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经过,朱昌祚和王登联都是知道的,所以对苏纳海不觉流露出几分敬意。朱昌祚说明了来意,苏纳海连连点头表示他已知道,王登联于是迫不及待地说:
“苏大人,圈换之风,今年初就已经吹到直隶所属州县,一时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幸赖苏大人执言、户部明决,驳回八旗移文,民心渐安。如今又旧事重提,是什么缘故呢?”
苏纳海笑着捋了捋他那部大胡子,说:“户部么,征收全国钱粮赋税,为天下理财,为国家支饷。圈一亩地便少一份用赋,我们心里最清楚不过了。户部不赞成圈换土地,难道还不可信?哈哈哈哈!”
朱昌祚和王登联也陪着笑了。
“看样子,后来的事情你们还不知道。户部奏本呈上以后,辅臣旨令议政王贝勒大臣和九卿科道会议,议得须差员实地查勘各旗旗地。所以,三月二十一日,上面来了一道圣旨,当然是辅臣的意思。这里有副本,二位请看。”
副本中提出了圈换土地的新根据:二十年前因摄政王多尔衮尊崇白旗,擅自更改太祖太宗皇帝所定的八旗两翼顺序,把应给镶黄旗的地拨给了正白旗,致使镶黄旗地处右翼之末,旗地远在保定、河间府一带,劣地多良田少,多年来水淹沙压、不堪耕种。所以,“仰承先皇帝遗诏,凡事俱遵祖制,庄田房屋应照翼分拨给,将镶黄旗移于左翼,仍从头挨次拨给。至于其它各旗不堪地亩作何分别、圈占之地作何补还、镶黄旗移出旧地作何料理,着户部一并酌议。”
朱昌祚和王登联看罢,默默无言。
苏纳海冷笑道:“起初还说是八旗各旗都要圈换,至此方才-挑明,只是镶黄旗要与正白旗圈换!……其实两旗换地的风,他们早就吹出来了,闹得正白旗惶惶不安……”
王登联一针见血地低声说:“那么,必是鳌大臣所力主了?”朱昌祚连忙瞅他一眼,王登联只作没看见。
苏纳海却坦然点头说:“正是。旨意既然提起复祖制的大事,我苏纳海又身在正白旗,对两旗换地的事就不好再奏。多尔衮摄政那些年,果是轻黄旗、重白旗,如今镶黄旗想要换回近处,户部也没有理由阻拦。所以四月里户部复议时,便赞同圈换,提出两种方案请旨。这不,才交五月,辅臣便召二位来京酌商圈换事宜了吗?”
沉默片刻,王登联忽然说:“此事再没有回旋余地了吗?”
苏纳海眼睛一亮:“你要什么回旋余地?”
王登联鼓足勇气,站起身来,正色道:“苏中堂,我王登联为江山社稷计、为万民计,请停圈换!国初因圈地而起的动乱不可重演!登联知道辅臣势大权重,我这小小巡抚原不在眼中,但登联有一腔忠义,愿慷慨陈词,为百姓请命!……”
苏纳海笑着打断他的激昂言词,挥手要他坐下,说:“你不必往下说了,我都明白。直隶百姓有你这样一个巡抚,真是他们的福气……”
王登联忙说:“朱督也同此心。”
苏纳海笑道:“那就太好了!”他的神态变得更加从容随便,甚至带了点儿亲切,“我方才到辅政苏大臣处去了,所以累你们久候。苏大臣颇不以圈换为然,只因他属正白旗,不好公然出面反对……近日朝廷内有些动静,你们可知道?”
前不久,御史董文骥上疏,指责辅政大臣任意更易先皇制度,不合天意人心,应当改正。这不顾死活的大胆直谏震动了朝野,使许多人又兴奋又担心。奏疏呈上后,辅臣竟没有反应。有人说是因为奏疏中统称辅臣未指名姓所致;有人又说鳌大臣有“收拾”董文骥的意思,可首辅索尼不许。也有人说是太皇太后干预的结果。传说纷纷,莫衷一是。
紧接着,刑科给事中张维赤又上了一疏,说:“伏念世祖章皇帝于顺治八年亲政,年登一十四岁。今皇上即位六年,齿正相符,乞择吉亲政。”奏疏呈上后,批下一个“知道了”。
一前一后两道疏文,像是往死水潭里扔进两块大石头,朝野上下顿时议论纷纷,许多不利于辅臣的谣言也开始由人们私下里传来传去,仿佛辅政真的就要结束、皇上明天就要亲政似的。
辅臣的阵脚也真的有些乱了。康熙初年四人同心的局面已一去不复返。索尼号称首辅,苏克萨哈和鳌拜都不听他的;苏、鳌二人又时时相左;遏必隆更是漫无主见,就连如何处置董文骥、如何对付张维赤的奏疏,辅臣们都拿不出一致意见。……
苏纳海讲罢这些“动静”,意味深长地看看朱昌祚又望望王登联,说:“来日方长,谁也说不准朝廷里还会出什么变故。所以苏大臣说,不如边走边看……”
王登联立刻明白了:“我们不如就到镶黄旗旗地、正白旗旗地和永平、滦州、乐亭等处走走,实地查看一番,再等着看京师朝中……”
朱昌祚持重地静静地说:“俗话讲得好:故土难离。还是苏中堂的话,八旗地土分拨已久,垂二十年矣,均成老宅。正白旗也罢,镶黄旗也罢,未必都那么愿意更换搬迁……”
苏纳海大手往桌上一击:“说得对!如果连镶黄旗旗民都不愿意换,你我更有确凿凭据,可再次上疏朝廷,请停止圈换!”
他们越说越觉得投缘。王登联摸摸衣襟,想要拿出吕之悦等人的书信,朱昌祚看在眼里,连连向王登联使眼色。王登联不明就里,又放下了手。当他二人从户部告辞出来后,王登联不解地问:“那几封书呈送苏中堂,不合适么?”
“自然不够稳妥。”
“可是书中言圈地之害,极是痛切、极是在理呀!”
“捷轩,我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书中以土地人民是皇上之大宝立论,苏中堂也罢、辅政苏大臣也罢,却都是有旗地田庄的……”
“哦,我真是糊涂!”王登联忧然大悟,“这几封呈文,要皇上亲览方好。”
“正是。必须审时度势。你我上疏时,将它写进奏文之中,方显分量!”
王登联频频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熊赐履步履徐缓、端庄,注意保持他宠辱不惊的神态,谦恭地由召引太监领往乾清宫。
其实他心里绝不似他外表这般平静,着实有几分疑惑哩。先皇帝故去以后,他们这些被先皇拔识,对先皇深怀知遇之感的文人学士们,几年间零落殆尽:
被顺治帝大喜过望地称为“佳状元”的徐元文,名列江南奏销簿籍中,由翰林院修撰贬谪为銮仪卫经历这种尤所事事的小闲官,他借着丁父忧,回乡守制去了;
同科的探花郎叶方蔼,因“探花不值一文钱”,为欠一文税钱而在奏销案中彻底丢官,也回昌山原籍;
哭庙狱、奏销案、明史案,一连串的大事故,把大批江南文士出身的官员们牵连进去,纷纷丢官降职,一派凄惶。熊赐履一向罕言笑、少交游,来往较密切的只有徐、叶二人。他们都离开了京师,熊赐履就更加孤苦零丁、形影相吊了。
在百草凋零、万木萧疏之中,熊赐履的境遇似乎比别人好些。翰林院解散,把他迁去国子监作司业① 。但康熙二年后,国子监附属到礼部之下,再不似先帝在世时能够独立理事、自成体系、倍受重视了。这样国子监司业就成了可有可无、名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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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国子监相当于国立大学,祭酒相当校长,司业相当副校长。
禄薄的冷官。
眼看着世风日下、文人遭劫,汤若望一案惊天动地,眼下又乱哄哄地传说着重新圈地,可不成了“国无宁日”!三年的冷板凳坐下来,熊赐履虽然恪守着他的君子性君子行,内心里对前途也不无悲哀。
突然一道特诏,晋升他为弘文院侍读学士!侍读是御前的贵官、侍奉皇上读书的学士,兼有师友的身份。这来自天外的荣宠,是熊赐履做梦也不曾想到的。谁选中了他?难道是对汉官文士嗤之以鼻的辅政大臣?难道是对道学百般嘲弄的国子监的满洲祭酒?分明不可能!
弘德殿前,御前侍卫们威严地静立两侧,召引太监进去禀告,熊赐履肃立等候。不多时,便有小太监出门来低声喊道:“叫熊赐履。”
熊赐履小心翼翼地低头跨进殿门,刹那间想起七年前他的第一次进宫。也是这样一个初夏的日子。但是那位风华正茂、儒雅广博的顺治皇帝已不在人世;同时应召的徐元文、叶方蔼被贬下沉、久无音信;而自己却重来乾清宫,叩见顺治帝之子、当今皇帝、一位尚未亲政的少年天子。熊赐履心里不免一阵伤感,一阵喟叹,心头一丝隐隐的凄凉……
他不能多想,赶紧收神,因为高大的殿堂正中,铺了明黄色压黑边桌袱的御案就在眼前,坐在御案后低头看本章的,不就是皇上么?和这宏丽辉煌的宫殿相比,在巨大的御案、宝座、鎏金雕龙屏风和珐琅香亭、珐琅宝象瓶之间,皇上实在显得太小了!
熊赐履摘下朝冠,朝前迈了几步,双膝跪倒,将朝冠放在一侧,叩头参拜,说:
“臣,弘文院侍读学士熊赐履叩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出乎意外,皇上抬头看看他,竟站了起来!年轻的声音很嘹亮:“请起,赐座。”
熊赐履诚惶诚恐地坐上套了夏布座垫的矮凳以后,皇上微微一笑亲切地说:
“先生别来无恙?”
一直不敢抬头的熊赐履听到这话,十分惊异,不由对皇上小心地看了一眼,顿时大惊失色,愣住了,难道是在做梦?这分明是他的两个学生中那个聪慧过人的小阿金啊!怎么可能?……可是天下哪有这么相像的人呢?虽说形貌长大了些,可相同的面容、相同的黑眼睛、相同的声音,还有,连鼻子两侧那几颗稀疏的白麻子、眉间的“三求花”都一点不差:那个小神童留给他太深的印象,他怎么会弄错?而且皇上说“别来无恙” ……
熊赐履谎了,连忙下座,重新俯伏在地,叩头说:“求皇上恕臣无状之罪!……”
玄烨只笑笑,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朕今日召你,另有要事。起来坐下说。”
大婚之后,玄烨明显地丧失了孩子气,变得庄重、威严、沉思,虽然这跟他男孩子的面貌身材颇不相称,但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应当,并且打心底里产生敬畏。
他获得了许多过去没有的权力:单独住乾清宫,摆脱了太皇太后的监护;可以不时往坤宁宫居宿,也可以宣召那几位贵人;在浩大的皇家卫队跟从下,到南苑居住射猎。这些是皇室的制度。还有两项,玄烨自己筹划许久,经过太皇太后,颇费了些气力争到手。
他还没有亲政,不能批发本章。但他已远远不能满足随着祖母听辅臣启奏的地位了。他要知道详细的下情,因为皇位是他的、天下是他的。对于治理大清国,他有他的想法。这些想法,如同隐藏在花蕾中的子房,花开了,花落了,孕育着的果实渐渐成形、渐渐长大——虽然它们还藏在密密的树叶底下不被人发现。所以,他要求阅读本章,无论是否经过辅臣处理,他都要看,理由也很充分:学习治理国家。不过,他的合理要求没有被迅速接受,倒不是太皇太后反对,而是辅臣觉得皇上年幼,国事繁冗,怕有伤圣体等等。直到今年春天,董文骥和张维赤的两道奏疏在朝廷里造成一种微妙的气氛,辅臣才同意了。
现在,御案上两堆奏章都摞得一尺多高,右边是未看的,左边已看过,正前方摆了几份单独挑出来的,大约是要再看几遍。
另一项,玄烨要求派精通经史、学问渊博的侍读学士来御前当值。这么合理的事,又被拖延了许多日子,近期才同意的。玄烨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熊赐履。
可是熊赐履已被皇上从容自信的人君风度惊住了,再次叩拜后,起身坐下,竟不知所对。见一向古板严正的熊先生这般模样,玄烨心中隐隐得意。他温和地说:
“朕将召请博学之士充任侍读,以备顾问,卿久居翰林院、国子监,经历不浅,还有谁人堪当此任,可一一举荐。”
熊赐履恢复了常态,很快思素一遍,立刻回奏道:“臣荐举徐元文、叶方蔼及陈廷敬三人。当年先皇帝于景运门边建翰林院直庐,此三人应对多称上旨,屡蒙优奖。”
玄烨点头:“朕也久闻其名。”他又拿起面前那几份挑出来的奏章说:“你先看看这几个折子。”
御前小太监用托盘将奏章托给熊赐履。熊赐履于是毕恭毕敬地一份一份往下看,玄烨则坐在宝座上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老师。看他端正的面容渐渐变色,平直的双眉渐渐皱拢,玄烨暗自点头。
第一份是兵部的题本:“云贵二省武职员缺,臣部推升之后,本官尚未到任,而平西王吴三桂已另题有人,以致部推之官中途返回,似属苦累。请照吏部例,将此二省武职员缺悉听该藩题补。如无可补之人,该藩题明,臣部再行推升。”题本后面有朱批:“从之。”
熊赐履看罢,想了想,问:“皇上已经批本了?”
玄烨摇摇头:“尚未亲政。辅臣批的。”
熊赐履没有再问,继续看第二份。那是工部的题本:“黄河水性汹涌,以后修筑堤岸,一年之内冲决者,参处修筑之官;过一年冲决者,参处防守之官。至运河与黄河不同:修筑堤岸三年之内冲决者,参处修筑之官;过二年冲决者,参处防守之官。如限年之内,修筑官已去、防守官不行料理,致有冲决者,一并参处。”后面又是朱笔批示:“从之。”
第三份,是直隶山东河南总督朱昌祚的奏疏:“镶黄正白两旗拨换地土一事,奉差大学士管户部尚书苏纳海、侍郎雷虎,会同臣与巡抚王登联酌议圈换。臣等履亩圈丈,一月有余,而两旗官丁较量肥瘠,相持不决。且旧拨房地垂二十年,今换给新地未必尽胜于旧。口虽不言,实不无安土重迁之意。至于被圈夹空民地,百姓环诉失业,尤有不忍见闻者。若果出自庙谟,臣何敢越职陈奏,但目睹旗民交困之状,不敢不据实上闻,仰祈断自宸衷,即谕停止。……”
紧接着是直隶巡抚王登联的奏疏,文字虽短,却更为坚决:“……旗民皆不愿圈换。自闻命后,旗地待换,民地待圈,皆抛弃不耕,荒凉极目。亟请停止。”
熊赐履问:“这两本奏章未批?”
玄烨说:“刚从奏事处调来,辅臣还没有看。”
熊赐履又不做声了。因为他还摸不透玄烨要他看这些本章的用意。玄烨似乎也明白熊赐履的困惑,正色道:“黄、淮二水,几乎无岁不决,河患之深,日甚一日,既害民生又害漕运。而河工经费浩繁,至今未见成效。卿博古通今,可否在近日内,将历代治河遗书遗编汇集一起,呈来朕潜心习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