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麻喇姑用手掌搭上前额,似遮阳光,似遮泪水,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歌声戛然而止,走到近处的太皇太后看到了苏麻喇姑。停下脚步,微微一笑,借以遮掩那几分尴尬。
苏麻喇姑赶忙趋前禀告:“奴才来寻三阿哥试新衣裳。”
“哦,他已经回宫去了。…… 你看这菊花可好!……”
“咦,原来是白菊花,远看着倒像是粉红的,真好看!就像玉雕雪堆的一样。”
“这叫白鹤卧雪,名字也雅致有趣。其它名种菊花有比它富丽华贵的,可再比不上它纯净高洁!”太皇太后的目光仍留在菊花上,嘴唇和丰满的双颊都漾着笑意:“苏麻喇姑,你去传一桌酒膳,晚上我用。”
“老佛爷今天这么高兴?
“原以为有一场暴风雪,冻死羊群、摧垮帐篷,竟然自然消散,牧人能不高兴么?
“那是天赐的福分。”苏麻喇姑笑着接一句,心里明白了八九。
太皇太后笑容不减,目光从白菊花移上一重重金黄色殿顶,轻声赞叹:“好孩子啊,定能胜过他父亲!……”

大婚热热闹闹、隆重而堂皇地举行了,一切都很平顺,大清国于是有了一位皇后。
其间,只发生了一件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故:大婚那天,夜深人静之后,冰月悄悄起身,借着窗外半轮明月的淡淡银光,走到奉皇上圣命特意送给月格格的那盆“白鹤卧雪”旁边,对那些在月光下格外美丽的花朵看了好一阵,然后把花瓣一片一片揪下来,揪完了一朵又揪另一朵;揪完了花又揪叶,盆边地面上,霎时像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第二天,人们看到这盆秃秃的无花无叶的光杆、看到卧在一片白菊花瓣绿菊叶片上酣然大睡的小雪,都非常惊奇,很怕冰月看见这惨状会大哭大闹,因为她平日太爱惜这盆花了。宫女太监们都心惊胆战地一再声明,这事不是他们干的。不想冰月一点没有生气,她说:
“这花的大限到了,不跟人相干。白鹤卧雪,白鹤卧雪,白鹤飞走了,雪很快也就化了。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这话老气横秋得叫人疑心,不像十岁女孩的口吻,可既然冰月都不在乎,谁还没事找事地向上禀告、去惊动老佛爷?玄烨自然就更不知道了。人们很快也忘记了这件小事。只有细心的苏麻喇姑暗暗叹息了好些日子。

几场大雪给川里铺上厚厚的雪毯,给群山戴上美丽的雪冠,入腊以后,又陆陆续续地小雪不断。常言道:地盖三层被,枕着麦饼睡。田家百姓都叩谢上天,将给他们一个难得的丰年。于是更加欢快地准备着祭灶祭祖祭天地,表示他们不忘本的虔诚。所以,尽管天寒地冻,大路上积雪难行;尽管已经到了灶王爷上天的前夕,年关就在眼前,官道上还是人来人往、车去马还,给覆盖了白雪的宁静世界增添了许多生气。
柳同春骑着小黑驴,从官道分岔口转上了山,随后便上坡下坡,径直东行。小黑驴脖子上的铜铃“丁当丁当”地响,在白茫茫的雪原上,传得很远,也许惊动了附近村落里警觉的看家狗,不时有阵阵犬吠回应着铃声。太阳己经有一小半落下西,暮霞如胭脂,把天空、群山和雪地都染红了,连同春拖在雪地上的长长的影子,似乎也在放着红光。这一切在同春的眼里心上,都那么喜滋滋的,因为再上一道山坡,就能看到他的家,就能见着他的妻子啦!
这千真万确是属于他的家,而不是寄居之所;这千真万确是属于他的妻子,而不是别人的奴仆!他和梦姑经历了那么多曲折和苦难,终于如愿以偿了。
当初,他们叩谢了安亲王的拔救之恩以后,随同吕先生来到永平府西界的小小靠山村。这是前明藩王封地,本朝八旗又不曾圈占,地广人稀,最是落脚的好地方。一位老人去世,他大半辈子都租种那位明朝藩王的土地。大清入关、明朝灭亡,他租种的地就成了他自己名下的田了。偏偏他两个儿子都在京师做生意,不肯回乡务农,于是,吕老先生做中人,老人的房屋院落便折价卖给了同春夫妇。
奇怪的是,老人的两个儿子却压根儿不提田地的买卖,同春一说起要给田价,兄弟俩就慌忙回避,直怕沾包。后来,吕先生给同春解了这个谜:一是因这地原是明朝藩田,他们若当作家产出卖,怕有后祸;此外,老人二十多年来,只除了顺治元年外逃没有耕种,其余各年交罢官粮还记着按老主家故明藩王的规矩缴一份租。只是他无处可缴,便折成银两年年积存。这么多年下来,好大一笔钱哩。儿子们再三劝说,他固执己见,一文也不许动用。直到老人过世,兄弟俩才得银子到手。这事若叫当局的知道还得了吗?所以那哥儿俩只想快快了结根除后患为要。
就这样,同春夫妇名正言顺地继承了老人名下的十亩田地。
同春有的是力气,积蓄也不算少,农忙时还可以雇请帮工。家事有梦姑操持,小日子过得很和美。第一年就落了个丰收,赋税不算重,年下丰衣足食、无债无忧,于是同春专门去一趟京师采办年货,还帮吕先生和吕师母买药材办事。仿佛遇上了大顺风,件件遂心如意。不过这是他和梦姑落户以来第一次分离,回家的喜悦自然更使他怦然动心,急不可待了。
小黑驴驮着同春上到坡顶,坡下那个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便尽收眼底了。袅袅炊烟飘落着渐渐消失,顶着白雪、檐下挂着冰凌的房屋,都被夕阳抹上一层粉红,天空蓝得透明,初出的星星越发像梦姑闪光的眼睛……哦,那是什么?村口大槐树下,怎么跳出一团鲜红鲜红的小圆球?好像雪地上滚着一个山里红……
“阿叔!——”“山里红”发出尖亮的呼喊,那是莹川!这小丫头,大冷的天,还跑出来玩儿……不,她牵着另一个人,蓝色的,天空那样明净的蓝色!是梦姑。同春兴奋地抽打小黑驴,“丁当丁当”,小黑驴快乐地冲下山坡。
同春跳下驴背,梦姑领着莹川迎上来。她的面颊冻得通红,连鼻子尖都红了。呼吸有些急促,吐出一团团白气,头发眉毛和长长的睫毛上结了一片白霜,可是乌黑的极有神采的眼睛,喜悦地闪动着,温柔得像丝绒,活跃得如火花,伴随着嘴唇的微微翕动,是甜美轻悄的话音:“你——回来了!……”
同春嗓子眼儿滚过一团热气,他真想立刻把他的娇妻抱起来,托回家。在京师的十天里,他常常想念的,就是这样的一张忠诚、温柔、充满爱怜的美丽的脸啊!
“阿叔!”莹川摇着他的手,很不满意他只盯着阿婶看,完全不搭理自己,仰着头喊道:“阿叔,我跟阿婶都连着第四天在这儿等你了!……”
“哎呀!”同春着急了,“这么冷的天,要把你们冻坏的呀!……小莹川快来,我抱你上驴背!”
小丫头兴高采烈地坐上了驴鞍,同春牵着驴,跟梦姑一路走,两人不时互相望着,知心地微笑,默默听莹川不住地唠叨:“今儿个儿我说天太冷,不来了。可阿婶说你今儿准回来。我不信,她就说她昨晚上做了梦的。我还是不信。刚才我们躲在老槐树背后避风,听见铃儿‘丁当’响,阿婶就说是你,可不,真是你呀…… 阿婶,你的梦就这么准?”
“当真?”同春扬扬眉,温柔地问妻子,梦姑点点头,睁着梦一样的眼睛,笑了。
“莹川,你爹妈都好吗?”
“好着呐!……就是我爹前些日子老咳嗽,姆妈给他扎针拔火罐子,这两天好多啦!”
梦姑轻轻地说:“你走了以后,多亏吕先生和吕师母时时照应我,还让莹川给我作伴儿!……”
莹川歪着脑袋很认真:“爹说的,我阿叔不在家,阿婶晚上会哭出好多好多眼泪,把枕头都漂走!有我跟她睡一块,帮她揪住枕头拽住被子,就不怕了。”
“那么,你阿婶真的哭了没有?”
莹川看看梦姑,犹豫片刻,说:“哭了的。枕头哭湿了,可是没漂走哇……”
梦姑满脸通红,在小丫头身上轻轻一拍:“莹川,别瞎说!”
同春满心甜蜜,又不好说什么,只用火一样热的目光盯了梦姑一眼,梦姑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屋里真暖和。炕烧得那么热,进屋就像走进了春天。同春把沉重的搭袋背进来往宽大的八仙桌上一放,莹川立刻凑上去瞧新鲜。梦姑却赶忙坐到灶边拉风箱,锅里的水很快就哼起来了。
同春把搭袋里的年货一样一样地摆出来,和莹川一问一答的,像是小黄莺与杜鹃在交谈:
“这个大包,是给我姆妈带的草药,对不对?”
“一猜就着!下回有人给吕师母送‘妙手回春’匾,可别忘了阿叔我跑腿的功劳哟。”
“忘不掉的,请你吃汤团!”
“哈,小莹川这张嘴,就像大鸭梨,又甜又脆!”
“这是春联纸,这是年画,这是门神…… 呀,这个红绸小包真好看!”
“这呀,是给莹川的,现在不许打开,过年时候才能拿出来呢。”
“里面是什么呀,告诉我一点点好吗?”
对莹川的求告,同春只不做声。灶前的梦姑笑着转向同春用目光问他,他眨眨眼,朝梦姑轻轻一点头。
他去京师时,梦姑嘱咐再三,卖了她精工绣制的荷包、手绢、绣鞋以后,一定要给莹川办点年礼。自打他们夫妻到这里落户,吕先生老两口的恩情自不必说,连莹川这小姑娘对他们也非常依恋,没事就跑来依着梦姑学女红学烧饭。梦姑的绣工精巧,有多年根底,她的活计都卖了好价钱,所以给莹川备的年礼也不薄。但此时同春对莹川的哀求视而不见,硬着心肠大摇其头:“不行,没有过年呢,一丝风也不能透。”
眼看莹川的小圆脸拉长了,梦姑连忙起身把热水舀进铜盆端给同春:“来洗脸,解解乏。热茶在小火炉上壶里煎着。”放下盆,便笑着走过去搂住莹川说:
“别理你叔,他最没正经。来,婶陪你瞧瞧,还有什么新鲜物件儿。”
莹川的小脸儿又圆了,两人在灯底下折腾那个搭袋,什么茶叶包、点心盒、蜜饯果脯、徽州爆竹…… 摊了满满一桌子。搭袋好像百宝箱,又似无底洞,大包小包、红包绿包源源不断地往外拿,小莹川的喊声笑声银铃一般,响个不停。夫妻俩不时交换着会心的微笑。温暖的小屋里,人心也这么温暖、纯真、亲密,瞧那明亮的灯焰,仿佛也欢笑着,笑得发抖呢。
“咦,买这艾条做什么?我家有的是!”小莹川翻出一大包透出好闻的药草气息的蜡烛似的纸筒。
“熏蚊子吧?”梦姑也问。
同春走过来,故作神秘地说:“这可是大有用处!不过还得两样东西配它。”他像个变戏法的,慢条斯理地把手伸进搭袋去摸,倏地一抽手,往桌上一放,莹川先抢到手一看,挺失望:“一包药。”
梦姑低头闻了闻:“像是药膏?
同春眼望屋顶,手还在袋里摸,口中念念有词:“更有一件,精美绝伦,买者得意,用者欢欣。瞧!”他刚洗过的脸上闪着光亮,手中托出一个粉红的小圆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一顶毛茸茸的兜帽!
“呀!真好看!”莹川拍着手直跳直嚷。
“这么贵的东西,咱们哪儿用得起!买它做什么?”梦姑一眼就认出这是紫貂皮制成的,不由责怪地瞧他一眼。
同春自管把三样东西并排一起,一本正经地说:“你额头那些瘢痕,得先用艾绒炙……你别害怕,只有一点点痛;炙好以后就涂上这药膏。这可是京师最有名的西鹤年堂配制的膏子,能去腐生肌、整旧如新!这个帽兜嘛,上了药膏以后要防风吹,就是不上药你戴了它也会很好看的……别生气啊!我跑了好多路才求到这个方子的。”
梦姑呆呆地望着丈夫,眼睛蒙上一层发亮的泪水。额上“逃人”两个字,由于当年钱塘县令的好心,烙得不深,但它终究是梦姑的耻辱,也是她危机潜伏的所在。她随时有可能再去经历一场督捕衙门的过堂,虽然事情总会清楚,但免不了要受一番苦楚。为此梦姑一直留着长长的齐眉额发,把那两个可恶的字盖得严严实实。
与同春团聚后,他只在初见面那次抚摩着烙印滴下了眼泪,以后就再不曾提过,也再没有注意过。只有一回他取笑她说:“出嫁这么多年了,还额发齐眉,学小女孩那般梳妆么?”当时梦姑心里一酸,捂住脸哭了。同春连忙搂住她极力安慰解释,说自已实在是信口胡说,并且拉过她的手,在自己面颊上轻轻拍了两下,算是惩罚。直逗得梦姑破涕而笑,他才放了心。
丈夫虽不嫌弃,可是年轻女子,谁没有好美之心!梦姑每每对镜,撩开头发,抚着隐约可见的烙痕,忆起噩梦般的往事,总觉得十分伤感,有时也为此闷闷不乐。当然她尽量不流露,在丈夫面前总是含笑相对。为了这个家,同春已经够操心的了。
同春却什么都想到了!梦姑心头汹涌着感激和情爱,望着丈夫说不出话来,竟使同春有些难为情了,小声道:“别这么看我……咱们是夫妻嘛!……”
莹川注意不到这些细节,拈着帽兜左看右看,又缠着梦姑戴上叫她瞧瞧。梦姑用微微发抖的手把帽兜结在发际。莹川一脸小女孩的衷心羡慕,盯着梦姑,嘘着气轻声说:“好看,真好看……”
同春目不转睛,竟看呆了。
梦姑红了脸,羞答答地小声说:“这叫昭君兜……”
这昭君兜齐额缀了一排细细的珍珠,边沿并不齐平,而是紧贴着眉峰走了两个柔和的弧形,这样,在双眉间便有一处下弯的小半圆,正中有一颗圆形水钻;珠勒口以上便是毛茸茸的紫貂皮,一乌黑的发髻又从兜帽上方透出像一团轻柔的乌云。梦姑额上的烙印全被遮住了,她最美的眼睛、眉毛和嘴却更加突出,而眉间那颗水钻,晶莹夺日,简直像落在她额头的一颗晨星!
“阿婶,昭君一定没有你漂亮!”莹川越看越爱,嗓门又高上去。
院子里一阵门响,吕之悦在喊:“莹川哪,你又在乱喊乱叫啦?”
“吕先生!快请进来!”同春大声招呼。梦姑连忙要摘帽,同春拦住,小声说:“戴着,你真好看!”他出门迎接,两人在门前好一阵问候寒暄。
吕之悦边说边进屋:“我看你这里早早亮了灯,想着是你回来了,果不其然!莹川也该回去了,还没吃晚饭吧?”
莹川往梦姑身上一靠:“我不!”
“啊呀!梦姑这昭君兜,真好,真好!江南妇人一入冬就喜欢戴它。可是梦姑戴着最合适!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