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处田地房屋都已圈给旗下,限你等三日之内全都搬走!若愿投充,可来我这儿商谈。我们暂住山坡上的关王庙。”
总算有点天良,正白旗佐领没有立即驱逐村民。下午就有好几户人家往关王庙去了,他们实在不愿意十冬腊月逃亡他乡。但多数人却准备迁走。
次日晚,同春夫妇收拾好了,去向吕之悦一家告辞。吕家忙乱不堪,打包,装箱,人进人出,师母累得早早躺在床上歇气,吕之悦把同春两口儿让进他空空落落的书房。
“真抱歉,无茶无酒,只能干坐着了。”吕之悦苦笑着一摊手,请他俩坐在两张准备扔掉的方凳上,自己随意坐上一张条桌。伸手到背后捶腰。这两天又忙又累。心绪纷乱,吕之悦满脸皱纹,神情疲惫,又老了许多。
“先生,我们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来向你老人家告辞。”同春拱着手说。
“哦,明天就走?好,好,都走了才干净!我收拾好了也走!人口多麻烦也多,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成行呢,唉!”他显然心烦意乱,随口说着溜到嘴边的话。当他的目光从梦姑身上滑过时,愣了一下,冷静了,认真地看看他们俩,说:“你们怎么能走?梦姑身子这么重了,又天寒地冻的,万一有个好歹,不是闹着玩儿的!”
“不,我一定要走!”梦姑少有这么坚决的口吻,“村子里人家,但凡有头脸略周正些的年轻闺女媳妇,都要走……”
吕之悦叹了口气。以往圈地圈房,常常把年轻妇女也圈进去,谁也不敢说什么。他急着要走的原因之一,就是莹川已经十二岁了。于是他轻声地说:“走吧,同春路上多照应吧!……你们到哪里去呢?”
同春说:“我们合计着,还要找这样的前明废藩地。听说山东境内不少。那里远离京畿,圈地圈不到的。”
吕之悦点点头:“也好,就是路途太远,你们路上一定要当心才好。雇了车吧?千万要少行多住,开春前能赶到就可以了。”
“先生,你呢?跟我们一起去山东好不好?”梦姑认真地提议。
吕之悦激动了,他站起来,在空落冷清的小书房里快步地走来走去,神情又痛苦又坚决,眉毛在额头上不住跳动。他猛地停住脚,眼睛里的光芒亮得叫人很不好受,哑声说:“我再不能这么下去了!不能再当隐士,耕读诗酒了此一生。我要去当官、要做事!”
小夫妻俩惊异地互相望望。先生大半辈子清高自许,不屑为官做宦,如今须发灰白,怎么竟一改初衷?
吕之悦看看两人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同春:“我负了一肩忠义之债,必得投袂而起了!”
同春展开信笺。信是直隶巡抚王登联的儿子写来的。同春知道,吕先生去保定上书,大受王登联的器重和优待,王登联处死,吕先生难过了好些日子。信里详细叙述了王登联就死的过程,并转述了王登联遗言中有关吕之悦的话:
“为防意外、有害吕先生,书房所藏吕先生所上之书要立即销毀。若能见到吕先生,代我致意:先生高才,一生隐处山林,销声匿迹,实在辜负了一腔热血、满腹经纶。愿先生记取登联一句赠言:不念朝廷念苍生!……”
同春望着吕之悦,十分感动,又不知说什么好,他毕竟对官场士子们的喜怒哀乐隔着一层。半天才憋出一句较为得体的话:“先生,如今正是奸臣当道啊!”
“正因为如此,才激起志士仁人一番搏击之志!苍生何罪,遭此颠沛流离之苦?”吕之悦慷慨激昂,目光闪闪如电,花白的头发有些蓬乱,他一手攥着自己的胡须,仰天长叹,拖长声音,大呼着王登联临终写就的那十六个字:
“为民请命,死非其罪!为民请命,死得其所!”
同春和梦姑望着这位古怪的老人,心里既钦佩又觉得有些生疏。梦姑小心地问道:“那,先生要往哪里去呢?……”
吕之悦一愣,从悲壮慷慨的神游之中,蓦然落回到现实来,他略作平静,说:“只有去京师,以书画或授徒为生,待入幕为宾和科举的时机了……”
莹川飞也似的跑进来,扑到梦姑怀里,搂着她哭着嚷道:“婶儿,你们为什么不跟我家一路去京师呢?我舍不得你走!我不要离开你!呜呜……”
梦姑眼圈也红了,抚摩着莹川的头发,喃喃地说:“婶儿不走,今儿个不走,现在不走……”
“可你明儿一大早就走啦!……”莹川越加伤心,索性放声大哭:“哇……啊、啊……再见不着婶儿啦!……”
梦姑抹着泪安慰说:“別哭了,快别哭了!……以后我们去京师看你,好不好?等你出嫁的时候,婶儿一定给你绣一套花袄花裙花鞋……”
这样的话,小女孩一听就害羞了,哭声也就低下去。
吕师母走来,递给梦姑一个大包袱,在她耳边低声说:“里面有小人儿衣服、帽子、兜布,还有包脐带的药膏、产妇常用的草药和下奶药,你都收好了……”
梦姑红了脸,埋头进师母怀中:“师母,你待我这么好。……”
两人搂抱着一同掉泪,莹川凑过来,依着母亲和梦姑,哭声又高了。
同春连忙劝道:“都别哭了,身子要紧。时候不早,莹川也该歇着了。家里这么忙,莹川还不顶事干活呀?”
吕之悦点头叹道:“也真难为这孩子,顶半个大人用了。”
莹川泪汪汪地搂着梦姑,对吕之悦说:“爹,明儿早起我给叔叔婶子送行,可别忘了叫我啊!”
“好,好,到时候准喊你,快去睡吧!”吕之悦连连应着。等莹川母女走后,他若有所思地对不停擦泪的梦姑看了很久,看得同春都奇怪了:
“先生,你这是……”
吕之悦转过脸来,同春又一次觉得仿佛有好几双别人的眼睛透过吕之悦的目光望着自己,里面既有内疚,又有歉仄;既有同情,又有忧虑……吕之悦终于低声说:“看见你们娘儿俩这么恋恋不舍的,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前些日子我可真想过,把莹川给你们……”
同春忙道:“先生快别这么说,我们怎么敢当!”
吕之悦有口难言地连连摇头:“不是这个话,不是这个话!……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哪!……我真是对人不起,可又没办法!……”
同春和梦姑越听越糊涂。吕之悦继续说:“你们为人忠厚有志,莹川就随了你们,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后来梦姑有了身孕,我这点想头也才打消,你我两家都有了膝下儿女,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同春笑道:“还是叫莹川拜梦姑作干妈吧,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吕之悦沉吟片刻,说道:“我的意思呢,既然如此……”他犹豫着不好出口,但终于坚决地说了出来:“既然如此,从今以后,梦姑还是不要再见莹川为好。”
梦姑和同春全怔住了,以为他们听错了。
吕之悦疲倦地又添上一句:“这样对梦姑对莹川都好。”
同春陡然涨红了脸,立刻站起身要走,他觉得受了侮辱。梦姑扯扯他衣襟,送去责备和抚慰的温柔目光,同春领悟,咬住了嘴唇。梦姑也站起来,像懂事的晚辈一样,诚挚地说。“先生,时候不早,我们告辞了。先生一家待我们的恩情,容日后报答。先生的嘱咐,我们都记住了。……”
吕之悦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小夫妻俩向他跪拜告辞,他木呆呆的,嘴里含糊地应着,把他们送出了大门,直望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还愣愣地站在门口向寒夜果望。星光颤抖,天地寂静无声,干冷的风一阵又一阵从小巷穿过,扑打着他的衣襟。广大的世界,渺小的人生!……他突然用冰凉的双手蒙住热烘烘的脸,痛苦地自言自语说:
“我!我算什么正人君子、饱学之士!我也是一样的卑鄙怯懦呀!……”

天还不亮,同春夫妻就离开了这小小的靠山村。同春雇了一辆骡车,把他的整个家都载上了——包括简单的家当和三口人:同春、梦姑和梦姑腹中的婴儿。
路上,夫妻俩还在谈论着吕先生昨晚那不近人情的态度和要求。同春一直为此生气,梦姑却在劝他:吕老先生久历沧桑,世故很深,既然说出这样不通情理的话,必定有他的难言之隐。谁没有自己不可告人的心事呢?又何必见怪这样一个好老人家?同春无可奈何地笑道:“只有你,总用好心肠去猜度别人……”
太阳出来以后,他们走上南去的大路。路上,男女老少,行人络绎不绝,一家家怒眉苦脸、啼饥哭寒,都是永平府被圈去土地的百姓。有的往换到远处州县的新地去安家,有的到外省或京师去投亲靠友,也有的和同春他们一样,想另找落脚处谋生。牛、马、驴、骡、大车小车,这都是有根底的人家。更多的还是挑着行李、担着孩儿、牵着大的、背着小的,在冻得梆硬的大道上踽踽而行的贫民。长长的官道上,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像一列逃荒的流民队伍,慢慢向南移动……

“野猫!”①
“又一只野猫!”
“快放狗!”
“费耀色放鹰!”
狩猎队伍里一片兴奋的喊叫。几只猎犬“汪汪”吠着,箭一般蹿出,追赶林间雪地上飞跑的两只灰兔。费耀色摘去鹰帽,大鹰拍击翅膀,“忽啦忽啦”冲上天空,朝野兔飞追而去,整个狩猎队伍也跟着策马追奔呼喊,声震远近。
红马的主人勒紧缰绳,马减了步速,终于停下来。整个大队也随着停止。
骑红马的少年一身猎装,外裹风雪大氅,毛茸茸的貂帽围着一张稚气十足却又忧郁沉思的面容,他心不在焉地望望远处的野猫、猎犬和大鹰的追逐,无精打采地说:“还是早点回南海子吧!”
“皇上,已经进了南海子。瞧那远处的晾鹰台!皇上不是想要射猎的吗?”
“唉,现在又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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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清代人避免称兔(为男妓别名),故而将兔子叫作野猫。
这正是玄烨和他的侍从们:头等侍卫索额图、佟国维,内大臣佟国纲以及费耀色等鹰犬处的侍候人。
天算案结案以后,玄烨心里始终不平。别的不说,那次日蚀观测是他亲眼所见。明明西洋算法最准确,明明大统历、回回历误差大,却硬要说对是错、说错是对,难道为治国的需要,这样颠倒是非也是必须的?
天算案最后竟落到荣亲王殡葬案上,杀了那么多人。究竟什么是洪范五行?小四弟的葬期葬地、日月山间又怎么犯了杀忌而带来父皇母后大行及一系列皇室的灾难?
最近出了两件事,使玄烨疑惑更多。
一件是,钦天监监正杨光先因其历法测算与气候屡屡不应,奏称要采用一种久失其传的候气之法,上疏要求准许他寻访延请博学有心计之人制器测候,而制器需“宜阳金门山之竹管、上党羊头山之秬黍、河内之葭莩”等物备用。礼部只得劳民伤财地派遣许多人不辞千里跋涉之苦,去采集这些希罕物。
这不可笑么?即使把西洋历销毁,即使有辅政大臣撑腰,大统历不准仍是不准!若说历法关系国运,那么,行这错误的大统历,难道就不危害国计民生?
另一件,汤若望去世的消息,终于传到宫中、传到玄烨耳边。对这个他只见过一面的可怜的外国老头儿,玄烨心里一片哀悯。他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白发苍苍的病老神父看作是施魔法害皇家的妖人!
于是,玄烨起意,亲眼看看荣亲王墓地。
但皇上平日是不能随意出大内的。只有南苑行猎,能得较多自由。他便借射猎之机,出南郊,奔驰了一整天,终于见到位于黄花山的他的小四弟的坟园。
小四弟死时还不到一岁,但因追封荣亲王,坟园建筑按亲王规格,十分壮丽宽阔。石牌坊及石人石马石象石狮都洁白如新,享殿、配殿的绿琉璃瓦顶在冬日中闪着耀眼的光芯。四周白雪覆盖的山川形势一目了然。玄烨因近年攻读,已知勘舆术的大略,他看到这里背山面川、风水绝佳,而荣亲王的坟,正处在上好的结穴之地,毫无犯杀忌之嫌!至于下葬日期,既然被斥为妖人妖法的汤若望西洋历法一直能准确地上应天象气候,而被尊为钦天监监正的大师杨光先的大统历却屡屡错误,那么,杨光先所称犯杀忌的葬日,还可信么?
当然,这些他一句也不会对旁人说,只牢牢记存于心。
使他心情沉郁的,是荣亲王墓前的石碑。那是御制碑,他的父亲顺治皇帝亲撰亲题的“皇清和硕荣亲王圹志”:
制曰:和硕荣亲王,朕第一子也。生于顺治十四年十月初七日,卒于十五年正月二十四日,盖生数月云。爰稽典礼,追封和硕荣亲王,以八月二十七日,窆于黄花山,父子之恩、君臣之义备矣。
呜呼!朕乘乾御物,敕天之命,朝夕祗惧,思祖宗之付托,翼胤嗣之发祥。惟尔诞育,克应休祯,方思成立有期,讵意厥龄不永。
兴言鞠育,深轸朕怀,为尔卜其兆域,爰设殿宇周垣。窀窆之文,式从古制;追封之典,载协舆情。特述生殁之明,勒于贞珉,尔其求妥于是矣!
他在碑前默默地站了许久。
离开墓园回南苑的途中,他一直在沉思默想。
对那个粉雕玉琢般美丽可爱的小四弟的亲切追忆,已经退向远方,他满心里是与小四弟无关又有关的许多感慨和念头:
父皇称小四弟是“朕第一子”,那就是说早死的大阿哥牛钮以及在世的二阿哥福全、三阿哥玄烨,其实都不在父皇心上、都不被父皇承认!
父皇心里只有小四弟,因为父皇最爱小四弟的生母、死后追封为端敬皇后的董鄂妃。扩志上说得多明白:“惟尔诞育,克应休祯,方思成立有期,讵意厥龄不永!”小四弟若活下来,必定立为太子;那么,顺治十八年即位的就只能是小四弟这位“皇长子”,而决无玄烨的份儿!
父皇大行之际,也没有传位于玄烨的意思,若不是汤若望的适时进言和皇祖母的全力主持,承继大统的新皇帝,也未必就是他!
对玄烨而言,汤若望的恩惠实实在在、有凭有据,而汤若望的罪恶是一片云烟、不见真迹。对于这位几乎受凌迟极刑、终于忧愤而死的老人,这位先帝的师傅、祖母的义父、自己的恩人,他不有愧么?身为万岁天子,至高至尊,而几乎保不住恩人,那么,何高?何尊?……
一片喝彩声,把玄烨从沉思中唤醒。猎犬和大鹰各叼了一只野猫回来了。
大鹰放下猎物后,听着费耀色的轻轻唿哨,落在他臂上。费耀色喂它一块鲜羊肉算是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