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哪一家?”
“靖南王耿继茂之子、三等子爵耿聚忠。听老祖宗说,可是一位英俊有为的少年将军呢!配得上咱们的冰月妹妹。”
玄烨全然没有答话的意思,仍然拈着那颗黑子低头沉思。
皇后于是又轻声说:“咱们大清的公主,自来下嫁蒙古。蒙古各旗对朝廷也亲情深厚、矢忠不二。只近十年,公主才有下嫁汉家藩王之例。建宁长公主下嫁吴应熊、和硕和顺公主下嫁尚之隆,如今又下嫁耿家。这三藩要是再生二意,可就太没良心了!”
玄烨抬头,皇后眼睛里满是同情和体谅,这使他格外难以忍受。他终于把手心里捏得发热的那颗棋子扔回去,慢慢站起身,暗声说:
“下午奏事处又送了奏本来,我想还是今晚把它看完的好,明天就可转到辅臣那里批转,不至于误事……”
皇后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又立刻换上笑容,柔顺地一低头:“皇上说的是。”
小太监服侍玄烨披上一领漳绒披风,他便在两对红灯的导引下,离坤宁宫回乾清宫去了。皇后在门外跪送,眼看黑沉沉的夜色中,浅浅淡淡的星光之下,那两对红灯如同浮悬在空中,越飘越远,心头很不是滋味,在宫门前站了许久。
回到乾清宫,玄烨便钻进他的小书房。等侍从的太监宫女都退出去、书房里只剩他一人时,他才猛地伏在炕桌上,紧紧抱住了脑袋。心像被挖掉了一样,空空荡荡的,难受极了。嗓子眼里一块又热又酸又柔韧的东西死死堵在那儿,憋得他出不来气…… 如果能大喊大叫大哭大闹,也就痛快了!可是他不能,他是皇帝,他得顾及皇帝的体面和身份!
他已经大婚,有了一位皇后和四位贵人;冰月是他的堂妹,皇家家法不许通婚,这都是实情,并非他负心。一年多来他也习惯了,自觉没有对人不起的地方,心情平静自如。
今天,冰月将要出嫁的消息,一下子揭开了他心上蒙着的自我安慰的假面纱,此刻,要永远失去她之际,他才悟出她的宝贵:世界上只有她最懂得玄烨,而玄烨只有在她面前,才觉得无拘无束,可以按照自己的本性去说去笑去做任何事情,并绝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她都能领会、都能接受、都真心实含地喜爱,而不必像在皇后贵人们面前,必须维持一副皇上的嘴脸和架子。这种知己感、亲切感,玄烨不能从任何其他人那里得到,从今以后,玄烨到哪里去寻找另一个自我呢?走了,走了! 都走了!
四贞离京而去,冰月下嫁了,幼时的红颜知己风流云散,再难相聚了!
怪谁?玄烨以皇帝之尊、天子之威、赤子之心,都不能够留住她们。
四贞自然有她的苦衷,她不愿意。可冰月呢?
说到头,是他对不起她,是他负心,是他负义啊!
对冰月,如冰似月的花蕾般的女孩儿,一片诚挚之心的女孩儿,他有罪呀!……
她就要走了,玄烨真诚无邪的少年情爱,也被她带走,永远不会回来了!玄烨正在一点一点地埋葬自己最可珍爱的真情……
玄烨竭力克制,却无法止住喉头的几声呜咽。他手中抚弄着一只美丽的荷包,包上粗简地绣着白云之中扬鬃飞奔的小红马。这是冰月给他的生日礼物,看着它,多少令人心醉的往事涌上心头……然而,这都是梦,都是叫人割舍不了的美梦。她走了,梦醒了,花谢了,月亮被乌云遮住了……
玄烨猛地用双手蒙住脸,大滴大滴的泪珠,从指缝间淌下来、淌下来……

八月初九,定南王孔有德之女孔四贞受封为郡主,随同她丈夫广西将军孙延龄出京,往广西驻防。太皇太后亲自送行,直至永定门外。文武百官都随同相送。北京城里万人空巷,都出来看这盛大的场面。孔郡主的仪从,太皇太后的仪驾,把古老的北京街道装饰得绚烂夺目,仿佛彩霞落到了人间。百姓们许久没看到这样的热闹了,过了好些日子,还在津津有味地谈着那天的见闻。
九月底,安亲王岳乐的女儿、自幼抚养宫中的冰月,被封为和硕柔嘉公主,下嫁靖南王耿继茂之子耿聚忠。京师又是一番轰动。下嫁礼仪之隆重、排场之大、嫁奁之丰富豪华,都令人叹为观止。太皇太后把东华门外原来孔四贞住的那所宏大华贵的府第,赐给了柔嘉公主,靖南王耿继茂也专程由福建赶回京师,迎接第二位皇家的女儿进入耿家。第一位,是肃亲王豪格的女儿,一位郡主,下嫁耿继茂的长子耿精忠。耿精忠因此被封为和硕额驸。
八九两月,与喜庆同时,还有另外一些叫人鼓舞的迹象。首辅索尼认可,一批有真才实学、精明干练的汉官升入六部都察院,顶替了原来那些唯唯诺诺的老官僚,使六部的办事效率明显好转。他们是:礼部尚书梁清标、兵部尚书龚鼎孳、刑部尚书郝维纳、工部尚书朱之弼,加上原有的吏部尚书杜立德、户部尚书王宏祚,还有新任的左都御史王熙,成为康熙年以来六部尚书汉官最有能力的一批人才。
特别引人瞩目的,是王熙。他父子两代都受顺治帝的特知,极为宠信。顺治将逝之际,曾召王熙赴养心殿撰写遗诏,可算是心腹之臣。康熙即位、四辅臣柄政,王熙这位加礼部尚书衔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竟被改派为弘文院学士,当了许多年的闲官。这次他被重新起用,意味着什么?朝廷内外许多人都注视着,猜测这次官场变动的真实背景。
直隶河南山东总督朱昌祚和直隶巡抚王登联,借着这股风又向朝廷上书,请求停止圈换土地。苏纳海和他手下去丈量土地的官员,一面消极怠工,一面收集许多不愿圈换土地的正白、镶黄两旗旗民的诉词,也将向朝廷奏请停止圈换。
人人都看到朝廷里辅臣的气势在往下跌,皇上就要亲政,辅臣即将交回权柄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有人已断言,明年,康熙六年的元旦起,皇上就要坐殿、亲自处理机务了。朱昌祚、王登联和苏纳海很可能得胜。
不料,十一月二十,辅政大臣连传两道圣旨,立刻粉碎了所有的谣言!
第一道,专门针对朱昌祚和王登联的奏疏:“总督巡抚俱各有专任职掌,这地土事但应照所委料理。将已定之事越行干预,纷更具奏,事属重大!着吏、兵二部会同议处,具奏!”
第二道谕旨就更厉害了:“谕吏部、户部:镶黄旗户部官员、旗下官员差去换地,俱已回来。户部尚书苏纳海等,带如许官员、数月之久尚未给地,官员擅自回来,何不奏明?尔二部速差人去,将镶黄旗换地去的副都统三员禁守,尚书苏纳海拿来禁守,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拿来,尔二部议奏!圈换地土事情,着侍郎巴格前去料理!”
真如晴天霹雳!顿时震醒了许多人。
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被拿入狱,令人们看清了:辅臣仍然操持着国柄,黄旗与白旗的争端,发难的鳌拜决不会认输,支持他的遏必隆和索尼也绝不会后退,六部的掌印堂官仍旧是满洲大员,而吏部满尚书阿思哈此时又兼任兵部尚书,正是鳌拜的心腹……一时朝野悚然,意识到,又一场大狱即将开始了!
果然,吏部兵部很快就议复: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俱属事犯重大,应革职,交刑部议罪,其下办理圈换地土的大臣、副都统,郎中等,分别给以革职、降级处分。
事情交到刑部,便成了公开的刑事大案。京师、直隶又一次震动了。

十二月二十,四名辅政大臣应皇上宣召,来乾清宫陛见。这是玄烨第一次正式召见辅政大臣议政。虽然昨夜老祖宗已经跟他仔细交代了议什么,如何议,以及议时应有的分寸,他还是有些紧张,有些兴奋,有些激动。他牢牢地记着祖母的教诲,拿定他天子的威严气度,何况还有众多的御前侍卫、御前太监在前后左右威风凛凛地排列着为他壮胆呢!所以,在香烬缭绕的乾清宫,当四名功高权重、神态威严的辅政大臣一起跪在他面前叩头时,他能够十分坦然,声音清朗响亮,从容地说:
“卿傅请起。赐座。”
他的气度,自己满意,辅臣们也暗暗惊奇。当他们按顺序分左右坐在貂褥座垫上时,都不由自主地从不同角度悄悄地打量这位少年皇帝。
皇帝身着便装,外衬貂皮出锋的明黄缂丝披肩,头上一顶貂帽,帽顶和帽前都缀着硕大的东珠。脸的轮廓还是个少年,严肃的眼睛却流露出成年人的深思。这双明亮的眸子,顺着鳌拜、苏克萨哈、索尼、遏必隆的顺序,细细看过一遍,停留在首辅索尼身上。他口齿清晰地说:
“朕尚冲龄,而天下事务殷繁,赖卿傅等代为料理,忠劳可嘉。”
索尼连忙答道:“先皇帝遗诏付托,辅政乃奴才等本分。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等庸劣愚鲁,惟以忠诚仰报先皇帝大恩。”
玄烨于是开门见山地说:“镶黄、正白两旗圈换土地、吏兵两部议复及刑部议复,朕已看到。愿闻其详。”
鳌拜向以直言著称,便首先摆出了正大光明、无懈可击的理由:仰承先皇遗诏,凡事俱遵祖制,恢复太祖太宗皇帝所定的八旗两翼顺序。
玄烨听罢,点点头:“两旗换地,原在理中。但圈占民地,有无不便之处?”
索尼奏道:“奴才等商议,八旗是立国之本,使八旗安居乐业,乃朝廷诸事务之首。二十年来,旗下人口繁衍,日增日多,而庄田日减日少,不足以赡养家口,如何能安心披甲征战、为国宣力?圈地之举,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只在直隶数州县,无伤大局。”
玄烨皱了皱眉头,不禁想起王登联奏疏中的话:“夫土地人民者,乃皇上之大宝。咫尺之土亦为君土,匹夫之人亦为君民……”这段话曾让他热血沸腾,拍案而起,曾让他在太皇太后面前琅琅背诵,并兴奋地向老祖母保证:他一定要制止两旗换地,圈占民田的弊政!
记得太皇太后那时没有说话,连平日慈祥温和的笑容也消失了,只用那么忧郁的目光望着他。等他渐渐平静下来,她方才令孙子走近跟前,慢慢的、轻轻的,给他泼着一勺又一勺的凉水:你还未亲政便干预朝政,随意推翻辅改大臣的决定,他们如何感想?他们若因此谢政告退、撒手不管怎么办?若是更坏,因此而生异心、怎么办?你一个十三岁的小皇帝,凭什么力量与他们抗衡?……
玄烨冷汗淋淋,清醒了,第一次发现自己处在尊贵而又孤独的地位上,第一次懂得了自己面临的危险。但他不想退缩,反而在心底生出要较量一番的强烈愿望。他要接近和重新认识这四位辅臣,摸清他们的底细。史书和通鉴里,不是有好几位这样聪明的皇帝吗?……所以他向太皇太后说:这事他可以不管,但要过问。当时太皇太后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看了片刻,他勇敢地经受住了,没有把眼睛移开。太皇太后终于点点头,说了一句至关重要、但过于露骨的话:
“眼下要谨慎小心,不可得罪他们。”
眼下?那么以后呢?是不是太皇太后已经预见到,以后皇帝和辅臣之间,终究要发生“得罪”的事情呢?
现在,真的和辅臣一接触,玄烨立刻明白了,在圈换土地的事情上,辅臣们是不会让步的。他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再次对辅臣们看过一遍,说: “那么,刑部议复的处分,卿傅意下如何?”
刑部审讯后上奏说:“苏纳海拔地迟误、朱昌祚王登联纷更妄奏,事属重大。然查律无正条。苏、朱、王俱不准折赎,鞭一百,除妻妾外,家产籍没,照兵丁留给财产。”
鳌拜立刻站起来回答皇上的询问:“禀皇上,苏纳海身在正白旗,故而对两旗换地心怀不满,再三阻挠。他本是专差圈换地土的大臣,却屡屡拖延,今日说镶黄旗章京不肯受地,明日说正白旗佐领下人不肯指出地界,又不指名题奏,足见是谎言惑众!一见督、抚等题请停止圈换,更有意观望迟误。对奉旨责成之事毫不尽力,种种奸巧,实属藐旨慢上,情罪重大,应置重典!”
鳌拜奏罢,拿眼睛看看对面的遏必隆,遏必隆也立起身启奏:“禀皇上,朱昌祚王登联将奉旨已定之事,不钦遵办理,妄行纷更题奏,已属犯上;竟又私自将奏疏给苏纳海看,有结党营私之嫌,最不可恕的是身为汉军旗地方官,疏中不止言民间困苦,竟敢将旗下不愿迁移之处一并具题!王登联更是危言耸听!……情罪俱属重大,应置重典!”
玄烨没料到平日极少说话的遏必隆也这么义愤填膺。他所指王登联的“危言耸听”,想来定是令玄烨大为赞叹的那段“天经地义、定而无疑之理”了。看来,这段话触着了他们的痛处,连遏必隆都奋起反击,何况鳌拜、索尼这些人呢?
索尼果然也站起来了。他近日常常生病,须发尽白,显得更老了。但在镶黄旗与正白旗的这场争斗中,他毫不犹豫地站在镶黄旗一边。这是因为几十年来正、镶两黄旗同枯荣共生死的命运,也因为多尔衮执政时,索尼作为正黄旗大臣吃尽了正白旗的苦头,受了许多凌辱。他长期对苏克萨哈的成见,除了鄙视其为人而外,也是把对多尔衮两白旗的怨恨迁怒于他了。所他的奏对也很坚决:
“皇上,圈换旗地是恢复祖制,仰法太祖太宗皇帝的大事!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反复阻挠,其实在违逆先皇遗诏、违逆皇上登基时文武百官之誓。誓言中曾提及:凡结党乱政之人,夺算加诛!眼下正应此誓,决不可宽贷!”
玄烨把目光转向苏克萨哈。玄烨一向不喜欢此人,暗中用“阴柔奸滑”四个字去形容他。但此时见他低头垂手、默默无语,怕冷似的缩着肩膀,显得十分孤零胆怯,玄烨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口气中就略带了一点鼓励,说:“苏大臣,你看呢?”
苏克萨哈像个病人,缓缓站起,躬腰垂头,声音又低又弱:“禀皇上,奴才是正白旗人,不便奏对。乞皇上见谅……”
还能说什么?辅政之初,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劣势,所以结了鳌拜这门亲以为援手。当初他讦告多尔衮谋逆,虽然因而受到顺治帝的宠信,获得了尊荣富贵,可是两白旗信服他的人并不多。忠于多尔衮的人恨他骂他,背叛多尔衮的人妒忌他。他花了很大气力,好不容易因皇上的暗助才在正白旗里站稳脚跟,渐渐有了自己的一帮人马,这些人也渐渐分布到由院六部等处。但和两黄旗相比,实力还是大大不如。
汤若望案起,苏克萨哈野心勃勃,要借此良机扩展一番,谁知闹了个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反与鳌拜结了怨恨。他也曾努力弥合裂痕,可鳌拜已不念姻亲之情,拈出两旗换地这么个题目来踩咕他。鳌拜的性格和能力他太清楚了,知道他不踢开自己决不罢休,所以先下手为强,借朝廷今年秋天以来的一股“汉气”,鼓起余勇跟对手较量。结果他败下阵来。因为鳌拜联合了索尼、遏必隆,苏、朱、王三人被逮问判罪,便是苏克萨哈的垮台,他哪里还能挣扎?唯一的出路,就是俯首乞怜,从此亦步亦趋地听他们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