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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哗”地笑开了,笑声中洋溢着赞叹:好个聪明孩子!今年还不到十周岁呢!
太皇太后身边的小宫女云妞儿漱口水一吐,玄烨就指定了她:“是你!瞧这些鸡蛋黄!”
“小贼”审出来了,福晋们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跪贺,颂词说了一大篓。两宫也十分高兴,吩咐晚膳给玄烨加几品克食,以示奖励。连小冰月也笑眯眯地说:“三哥哥,小红马香荷包我明天就给你绣好!”
众人又说笑一会儿,冰月看看倦上来,倚着玄烨,一副小女孩儿娇弱不胜的样儿,不住打哈欠。太皇太后说:“咱们走吧,冰月该歇歇了。岳乐,你再坐坐。”
“老祖宗,我也再坐坐。”玄烨接口说。
“好吧。只别烦你月妹妹,让她多睡会子。你也早些回书房,别误了念书。”
“书都带来了,跟月妹妹一块儿念。”
“好,好。”老太后笑着说着,扶了云妞儿起身,皇太后和福晋们簇拥着一起走了,屋里顿时清静了许多。
“阿玛,”冰月竭力张大困倦的眼睛,“你也跟三哥哥一样,坐炕边来说话给我听啊……”
岳乐顺从地坐到炕沿上,自然远出一尺多,他不敢与皇上比肩。冰月背倚着缎靠枕,小手无力地搭在织福字明黄锦绣扶手上,好一位雍容高贵的小公主!半睁半闭的眼睛看一眼哥哥又着一眼阿玛,听他们说不到五句话,就甜甜地睡着了。
伯父和侄儿于是说起别的,怕吵醒冰月,小声细气,如说悄俏话:
“王伯,你真抽了苏克萨哈俩嘴巴?”玄烨一脸兴奋。
“皇上也知道了?”岳乐惊讶地看看玄烨。
“用哪只手抽的?这只吧?”玄烨一把捉住伯父的右手,“嘿,多么大,多么有劲!准把他那臭脸抽肿了!”
毫不掩饰的痛快令岳乐心头一动:“皇上不喜欢他?”
玄烨就势蹭到伯父身边,凑上去咬耳朵:“我最恨他啦!笑面狐狸,一肚子的坏水!……他不让我淘气,我偏淘!他越想管我,我越不让他管!”
“皇上你……为什么呢?他是奉遗诏辅佐皇上你的呀!”
“谁希罕!我父皇龙兴中土,混一六合,功业同于开创,是明君英主,他竟领头不给谥‘高’字!他处处露脸出头,贬低我父皇、违逆我父皇生前的治国之道。别当我是小孩儿不懂事。我是嗣天子,是我父皇的儿子!”
听着这不似九岁孩子的话由清脆的九岁孩子的嗓音侃侃吐出,岳乐心中一热,眼睛湿润了。无论是出于小男孩儿对父亲的崇拜爱慕,还是出于未亲政的幼年皇帝的自尊,他这番话终究廓清了岳乐胸臆间的那团迷雾:他依然是那个小神童三阿哥!岳乐一阵轻松,不由伸出臂膀,把小侄儿紧紧搂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放开,小声叮嘱:
“这些话,可别再跟人讲了,传出去……”
“我知道,”玄烨严肃得像个成年人,“老祖宗跟前都没敢这么说。只跟她说,我们俩从不互相瞒着。”他指指睡着的冰月。
刹那间,一个念头从岳乐心上闪过:只要冰月在宫里,他岳乐的荣宠就不会衰败!对此,他是喜还是悲?是深感侥幸还是颇觉惆怅?……他辨不清其中滋味,只感慨地把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的小女儿。
冰月雪白的小脸安详又美丽,像一尊小仙女的玉雕。岳乐心底有什么在轻轻蠕动,因为他在这张秀丽的小脸儿上,隐约看到了另一张面容。许多日子以来,那双同样美丽的眼睛己被纷繁的朝政推挤到极远的角落去了,此时,它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令他唇边泛出柔和的微笑。
三
数亩方塘,清澈见底,水面波平如镜,倒映着仲春时节迷迷蒙蒙的天空云影,也倒映着环塘一带盛开的桃花,一团团一簇簇,如云似霞,把绿水染得通红。
桃花深处,飞起一缕悠扬的笛声,随着缓缓春风,贴着静静水面,忽而轻柔忽而嘹亮,向四处飘散。
一个华丽动听的煞尾,笛音陡然收住。重重花树中,回声似地扬起无拘无束的开怀大笑。安亲王岳乐不戴帽不着靴,一领蓝衫,左手高擎金杯,右手拉着江南老名士吕之悦,五分醉意,十分洒脱:
“对桃花,听笛曲,饮醴泉,笑翁,你我可算是桃花源中一双神仙罗!哈哈哈哈!……我这亭匾还算贴切吧?”
吕之悦抬头一望,小小的茅顶六角亭檐上悬着一块黄杨木匾,镌了“武陵春色”四个大字,不点金不着色,潇洒的笔势、辞意与茅亭、桃花很是协调,不觉捻须赞道:
“好!妙!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
“避秦?”岳乐略一回味,仰天大笑,顺手把金杯朝身后一扔,大叫:“吟得好,解得透,个中滋味妙不可言,知我者笑翁也!”
岳乐真有些醉了。花下红毡、毡上盛筵美酒、侍酒的秀曼小鬟、筵前歌舞的妙龄女郎,忽远忽近,编织成一幅难以分辨的彩缎,花簇锦团芳香袭人,激得他越加兴奋,王爷的威重眼看保持不住了,伸手一点:
“过来!你!”
被点的穿月白色锦袍的侍女,苗条动人,方才歌舞间打了几个出色的莽式,已领下王爷的赏赐。此刻王爷这不寻常的召唤,使她脸色顿变又不得不强笑着近前跪倒。
“站起来,背冲我!”岳乐命令着。
“奴才不敢。”侍女惶恐地叩头。
“快!”岳乐喝了一声。
侍女犹犹豫豫地背身而立,竭力抑止双肩的抖动。
岳乐绰起一枝檀管大提笔,饱蘸浓墨,一手叉腰一手挥毫,笔走龙蛇,口中高吟,那几句流传千古的滴仙文章,便醉墨琳漓地落在侍女光亮平滑的月白锦袍后身上: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此时此地此景此情,确已被醉仙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说尽。吕之悦与岳乐交往多年,还不曾见他如此狂放、如此失态。他猜到是辞政告归的结果,借题发挥,一泄怨债而已。有心劝解几句,又觉得不必。
岳乐转向老友:“笑翁,也来划两笔?”
“不敢,江湖二十年,老尽少年心了。只是王爷你……退居林下,果真诗酒了此一生?”
岳乐不答。
水面飘来净净的古筝曲。有人和着乐曲唱一首听不清词句的歌,如泣如诉,委婉中含着凄楚。岳乐的醉眼里透出悲哀,端酒杯,再提笔,在另一个侍女的丁香色缎袍上飞笔纵横,写来写去,只是那两句诗,十个字: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
春风和煦,阳光温馨,吕之悦却感到背后掠过一阵寒意,一时无言,遂坐花下自斟自饮。他怀着沉重的思虑,从进王庄之时起就在手找适当时机向安王一诉。然而,多年与满洲亲贵打交道,很懂得其中奥妙,他不能随便吐露求告的意思。因为求告意味着自贬,那将招致主人的轻视,这是他自尊心所不能忍受,更无助于此行的主要目的。
偶尔回顾,王爷业已盘腿落座,却不声不响地凝视远方,几分痴呆、几分温柔、几分沉醉,令吕之悦大为惊异。顺着岳乐的目光,透过花影越过水面,直到那座小小石桥一侧,仿佛有个蓝色的人影儿。桃花又低垂掩映,吕之悦又老眼昏花,连那人是男是女也没分清,便不解地说:
“哦,王爷,你这是……”
微微一惊,回脸与老友目光一碰,亲王刹那间竟忸怩不安,活像偷看姑娘被人当场捉住的年轻小伙儿,脸迅速地红了。他赶忙躲闪开,装作观赏桃花,装作醉意沉沉,故作旷达地一挥手大笑道:
“醉也!醉也!归去来兮!……”
这当然是王爷借以掩饰窘态的遁词,吕之悦便也哈哈一笑,拱手告退。行不数步,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岳乐站在一树最红的、蜂围蝶绕的桃花前微笑,那双很亮的、总闪着威严的眼睛,此刻仿佛蒙上一层含蜜涂糖的雾翳。这笑容这神色与他两鬓的星星华发、与他浓眉大颡隆鼻方颐的英武气概太不相称了。吕之悦摇头叹息自管走开。
岳乐望着吕之悦离去的背影,也在摇头微笑,他不会不知道,半醺之际忆起往事多么令人陶醉!
阿丑进府很久,他都不曾注意她。若不是那个神秘的月夜,若不是景山道场上她的古怪行为,他永远也不会发现她姿色中那种特殊的美。原来,她瘦弱纤小的身躯里竟蕴藏着这样的勇气!
多少年来、他勤于国事,无暇顾家。皇上病故、新皇即位后,他经常与柄政的辅臣龃龉,因而在议政王大臣会议中陷于孤立,这才经常借故告假,躲回永平的王庄优哉游哉,于是,阿丑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眼前,也越来越紧地抓住了他的心。她是那样忧郁、幽静,纯洁天真如稚子,全不懂得保护自己!
强有力的男人的爱,常常从怜悯同情开始。岳乐很快就不能自己了。这有何难?像对待府中偶尔令他动心的女奴一样,他命管家太太召阿丑侍酒侍寝,他要施恩。为了掩人耳目,另找了三个丫头陪同。
承恩侍宴,是女奴们极其难得的上升机遇,无不妆饰一新,殷勤进酒,献媚送笑。偏是她,独倚中堂大柱,侧身面壁,泣不成声。
岳乐惊异地注视着这个不知好歹的人儿,好半天才开口问道:“是阿丑么?……你是哪里人?”
没有回答。
“多大岁数了?”
仍是低头饮泣。
“原先有丈夫?”
她骤然放声边哭边嚷:“我原是良家女子,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说?求王爷开恩,杀了我吧,我是不愿再活下去了!……”说着,突然一低头,猛地撞向朱红大柱。“砰”的一声,撞折了高高的两把头,她又要再撞,管家太太冲上去把她抱住了。她又是哭号,又是挣扎,惊得另三个女奴大气也不敢出。阿丑这样抗上胡闹,触怒王爷,还有命吗?
王爷却静静瞧着,不动声色,吩咐管家太太:“领阿丑回去,好好防护安慰,不要悲损了身子。说罢一扬手,把女奴们一起挥走了。
没人能够领会岳乐的缭乱情怀:阿丑触柱求死之际,他眼中看到的是她与灯烛红光相映射的煜煜额光,粉腮淌着晶莹泪珠,不像是晓花含露么?哭腔喊声,不正如春天树丛中娇莺呖呖么?她跳踊挣扎,鬟髻尽散,长长的秀发一拖到地,漆黑光亮,宛如一道黑色瀑布,谁不生爱怜之心啊!……
次日,阿丑病倒了。王爷命管家太太传医诊脉,药品、糖品、果品源源不断地送进阿丑的小屋。阿丑却又恢复了她的沉默,对所送去的东西瞧都不瞧一眼。
阿丑的倔强引起岳乐的疑虑:真是她不慕荣利、淡泊天真,还是为求取更大的荣利而故意作态?
岳乐一向自视甚高,不肯自坏声名自寻烦恼地强力占有她,可是提高阿丑的位分又很难。她既非贵族格格,又不是八旗女子,甚至不是平民,只是个奴婢,一个犯罪入官的蛮子奴婢!收为通房大丫头已是到顶的抬举;作侍妾则必招物议;如若再高上去,岳乐将受参劾指斥,也逃不脱宗人府的责罚。他怎一肯忍受那些讥笑嘲讽!剩下只有一条路:放弃。他止步了。
年初,慈和皇太后病逝。哀诏到来,王庄举丧,上上下下的人都换了孝服。岳乐亲自到马房查看回京奔丧的车驾,出侧院门,骤然遇上阿丑。目光一撞,她赶忙低头让路,垂手侍立一旁。缟衣练裙,映出她秀眉鸦翅般黑、双眼寒潭般清,肤色如玉,神情娴静,两条素白的绸带从脑后直拖到地,飘飘飖飖,竟给她添了几分仙气,愈加神韵动人了。岳乐只觉心底某处似被长针深深地刺了一下,奇特的痛苦混合着快意刹那间穿透了全身,此刻的阿丑便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
回京,重新步入繁华富贵、花娇柳媚还要承受无尽的烦恼:当年他为政的主张和主办的事,如今都成了笑柄,被讥为“隔年炸糕”。不久就出了他动手打苏克萨哈的故事,他辞政了,回家赋闲了。
对政事心灰意懒,他眼前阿丑的影子就愈加清晰、愈加动人。白居易宠樊素、苏东坡纳朝云。不是千古佳话么?他怎么就不能择所爱以充后阵?参劾也罢、罚俸也罢,不就一桩小小的风流罪过,有什么不得了。还能坏到哪里去了?
他下了决心,昨天赶回王庄,立召管家太太讲明,不理睬管家太太瞪得铜铃般的惊慌的眼睛,把送给阿丑的礼品不厌其烦地一一指示清楚:满装贵妇衣袍一箱、汉妆绫罗衫裙一箱、人参十斤、东珠百颗、首饰一箧、宫扇两柄、荷包手帕各四件、金锭银锭各一盘。
想必管家太太已把谕令和礼品送到,那个倔强的人儿总该被这一片真情打动了吧?不然,忧郁沉默的她怎会有心思到塘边桥头闲走?说不定,她是为了隔水一望?……
想到这里,岳乐摇摇晃晃站起身,推开来搀扶的内监,穿过桃林的红云,独自走向绿水一侧的白石桥。
石桥边绿水盈盈,倒映着蓝衣白裙的秀美身影,仿佛一尊伫立花下的石像:然而,急促的呼吸、颤抖的手指、乌黑的眼圈和眸子里极不安定的光亮,透露出她内心的极度紧张和焦虑。她,阿丑——乔梦姑,胸臆间倒海翻江、千头万绪。活着,竟然这么难!……
那是年初正月十五元宵节,安王府家宴格外热闹。王府戏班演新戏,奴婢们都被恩准在廊下隔帘观瞧。戏做得好,王爷很高兴,梦姑听得他对那拉福晋说:
“到底明师高徒。不请云官教习,这班子决不成器!”
福晋也笑了:“王爷多赏他就是。”
王爷说:“银子值什么!要他自己登台再演一出。”
福晋道:“听说他已久不登台了。”
王爷不答,只挥手令管事去传戏。于是,一出摄人魂魄的《窥妆》上场了。那位金冠雉翎的小生,英俊倜傥光彩照人,用委婉的词曲、潇洒的身段和亮如星光的眼神,把既多情又好色的吕布描绘得栩栩如生,炽热的欲念和缠绵的情怀扭结在一起,倾倒了所有的看客!
梦姑大惊失色!双手紧紧抠着廊柱,一声声心跳又急又猛,仿佛要蹦出胸膛:这哪里是什么吕布、什么云官,这分明是与她自幼青梅竹马、后又遭她背弃的未婚夫婿同春哥啊!
“吕布”到王爷、福晋席前领赏,吸引了多少爱慕的眼光;可“吕布”目不斜视,谢了赏就匆匆退回后台。隔着低垂的竹帘,他从梦姑身边擦过。梦姑双手冰凉,浑身哆嗦,一口气上不来,晕眩得抱住廊柱,瘫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