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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男子进屋上炕,就着炕桌上的几碟下酒菜,一人一盅,边喝边聊。梦姑在中间屋里烧火做饭,莹川快活地自愿充当了端盘子的小伙计。
同春先取出清单,交代了吕师母购买的药材,又拿出一本册子和三个红绫包递到吕之悦手边:
“先把先生的事交代清楚了,我才好宽心吃酒。册子上是欠先生书画润资的人名和银数,我去取银的日子、银两数都开在上面,欠据都已交还,共取回一百四十八两四钱五分银。这两包各五十两,这一包是四十八两四钱五分,请先生收好。”
“竟有这许多银子!”吕之悦很惊讶,“你一家一家去讨的么?怪不得耽误到今天才回来。”
“先生的书画本来值钱。有余钱雅兴买书画的,哪一个不是大户富户?当然要一家家挨个儿讨还!还能让他们占穷读书人的便宜不成。”
吕之悦翻着册子赞叹:“真难为你,办事这么精细。好,老夫可以过一个肥年了,请!”他举杯一让,痛快地干了一盅酒,夹了一筷子油汪汪的煎鸡蛋送进嘴里,一面嚼一面问:“可到安王府去请安?”
“去了的,也代先生向王爷致了谢意。王爷问先生全家好。……王爷看上去又黑又瘦,像老了许多岁。反是福晋还跟从前一样,倒发福了。”
“哦…… 王爷不得意啊!心事太重。”
“正是呢。听管事私下对我说,王爷因为听了先生的高见,把无人耕种的王庄地租出去,得了好处,招来一帮人眼红,不光背地里骂他违背祖制,还说要联名参奏他倒行逆施、无法无天哩!”
“岂有此理!”吕之悦忍不住拿酒杯往炕桌上一顿,愤愤地说:“宁可把良田肥土撂成荒地,也不肯来一点变通,真所谓肉食者鄙!要是柄政者都这样昏愦糊涂,毫无进取之心,那这天下……唉,怎么得了哇!先皇在位,原是很有一番作为的,可惜故世太早。当今已经大婚,眼看要成年,不知可有乃父的英睿?……”
吕之悦这个老名士,一向以谦恭、慈祥的长者之风闻名,近年来时世逼得他越来越爱发牢骚,也越来越爱喝酒了,每一发牢骚必要喝酒,酒一下肚则牢骚更多。同春不知不觉受了感染,也有些不安。他抿了一口酒在嘴里含了片刻,才咽下去,微微皱起眉头说:“先生,我这回听到一个传闻,不知真假,可是细细想去,不免叫人担心。先生见多识广,给咱分剖分剖……”
外间风箱声停了,莹川端着蒸热的酱肉和香肠进来,放上炕桌;跟着梦姑也进来了,略通了通炕头的炉火,坐好铜壶,悄悄在丈夫一侧坑边的椅子里落座,莹川便乖乖地偎到她怀里去了。两双乌黑的瞳子一起望定同春,蜡烛的光亮照到她们脸上已很微弱,仅仅勾画出面庞的轮廓,这样一来,她俩就像瓜棚下一大一小两个金瓜,惊人地相像。坐在她们对面的吕之悦无意间看了一眼,心里顿时大不自在,不敢再看第二眼了,一时心绪缭乱不能自己,连着喝了两杯烈酒。同春的话在他耳边一句句滑过去,他什么都没听懂,什么都听不进去。那个老题目在头顶上闪来闪去:要不要告诉梦姑,莹川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渐渐的,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回来,不再走神,因为同春讲的事情很要紧,甚至可说很惊人,莹川和梦姑又退到了其次。
那天,同春在最热闹的前门大街从棋盘街、打磨厂到鲜鱼口、珠宝市一带挤来挤去,在采办年货的急匆匆的人群中跑得满头大汗,终于买到了称心如意的昭君兜。他实在又饿又渴,走上那座大张着“孙胡子食馆”招子的小酒楼,要了一大碗蒸汤羊肉面,就着店主人敬客的一碟熏豆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津津有味,不免呼呼作响。
他觉得背后有人站着看他吃面,用的是那种说不上是轻视还是羡慕的眼光。他并不在意,吃完了,又大声唤堂倌“再添一碗”!
背后那人声音轻俏柔美,懒洋洋地赞了一句:“朋友好胃口!”他当然要回头看一眼,一看之下,两人一齐愣住,这个衣饰华丽、神情娇庸淡漠的俊人儿,竟是他的师弟同秋!他们有三年多不通音信了。
同秋抢上去抓住同春的手,上下一打量:“师兄,你这是……”
同春直截了当地笑道:“我回乡下种田了。怎么样,我这一身打扮还像吧?”
“哦……”同秋又看看师兄的布衫棉袍、沾满尘泥的棉靴和桌上那一大碗蒸汤羊肉面,竭力不表现出轻视和怜悯,可那双俊俏的眼睛却没能把它们掩饰住,他急忙地说:“是来办年货的吧?……师兄快请坐下,今儿的东道怎么也该我,师兄就赏小弟这个面子吧!”
同春一笑:“难得师弟不嫌弃我这乡下佬儿,那就叨扰啦!”
同秋赶忙在同春对面坐下,伸手打了个榧子,刚才给同春端面的伙计应声而来,恭敬地哈腰听罢这位俊爷的吩咐,机灵地赶紧收走桌上的汤面大碗,擦净台面,对着柜上提高嗓子,有腔有调、吐珠子似的一口气把同秋点的菜复述了一遍:“桔酒一包瓮底春一斤梨花白一斤筒子鸡烧鸭银鱼羹火釜子带上烧饼糖蒜肉末冬菜呀!——”在拖得长长的尾音中,他已经走下楼梯去了。
同春笑道:“好个铁嗓子!不是上好的丑行材料吗?”
同秋闷闷不乐地瞅了同春一眼:“师兄,真不明白你,竟甘愿回乡和泥巴打交道!承欢侍宴你不肯也就罢了,当一名梨园教习,虽不能锦衣玉食,也可举家温饱、无忧无虑。以师兄的技艺名声,何至于落得这劳身劳力的苦下场?”
同春笑笑:“说起劳身劳力,苦是苦点儿,可身心自由。早年随人俯仰,以声色娱人,纵然锦衣玉食,又有什么意趣?你说是苦下场,我道未必,苦中有乐呀。”
“真的?”同秋被这几句话说得不自在了,勉强笑道:“黄连树下抚瑶琴,苦中也能取乐嘛。”
同春听出他话中有刺,正想反驳,伙计送上了酒和菜。桔酒一包,是用蒲席包装的四瓶酒,色金黄;梨花白晶莹透明;瓮底春浓如琥珀色的蜜;烧鸭酱红色、筒子鸡淡黄色、银鱼洁白如玉。最后一只大托盘,盘内八九个瓷碟,装满生切的鸡鸭鱼虾猪羊肉薄片,围绕着中间烧炭的火锅,锅里乳白色鲜汤翻滚着,热气腾腾直冒。哪怕窗外朔风凛冽,坐在这样特殊的炉边,也会得到春天的温暖。
师兄弟喝着吃着,说起京师梨园行的变迁,说起师傅的坟地,也说起幼年在一起学艺的甘苦,这样,方才几句话造成的隔膜才溶开了一些。同春慢慢呷了一口清香的桔酒,缓缓问道:“还记得马兰村的小伙伴么?还记得梦姑么?”
“记得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吗?找到了?……”
同春不无自豪地说:“我已经娶了她。我们就在乡下安家落户,自食其力,过得很好……”同春装作没看见师弟瞪得很大的眼睛,也不等他追问,便情不自禁地说起了他们这对患难夫妻曲折艰辛的历程。
起初,同秋做出注意的样子,眼神却很冷漠,但很快他就被吸引,凝神屏息地听,眼珠都不转动一下,表情也越来越复杂:惊异、赞叹、伤感、惆怅……
同春说完了,自己也落入兴奋的沉思中。
同秋猛地举起桔酒,笑道:“为了我的梦姑嫂子,干!”同春跟他碰了杯,心情激荡地喝了满满一盅。
同秋却又把酒盅斟满,说:“为了师兄你成家立业,干!”同春又陪着喝了第二盅。
“为了师兄和嫂子百年好合、子孙兴旺,干!”同秋又举起了第三盅。同春看他脸色微微泛白,也不吃菜,这么一盅复一盅的,不免有些担心,连忙拦住说:
“慢慢喝,急酒要伤人的!……你从前可没这么大酒量啊。”
哪里拦得住!同秋只管灌酒,眼神阴沉地笑道:“酒量还不是练出来的!干我这行,哪能没酒量!……师兄,我佩服你!自小儿你就有股子认死理儿的牛脾气,认准了要干的事,真是百折不回!可惜我就没这股劲……我吃不得苦,我没志气!……”
同春怕他喝醉,劝阻道:“你就别喝了,多吃点菜。过了年,你事儿不忙,就下乡来家看看,你梦姑嫂子常念叨你呢!……”
“是吗?”同秋苦笑,“还有人真心诚意地念叨我?我哪里配哟,我这不像男人的男人!……”
同春怕他往下说,赶快扯开话题:“师弟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成亲了吧?是谁家的姑娘?”
同秋咬着牙根,“嘿嘿嘿嘿”地笑了好半天,笑得同春脊背发凉。
“但凡正经人家的闺女,”同秋乜斜着眼,带点邪笑,说:“谁肯嫁给兔儿爷?下三滥的门户,咱也看不上!花钱买个漂亮丫头,配当正头太太么?只有跟胡同里的粉头儿们混呗,兔儿爷嫖粉头儿,再没这么可乐可怜的事儿啦!可不就是同病相怜么?相怜归相怜,谁又有真情实意?谁不是闹着玩儿?哈哈哈哈!……”同秋笑得趴在桌子上直抹泪。
同春看看周围,幸而酒客不多,便拍拍师弟的肩膀劝慰道:“快别说了,这些丑话叫人听去多寒碜!怪哥哥我不好,提了这么个叫你伤心的话头。…… 如今师弟是搭班唱戏呢还是……”他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是说收徒弟设堂子。那其实就成了专门陪酒侍宴名为“小唱”的开业男娼了。
同秋苦痛地皱皱眉,又喝下一盅酒:“过了二十岁,上台唱旦还不招人笑话?设堂子收徒弟,我还不至于那么缺德,把人家好孩子往火坑里送!……现如今,我也走了你当年的路,在信郡王府当了一名教习。正是你说的呢,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只是事事由不得自己。”
“王爷和管事对你好吧?”
“我们这位王爷年轻,性子最是喜怒无常。好的时候把你捧着,转眼一变脸,说不定就踹你两脚。什么好不好赖不赖,我不也是他们手里的一件玩意儿么?”
同春默然,他知道其中滋味。
“前儿个,我教他的那王府戏班给他露了脸,他一下就赏了我一件貂褂、五十两银子。昨儿个去请他点戏,他倒赏了我一个大嘴巴,还说叫我滚蛋!……可我哪儿知道他们八旗里的事呢?赶上他发脾气,那些眼红的促狭鬼们偏把我推到他跟前,唉!”
“为的什么?你办错了事?”
“天地良心,跟我一点不沾边儿! 说是镶黄旗的旗地不够数,辅政大臣指说正白旗占了镶黄旗的地,要跟正白旗换地……”
“王爷的王庄谁敢动?换地也跟他无关,他发什么脾气呢?”
“你忘了老辈信郡王是正白旗旗主啦?如今正白旗的都统副都统、大臣参领们,都跑来向主子诉苦,说镶黄旗仗势欺人,王爷原本暴躁,这还不发火?”
“当真要换地?那有多麻烦!”
“镶黄旗人多势众,四个辅臣里,三个属黄旗,正白旗未必……哼!”
“镶黄旗人多,那正白旗的地怎么够他们换?”
“那有什么,再圈近旁的地补足呗!辅政大臣是代皇上掌管国事的,那可是说一不二!”
“难道又要圈地?……”同春惊异不定,心里直打鼓。
“换地也罢、圈地也罢,黄旗白旗就是闹个天翻地覆,与我什么相干?我凭什么吃这口气挨这一巴掌?还不是命贱!……”他嘟嘟囔囔地发了许多牢骚。又是冷笑又是傻笑的,他醉了。
同春极力安慰他:“师弟,别这么想不开,还是攒点儿钱,买地种田、买货行商,干点正经营生,离了这一行吧,日后娶妻生子,也好承继你家的香烟……”
同秋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承继谁家香烟?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还管那个!……我才不要儿子孙子哩!叫他们顶了兔崽子的臭名儿,骂得我在阴司也不得安生!……不要,一个也不要!吃光喝光用光!把人间的福都享尽,死了也甘心!这才叫作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哈哈哈哈!”他大笑、大说,一副使酒发疯的狂模样,可是两行清泪,却如泉水涌出,顺着眼角、面颊、耳根,直落到他那绣花绿缎面的狐皮坎肩上。他真醉了,酩酊大醉。同春只得雇了辆驴车把他送回去。
…………
同春暖和和的小屋里,灯焰在闪动,仿佛也被同春讲的故事说动了心。梦姑悄悄抹着泪,吕之悦沉重地不住叹息。同春自己的眼角也闪着泪光,嗓子哽咽得怪难受。只有莹川,不知何时已乖乖地偎在梦姑温暖的怀抱里睡着了。
好半天沉默之后,同春望着吕之悦说:“老先生见多识广,您看这两旗换地的事,会是真的么?”
吕之悦额头上鼓起深深的皱纹:“满洲的黄旗跟白旗明争暗斗怕有四十多年了,虽然各旗势力消长变化不小,可黄白两旗裂痕弥合不易。黄旗如今恃势欺人……以情理而论,大约不假。”
同春着急了:“正白旗的旗地就在东边,一旦镶黄旗换地,亩数不够,不就要把咱们这块宝地圈了去吗?”
“这……还不至于吧?停止圈地,先皇帝有数次明谕。前二年也传过一阵谣言,说八旗地亩不够,要在顺天、保定、河间、永平各府再圈十数万亩用地补足。一时人心惶惶,后来不是也没有圈么?此处究竟不是旗地。再说,这里多是近年新开垦的,是朝廷明令奖励的三年不征、五年不征的民地。如果竟然圈去,岂不大大失信于民?不,朝廷还不至于这样没见识!”
听吕老先生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同春也就渐渐安心了。
夜已深,吕师母遣老仆来接吕之悦父女回家。好不容易把莹川摇醒,她却赖在梦姑怀里不肯走。老仆上去抱她,她哼哼唧唧地搂着梦姑的胳膊要哭,大约是甜梦被搅断她很不痛快,像随时都会大发脾气似的。
梦姑温柔地抚摩着她的小脸蛋,哄道:“让阿叔送你回去,明天再来,好不好?阿叔买回来好多好多颜色的丝线,明天我们俩一起拆排,好吧?莹川乖,听话。”
莹川用小拳头揉着眼睛,嘟着嘴,爬到同春背上去了,嘴里还咕味着说:“阿婶,等我来了再拆排,啊?……”小脑袋一沉,又睡着了。梦姑往莹川身上披一件棉袍,同春顺手提过一个装了大红包小绿包的竹篮。
吕之悦拦住同春,指着竹篮说:“同春,你这是干什么?”
同春笑道:“一点心意罢了。我们没有老人,你们二老就像我们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