前来受地的正白旗的大人?”
同春气度轩昂、声音宏亮,佐领不由得暗暗赞赏,说:“不错,我是。”
“方才我不过无意拍拍这位差官的肩膀,他不知怎的脚下滑倒,便诬赖小人伤他。父老兄弟都是见证,也请验验他肩头有伤无伤。”
佐领回脸望那差役,差役一手护肩,表情尴尬,狼狈地后退了两步,不敢说话。同春刚才只向他显示一下力量,以便救助吴小六,并没有伤他。另一个差役跳起来,指着同春的鼻子嚷道:
“佐领大人,这小子把那个反叛放跑了!那个反叛不准我们圈地,还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
佐领发亮的眼睛又盯住了同春。同春沉了脸,镇静地敌住佐领的目光,慢慢地说:
“谁的心不是肉长的?他家祖祖辈辈种着这块地,他就靠这点地养活他七十岁的老母亲,如今舍不得、说几句气话,也是人之常情……佐领大人和旗下满洲不也是从蓟州、遵化迁来的?对耕种居住二十多年的旧地,不也舍不得么?……”
佐领把目光移开了。站在近处、听懂了同春的话的正白旗骑兵们,也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手中的武器。这是确确实实的。受着镶黄旗的逼迫、受着辅政大臣的压力,正白旗不但牺牲了他们的英雄苏纳海,而且不得不拋弃经营二十多年的家园,跑到这里来圈占民地!数九寒天,拖家带口,重起炉灶,重立家业,哪一家正白旗满洲没有一肚子怨恨……
好一阵沉默之后,同春又说:“小民们并不敢抗拒皇上圣旨。我们即刻收拾,搬走就是。”
佐领呆呆地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这显然是默许。同春和乡亲们转身慢慢地回村。挟弓持刀的正白旗骑兵也就顺势后退,渐渐开了合围口,让出一条路。
“站住!”佐领突然大喝,村民们一惊,立住脚,骑兵们也发了怔,又习惯地举起武器。佐领催马向村民走近几步,皱着眉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