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选者神情倒还坦然,事先已经通告她们:中选的将为贵人,以后在宫中侍奉恩养等项内职,若是勤谨,或是能够诞育皇子皇女,便可按贵人、嫔、妃、贵妃、皇贵妃的品级渐渐升上去。不入选者,将由太皇太后为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等皇族指婚,便是王爷福晋。
太皇太后转向玄烨:“我瞧这些格格,哪一个都招人疼惹人爱。你心下怎么样?喜欢哪一个,就把牌子翻个过儿。”
玄烨脸上泛红,多少有些拘谨,不过他还是保持着庄重,挺着胸,坐得直直的,不低头也不弯腰,只把右手慢慢伸向银盘。屋里顿时寂静无声。六位格格中的五位低了头,只有郭络罗氏的黑眼睛目光流转,好奇地随着玄烨的手移动。宫女太监们远远地注目,不敢失态。太皇太后依然平静从容,只看玄烨的脸而决不瞧他的手,不过她自己平放在膝上的手,却不自觉地互相捏在一起,越捏越紧。
“喀嗒”一响,第一张牌子翻过去了,银盘发出好听的声音,寂静中,甚至能觉出银器颤震的袅袅不绝的尾音,像游丝一样在人们耳边缠绕。郭络罗氏大眼睛一眨,高兴得要笑,忽然意识到不能放肆,立刻满脸红晕,赶紧低头。她看到皇上翻的是最左边的牌子,——那就是她呀!皇上第一个选上了她,这个小牛录佐领家的格格!
“喀嗒”“喀嗒”,连着两声,皇上又翻过去两张牌子。随后,长时间没了动静。
“怎么了?还得翻一张啊!”太皇太后一眼就发现他翻的是左边第一张和右边第二张,不觉松了口气。
“皇祖母,就这样不行吗?……”
“不行,必须双数,才能吉样如意。”
玄烨对银盘中的三块未翻的牌子瞠目而视,又抬眼看看面前这六个低头而立的少女,再次向银盘伸出了手,太皇太后不由得心头一紧,双手握成了拳头,紧张地注视着。“喀——嗒!”第四次牌子翻得很缓慢,缭绕的余音也格外长。他翻的是左边第三张!太皇太后暗暗吁了口气,一下子松开拳头,便觉得血液猛地冲进手掌,手掌顿时变得热乎乎的了。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总管太监领着一名手托金盘的小太监,先到两位未入选的格格面前,宣布:瓜尔佳氏由太皇太后指婚,配给敬谨郡王兰布为福晋;章佳氏由太皇太后指婚,配给贝勒董额为福晋;金盘上有两对精致的荷包,两位格格各赐一个做为信物,另一个将赐下郡王兰布和贝勒董额,令他们择吉期下聘迎娶。
两位未来的福晋由太监引导出宫之后,苏麻喇姑带着两名手托翠盘的宫女,向四名入选的格格分送定礼:荷包一对,钻戒一对,珠凤宝钗一对,翠玉手镯一对。随后,宫女们将她们送往养心殿寝宫两侧的体顺堂和燕禧堂。待皇上的大婚礼成,钮祜禄氏和那拉氏将迁往翊坤宫,佟佳氏和郭络罗氏将迁往承乾宫。
格格们走了,为最后这次挑选忙进忙出的一大批太监宫女也退出去了,眼皮子底下总算清静了,太皇太后向椅背靠过去,坐得更舒服一点,眯起眼睛,望着心爱的孙子,唇边露出满意的微笑。
多次的挑选、比较,最后留下这六位格格,太皇太后经过了深思熟虑。从治国的需要,她留下了钮祜禄氏和瓜尔佳氏;从延续家族的需要,她看中了那拉氏和章佳氏,——两位格格的福相说透了,就是宜男相,取多子之兆;为了玄烨的情愫,她精心挑选了佟佳氏和郭络罗氏。最是这个郭络罗氏,出身不高、年龄又小,找到她还真费了大功夫哩!她本来担心玄烨不能体贴自己的心意,过于认真而钻了她为别人设下的圈套,结果她的担心是多余。不知他是真的懂得了太皇太后的权术,还是本心就不喜欢瓜尔佳氏的高傲,或者对鳌拜的敬慕因天算案而渐渐失色?总之他没有翻那块牌子,聪明的孩子啊!……
太皇太后笑道:“从明日起直到大婚前,皇帝要迁入养心殿寝宫;大婚后,在坤宁宫住一个月,你就在乾清宫长住了。”
“是。苏麻喇姑对我讲过了。”玄烨恭敬地回答。
“瞧你额头,一层汗珠子!这屋里可比慈宁宫热。穿多了吧?快回去叫看妈给换换。谁给你管衣裳呢?云妞儿?”
“是。”
“你去吧。晚上叫她们笼上火,好好洗个澡,可别把汗渍留在身上。”
玄烨出长春宫由启祥门向南,回慈宁宫他的住处。御辇前五十步远,一名小太监嘴里“哧、哧”地“打吃”,相当于外面官员车轿前面的开道锣。一些来往办事的太监宫女赶忙躲藏,躲藏不及的就面墙壁而立。这些都是玄烨自幼惯经,引不起他的生意。何况他一出长春宫、离开祖母身边,神色就不知不觉变得悒悒不乐了。
娶妻纳妾,就是普通平民家也是人生之喜,何况皇帝。可是,玄烨在新鲜好奇之余,总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怅惘,使他郁闷。六七年的苦读没有白费,今天挑选贵人时,他一眼就看透了祖母的用心,做出了使祖母和自己都满意的选择。对祖母的眼光精明、深谋远虑,玄烨佩服之至;而郭络罗氏的出现,又使他对祖母的善于体贴分外感激。
不过,因为这个十二岁的小贵人,又一次勾起玄烨心底的那一团深深的、深得如墨一般黑的忧伤:郭络罗氏再像冰月,终究不是和自已从小一起长大的月妹妹啊!月妹妹也许还以为我会娶她,我们不是发过誓的吗?现在,我违了誓,怎么也该向她说清原因吧?不然,我不就成了戏台上演的王魁、蔡伯喈了吗?……只是,事到如今,我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自从玄烨五月里行围回京、同意聘定何舍里氏以来,和冰月就疏远了。玄烨觉得对不起冰月而避着她。冰月呢,初时奇怪,继而有一段不理睬玄烨,等七月七日行过纳彩礼,又跟他说话了,只是像成年人那么冷静,再也不曾提起只属于他们俩的往事。
大婚期一天天近了,今天选了贵人,明天就迁往养心殿,离慈宁宫、离冰月就远了。玄烨觉得心里像坠着个铁秤砣,沉甸甸的,那是对冰月的越来越重的负罪感,他真的几乎要自以为有罪了!不卸掉这个道义上的包袱,他怎么也不能安心。该怎么对她说呢?……玄烨痛苦地盘算着,眼看到了慈宁门。
门南花园里初初带些黄红秋色的树丛,在阳光中很是鲜明,更牵惹着玄烨的目光。他陡然想起,今秋那园子里专门辟了一方菊圃,其中也有白鹤卧雪的名种,是因为冰月最喜欢它,去年特意央告老祖宗为她多种了五十株。要是带一束白鹤卧雪去见她,不就容易开口说话了吗?
玄烨赶忙回寝宫,叫云妞儿找衣裳换了,又急急忙忙出宫门,快步进了南花园,直奔他们曾经“官兵捉强盗”的假山之侧的菊圃。老远就从亭台楼阁的空隙间看到那一片色彩绚丽的花田,可是一过临溪亭,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呆呆地停住了:冰月就在离他不过十步远的地方,站在那片最美的白鹤卧雪旁边,望着那如琼玉雕就的花儿出神。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缎袍,头上只用一支玉簪挽了个松松的飞燕髻,没有别的饰物,脸上也没有胭脂粉,但她沉思的面容给她增添了好几岁,仿佛一个成熟的少女。她一双手温柔地抚摩着怀中与洁白菊花相对的洁白的猫儿小雪,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纯净无瑕,美丽动人,是花儿像她还是她像花儿呢?白菊、白猫、白仙女……这景象深深印刻在玄烨心中,很多很多年都不能抹去。
玄烨慢慢挪动步子,既不愿惊动她,又想她能注意自己。他的衣服拂动了花叶,“簌簌”响声使她抬起了头。看到玄烨,她既不惊奇,又不表示高兴,也没有任何怨气,只是默默地、不眨眼地望着他;她怀中小雪的碧色瞳仁、她周围的一团团雪白的菊花也同她一起默默地望着他。在这样无声的注视中,玄烨觉得如处凛冽寒风,又似受骄阳炙烤,每迈一步都很困难。但他还是走到了跟前,走到了冰月、小雪和白鹤卧雪的面前。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又一同去看那些菊花。玄烨第一次没有勇气在他的月妹妹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他想要说的话,他嗓子有点暗哑,伸手摸摸小雪丝一般光滑的柔毛:
“这几天,小雪好像又长大了。”
“嗯。”
“记得吗?那年春天,它逃上树梢我爬树拿它,它才这么一点点大!”
“记得。”
“白鹤卧雪……名字真好听,对吗?”
“嗯,好听。”冰月轻轻叹了口气。
“所有这里的菊花,名字都起得好,”他又一样一样地说起那些花名,见冰月没接碴儿,便紧接着又说下去,“可是不管红的紫的,还是黄的粉的,都比不上这白鹤卧雪,它最好看、最美!牡丹芍药都没有菊花的气节呀!……有句古诗赞菊花说:打可抱香枝头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玄烨生怕沉默尴尬,便信口乱说,说个不住嘴,心里真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知所云、为自己害臊,却又无法停下来。
冰月的眉尖耸了耸,乌黑的眼睛闪出两点光亮,小声道;“你说什么?宁可抱香枝头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是啊!还有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也是颂菊的名句么?你还记得……”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冰月仿佛在细细咀嚼那两句诗,并没有搭话的意思。玄烨忽然情不自禁地说:“刚才我站在远处看,你和小雪跟它在一起,真是一幅最好看的画。它真像你,真的!你就像一位司菊花的仙女……”
冰月目光一闪,又那么看着玄烨,轻声说:“真的?”
“真的!是真的!”玄烨过分热烈地连声嚷着,忽而沉默片刻,没头没脑地小声说:“你看,我刚去了长春宫……明儿就要上养心殿了……九月初八眼看近了……”
冰月懂事地点点头。这让玄烨陡然增加了勇气,更小声地说:“你恨我吗?……咱们发誓的事儿?……”
冰月突然嚷了一声:“我对淮也没说过”!猛地扭开脸,就在这一刹——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眶。小雪被主人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仰脸“喵喵”叫了两声。
“不,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别以为我是故意这么说话的,我,唉!…… 叫我怎么对你说呢?”玄烨又着急又苦恼,拍着自己的头,竟说不出个囫囵话了:“这由不得我呀。……有祖宗的规矩管着!……我给你起誓!”
冰月到底把眼泪憋回去了,她急忙拦住要跪下起誓的玄烨:“你别!我都明白……五月里,苏嬷嬷就对我讲过了……谁都不怪,不怪你,也不怪别人,只怪咱们生到一个家里,咱们命里注定不能一辈子呆一块儿啦……”
“冰月!”
“三哥哥,只要你以后老能不忘记我,我就高兴了。”冰月悲哀地笑着,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忧伤得简直不像是个十岁的孩子。
“看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忘记你?等我亲政以后,一定要把你嫁给一个最勇敢、最英雄、最漂亮的小伙子……”
出乎意外,冰月又添了一句:“还得有才学呢!”
“对对!得有才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三哥哥,不说那些了。我想要这棵白鹤卧雪。”
“叫他们再端两盆到你屋里去就是了。”
“不,我只要这一棵。你不是说它像我吗?一会儿我向老祖宗要,你可得帮我说话呀!”
“老祖宗最喜欢你,还用我说?”
“不,”冰月聪慧的黑眼睛里又透出沉思,“老祖宗没有从前那么喜欢我了……”
“哪能呢!”玄烨对此倒不怎么敏感:“近来事情多,老祖宗太忙太累了。”
他们就这样和解了。玄烨满心轻松,负担卸掉了,问心无愧了。他暗想,要是老祖宗知道他今天说了这么多的话,又该责备他不合身份、不够威严了。可这是对月妹妹嘛!不过,以后就是对冰月,大概也不可以这么随便了。
他俩离开南花园,没有像过去那样手拉手地跑着跳着边说边笑,而是温文尔雅地漫步而行。玄烨背着双手,冰月抱着小猫,不互相张望,也不看别处,只注视着脚下的路,随意谈天,说着溜出嘴边的话题,俨然一对成年的兄妹在踏着夕阳散步。这景象令专程来寻玄烨试新衣的苏麻喇姑感到惊奇有趣,并肃然起敬,后来心里又觉得不是滋味,以至不忍打断两个小人儿的散步交谈,一闪身避到绿云亭侧,悄悄地目送兄妹俩的背影从揽胜门消失。
苏麻喇姑轻轻地叹了口气,无意间向南看了一眼,又惊呆了,她看见了什么?
是太皇太后,披着一身金红色的残阳,手里摇着一束披夕阳染成粉红的菊花,踏着长长的影子,步履那么轻松洒脱,神态像孩子一样活泼愉快,居然边走边唱:
生性明智的诃额仑母亲,
穿着百结的衣服,
扎着破乱的裙,
来往于翰难河畔,
捋拾野韭野葱、掘取红蒿草根,
抚育着幼小的儿子们。
用野葱野韭抚育的儿子们,
都有英勇气概,威武、矫健、聪颖;
用野草根抚养的儿子们,
个个都有治国的才能。
这久违了的、极其亲切熟稔的高亢悠长的曲调,叫苏麻喇姑骤然间心热鼻酸、泪水满眶,宫殿、亭台楼阁、花园小径一时间模糊了、消失了,她眼前仿佛出现了故乡的大草原,无边无际的科尔沁啊!……
四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在落日的光灿灿的余晖中,饱受凌辱蹂躏的十岁小女孩苏麻喇姑,躺在深深的野草间痛哭,用最毒的诅咒,咒骂那几个禽兽般的男人,她乞求佛爷降灾,让天下的男人都不得好死!让所有的男根全部烂掉!
一阵歌声打断了她的哭泣,从拂动的草叶间,她惊奇地看到落日仿佛迸裂开,一匹骏马从裂口中奔来!马背上是个姑娘还是位小仙女?或者就是阳光的金辉编织出来的金人儿!她的高亢嘹亮的歌声响遏行云,在辽阔的草原上飞扬:
骏马的尾子上,飘起云雾,
骏马的飞鬃上,扬起美丽的太阳的红光!
无依无靠的孤儿苏麻喇姑,深信自己遇到了救星,不顾一切地奔过去跪在小仙女的马前,把科尔沁蒙古塞桑贝勒的十岁幼女布木布泰吓了一大跳:当苏麻喇姑痛哭着求告仙女收留的时候,骑在马上的那个活泼可爱的小格格毫不犹豫,一口答应,说:“别哭了,跟我来,谁敢欺负你我打谁!”那个时候,幼小的主仆二人哪能想到,四十年后,小格格成了广袤的中华大帝国的太皇太后;又怎能想到,她们竟相伴相依,始终不渝,直到生命的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