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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目光一闪,又说:“其余奏章也循此例,卿可荐历代类同故事,朕要细细阅览。”
熊赐履心里一动,忍不住急急忙忙抬头望了皇上一眼——这要算是不敬的举动。在玄烨,此时当不会计较;在熊赐履这位律己极严的人来说,实在是罕有的,因为他真是太惊异了。
不错,这是一张孩子的脸,轮廓还很稚气,肤色也那么柔嫩,声音虽已开始沙哑,也还是男孩子腔调。可是那双眼睛,那双乌黑眼睛里透露出的神情,却绝不是少年人所能够达到的。那是一双沉思的、含着男子汉的刚毅和睿智的眼睛!
熊赐履出了弘德殿,一路走一路想,心里着实有些乱。外有强藩,内有权臣,再加上老天爷不帮忙,水旱频仍、灾情不断;和这一切力量对峙的,只不过是孤零零的祖孙俩。祖母日渐衰老,这个十二岁的少年,能抗衡么?能应付么?将来,会是什么局面呢!……
悲惨的景象在熊赐履眼前活灵活现地浮现:四权臣胁迫着孤儿寡母,三藩王霸占着南方数省,那个小小的皇上,不是权臣手中的傀儡,就是藩王祭坛上的牺牲。他仿佛看到小男孩惊惧的使人哀怜的眼睛,太叫人悲哀了,可怜的小天子啊!……
且慢!这个十二岁的少年,也许并不那么简单呢!小时候他何等机敏,想想如今他从容的气度、深邃的智者的眼睛!最重要的,是他挑出来的这几份奏章!……不错,不错,他已经看清了他面临的一切!想到这里,熊赐履惊得心口“突突”乱跳,刚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呢?三藩、河工、漕运、辅臣,他不是把他面前的一道道难关都指给我看了吗?好个皇上!好厉害的眼睛!
熊赐履豁然开朗,玄烨的用心他全都明白了。他惊叹着,满怀敬畏。他是个诚笃不过的道学先生,君命无上。想到这位幼君的所作所为,他心头燃起了希望,透出了光明。自然,在举止上,他永远不会表现他的激动罢了。
晚膳之后,时间还早,玄烨又在书房练了一阵书法。他最欣赏王羲之的曹娥碑,那份曹娥碑真迹绢本就摆在案头,时时观玩摹仿,每天都要很认真地临它五六张。
放下笔,夕阳已向窗上涂抹一层鲜红。他决定今晚去坤宁宫。在他的皇后和四名贵人中,他还是最喜欢皇后,不但端庄静婉、明达有识,而且很能体贴人意,跟她在一起,就像身处春风之中,很是舒泰。
御前太监提灯引导,玄烨踏着殿间夕阳来到坤宁宫。皇后已领着太监宫女在门前迎接了。他们一同进到寝宫,玄烨边走边问:“你在做什么呢?”
皇后笑道:“李谙达在陪我下棋。”
李谙达是坤宁宫总管太监,六十多岁,眉毛头发尽染白霜,已经在坤宁宫侍候了三位大清皇后了。他连忙躬身笑道:“奴才哪里是主子的对手?娘娘的棋子儿一个顶十个哩!”
“我瞧瞧。”玄烨走近南窗下长炕,就着炕桌上的棋盘看了看,笑道:“黑子溃不成军,眼看就有灭顶之灾呀!”
李谙达连忙凑趣:“谁说不是呢,黑子是奴才下的,再不得翻身的。”
玄烨仔细地看看局势,说:“我来试试,看能不能起死回生。可有言在先,不许故意相让,那样就没意思了。”
皇后抿嘴笑了:“皇上还想赢回这一局么?”
玄烨对皇后看了一眼。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纳纱氅衣,襟袖上是大朵的金银线绣的荷叶荷花,领沿、袖口、襟沿、下摆都镶了黑底的寿字和荷花边饰,边饰内侧还有一条用料珠和金钱丝线织成的盘长花边。她粉红的脸蛋、洁白的前额,衬得细眉下一双眼睛秋水般明净,头上的乌发高高地挽了个堆云髻,用金凤珠钗别住,鬓边簪了两朵淡红的绢花,松松的鬓发垂下盖住了耳朵,只露出耳垂上三联珠的乳白色珍珠耳珰。这一身淡妆常服,使她本人也像一朵初出绿水的白荷花。她触到玄烨的目光,是热乎乎的,含着赞美和爱怜,她不觉微微红了脸,低头去抚弄棋子。
棋盘上,黑子已没有多少地盘可争,白子攻势正盛,大有横扫千军、不留一点余地的气势。玄烨知道,皇后棋艺再高,也不可能占尽风光,把三百六十个棋眼都塞满白子;李总管虽不敢赢皇后,至少也可以偏安一隅,可他连这一点也不敢坚持,任凭白子长驱直入。
玄烨对着棋盘沉思片刻,先在白子攻势最凌厉的地方,下了几个关键的黑子,顶住白子的继续进逼。随后,他左一子、右一子地乱跑,把皇后弄得莫名其妙,看不出他用心何在。但他连着又下两子之后,局势明朗了:他的黑子连成了几条线,把白方分割成了互相不能呼应的几片。
皇后着急了,便在她的各个地盘上尽快地经营活眼。可惜她补救得晚了,并且有一个大失误:白子占位不好的东北角,她竟没有注意。而玄烨早就看准,那一角将“牵一发而动全身”,又是白子最薄弱的地方。他撇开皇后与他争夺最烈的南方一条边,突然集中力量在东北角下了几个狠着,白子的活眼顷刻成了死眼;东边一带、北边一带同时告急。玄烨乘机夺回了东北一角和北边一带,战局发生了根本变化。
他真喜欢皇后娴静安详的模样。棋盘上那样剧烈的厮杀,白子连连被吃、丢城失地,她却始终不曾变脸变色、惊慌失措。如果是他,能不能有一样的涵养呢?玄烨自己都想;未必。最后,皇后反以五子之差输给了玄烨。
李总管赞叹着:“皇上的棋太厉害了! 把奴才眼都看花了。还没定过神来呢,怎么闹得全局就变了。”
玄烨望着皇后笑道:“是皇后相让吧。”
皇后一笑,说:“我还不肯让你呢。不过,皇上的棋法确实出奇,叫人摸不着头脑,动不动就发懵。”
玄烨听得高兴,端茶喝了一口,忽然说:“李谙达,朕早听人说,宫里棋艺你最高。”
李总管连忙低头赔笑:“不敢不敢,都是人们瞎传。”
“来,与朕对弈,让朕试试你的真才实学。”
“奴才的大败之势都是万岁爷挽回的,奴才怎敢……”
“别罗嗦。我饶你五个子。”
皇后也在一旁凑趣催促。李总管无奈,只得应承。于是玄烨落座,皇后旁坐观局,李总管哈腰站在对面,主子与奴才对弈。
时过一刻,李总管认输,整输却一路。
玄烨命再弈。又是一刻,李总管输,又输一路。
玄烨向皇后一闪眼:这老家伙诈输哩。鼻子里哼一声,生气道:“朕饶你五子,你还输这么多!这局你若又输,就使鞭子抽你!”
第三局毕,棋子布满棋盘,黑白纵横,一个眼儿没有,竟成不生不死之势!
气得玄烨一拍桌子,棋子“丁当”乱跳:“再围一局!你若胜了赐表里一端;不胜,就投进泥里水里去!”
第四局下得极快,不到一刻,清盘算帐,不胜不负,竟是平局!
玄烨眉毛一竖,恨恨地说:“是你故意不胜!来人,把他投进太液池!”
随侍的太监不敢不领命,又不敢领命;眼看万岁爷动了气,只好几个人一起动手抱起李总管扛上肩就出宫。跨出宫门之际,李总管才急着大声呼喊:
“万岁爷!奴才手心里还攥着一颗子儿可下!……”
玄烨哈哈大笑,皇后忍不住用手帕掩着嘴也笑了。
“回来!回来!”玄烨边笑边嚷,“逗你玩儿的!你到底胜了。朕也不食言,快取一端表里一双荷包来!……”
李总管跪拜谢恩领赐后,依然规规矩矩垂手站在一侧。
皇后笑道:“连李谙达在皇上跟前都不敢露真本事,其他人可想而知了。”
玄烨心中一凛,登时许多联想电闪般掠过去:他是皇帝,是天下的主子,手握生杀予夺大权。普天下的人都是他的奴才,怕他杀,怕他夺,企盼他给生路、给荣禄官爵,谁敢在他面前露真相?谁敢真的对他诚实无欺?他想要知道真实,比别人难过十倍百倍!就是最亲近的人,怕也……
玄烨笑了笑,说:“你我再弈一局如何?”
“好哇!”皇后命侍女上茶添灯,笑道:“这回从头开局,我可要认真对付了。”
八盏垂着长长玉佩流苏的巨大宫灯,放射出明亮的光芒,透过灯壁薄绢上绘制的山水仕女花卉翎毛,色彩更加丰富绚烂,使这无比富丽的寝宫分外秾艳;炕桌边两架金丝掐花的凤戏牡丹灯台上,亮煌煌的盘龙烛照耀着棋盘和两位青春年少的皇帝皇后。宫女如花、侍从如云,寝殿里却安静得连一声轻咳都听不到,只有棋子“丁当”和灯芯燃烧的“哔剥”声交响着。“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这不是金殿玉堂中一对无忧无虑的仙侣么?过了好久,他们才开始轻声交谈。因为这样的宁静,他们两人都喜爱,舍不得打破它。
“太皇太后、皇太后安好吧?”玄烨问。大婚之后,玄烨离开慈宁宫,就不能那么近切地依在祖母身边了。此时满族的“晨省昏定”还没有汉家那样严格,玄烨每日读书骑射阅看本章,忙得不可开交,便依着太皇太后的旨意,隔三两天才去问一次安。晨省昏定的职责,自然由内廷之主——皇后率领诸贵人来担当了。
“老人家都好。”皇后拈着一颗白子,想了想,点在一个星位上,瞥了玄烨一眼,又说:“老祖宗问起你这两日寝食是否安好。”
“叫吃,”玄烨说着,放一粒黑子,“你对老祖宗怎么讲的?”
皇后搁一颗白子顺延出来,依然小声说:“自然照实说。”
“两旗圈换土地的事你说了?”玄烨捏着棋子,问。
“是啊,皇上这几日不是为了这件事想得饭都不乐意吃了吗?”
“唉!……你祖父会不会出面挡一挡呢?”
皇后团着几颗白子在手心里凝视着,轻轻说:“别的事也罢了,有关黄、白两旗,只怕他也很别扭……”
“那,你自己怎么想?”玄烨下一粒子,轻描淡写地问。
“这……我对此事无定见,再说,又不知详情……”
玄烨瞅了皇后一眼,又转脸望着墙上一幅热闹非常的百子戏图,忽然琅琅背诵起来:“夫土地人民者,乃皇上之大宝。皇上统辖万里,咫尺之土亦为君土,匹夫之人亦为君民,此乃天经地义、定而无疑之理矣。然今圈占之地,既非皇上之地;投充旗下之人,亦非皇上之人,多圈给旗下一地,皇上则减一地之赋;多投充旗下一人,皇上则少一人之税,岂非有悖大义乎?……”
他背得非常流畅、想来已读过许多遍;他背得十分忘情,到后来眼睛发亮、面颊泛红,竟激愤得一挥手提高嗓门,抑扬顿挫地问出最后一句,
“皇上,这是?……”皇后惊异地问。
“这是直隶巡抚王登联的奏本,如何?真所谓义正辞严!不但忠君为国,又明敏练达有远见,这样的大臣是出类拔萃之辈,理当重用!只巡抚一省,着实大材小用,委屈他了!”玄烨对王登联极其赞赏,越说越兴奋。
“皇上的意思,要褒奖他?”
“何止!我若亲政,就调他回朝入阁拜大学士!还有苏纳海和朱昌祚不畏权势,上疏为民请命,也是忠直之臣,理当提升!明日去慈宁宫请安,定要禀告老祖宗,褒奖这二位大忠臣!”玄烨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不听皇后有反应,扭头看去,她玩弄着手里的几颗围棋子儿、若有所思。
“你说呢?”玄烨问她。
“朝廷大事,原应圣心独断。我只是想,皇上为天下万民之主,理当关爱万民疾苦,八旗满州也是皇上子民,近日渐困苦也是真情。况且八旗打天下有功,皇恩浩荡,自应格外厚待。奴才一孔之见……”
玄烨的兴奋收敛了,消失了,恢复了平静和凝重,伸手慢慢拈起黑子,慢慢放下棋盘,棋子“丁当”,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玄烨终于沉思着问了一句:“老祖宗怎么说呢?”
皇后把白子一起丢进玉盂里,望定玄烨,道:“老祖宗说,可以送给你三句话,叫我得空告诉你。”
“三句话?”
“是。第一句:审时度势;第二句:隔岸观火;第三句:欲速则不达。”
“隔岸观火?”玄烨眉头微皱,抿紧嘴唇,手里狠狠捏着一颗棋子,像要把它捏出水来似的,已经忘记下棋的事了。他眉毛陡然高扬,眼睛里闪过一片金属般的光泽,刹那间悟出了老祖宗的用心。
不错,这次刮起的换地风与三年前那次大不相同。眼下,换地是虚,再次圈地是实;要求各旗按祖制公正排列位置是表,打击苏克萨哈的白旗是里!
所以,老祖宗要求他不介入、不轻举妄动,要求他“隔岸观火”。
或许,老祖宗认为这是除掉苏克萨哈的好机会?
玄烨一回头,正触到皇后探究的目光,心里隐隐觉得不舒服,便故作轻快地一摆头,松开眉头,让唇边带出笑意,看一看棋盘,顺手把那颗沾满手汗的黑棋子漫不经心地撂了下去,说道:“老祖宗啊……真是老祖宗!”
这句话意思很含糊,可以理解为对太皇太后的极高赞美,也可以认为是对老祖母过于持重的不满。皇后不去深想,继续布着她的白子,又轻声说:“孔姑姑要往广西驻防去了!”
玄烨差点儿跳起来!只是记住了自己身为天子应有的风度,才勉强抑制住,但却掩不过眉目间的喜悦;“也是太皇太皇的旨意么?孔姑姑愿意远去广西?”
“是孔姑姑自己要求去的。刚才她也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我去慈宁宫时候,她已经跟老祖宗说好半天了。听老祖宗的意思要封额驸孙延龄一个广西将军,孔姑姑给郡主品级执事,一同前往,掌定南王旧部哩!…… 孔姑姑以一年轻女子而为一镇藩王,和平西、平南、靖南三镇平分秋色,也是咱大清的一段佳话呀!……”
玄烨又是那句话:“老祖宗啊……真是老祖宗!”他喜滋滋地又下了好几个子,把东北角先占到了手。
“哦,对了,”皇后仿佛刚刚想到,“老祖宗说,冰月妹妹也快要出嫁了。”
玄烨的手一哆嗦,棋子“丁当”一声落下去,砸到另一颗棋子上,跳了两下,掉到炕桌底下去了。侍从宫女连忙抢过一步跪下拾起棋子,轻轻放进棋盂。
玄烨另拿了一颗棋子,好半天不能出手,垂眼似在看着棋局沉思,睫毛却在“簌簌”发抖。皇后专心专意地在棋盂中挑棋子,其实白玉棋子颗颗都一模一样,能挑出什么呢?但可以不看皇上的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