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面的是开路的仪仗,之后,两名顶翎辉煌、蟒袍补褂的大官儿手持节仗骑马而过,人群立刻议论起来,大家都知道了,这是皇帝派去向皇后家纳彩的正副使节,他们是在太和殿领了纳彩御旨,从太和门中门出宫的!出午门、端门、天安门,一路走的都是中门,可真了不得呀!
跟在正副使节后面的,就是皇帝家聘皇后的彩礼了:全副鞍辔的文马趾高气扬地走过去,首尾相接、鉴铃阵阵,共是十匹;金光灿灿,银光闪闪,一副副甲胄被人抬着,共是十副:三百名内务府司员,身穿红缎绣花长袍,捧着一百匹绢、二百匹布;后面又一人捧着金茶筒,一人捧着大银盆;最后,一百辆马车络绎不绝,每车上有饽饽桌一张、酒宴桌一席、礼奶酒一瓶、烧黄酒一瓮,马车后面,还跟有九九八十一头白羊……
皇帝娶亲,真排场啊!可皇帝是天子,天下之主、万民之君父,为万民娶母,哪能不特别隆重呢?
纳彩的大队人马,通过西单西四,直奔正黄旗所居的西北内城。很快人们就都知道了,当今皇上聘定了当朝首辅索尼的孙女何舍里氏为皇后。
一个半月后,又过了一次这样喜气洋洋的队伍,仍是向皇后家送礼,仪式跟上回差不多,但是叫作“大征礼”。这次的礼可就更重了:黄金二百两,白银一万两,金茶器一具,银茶器二具,银盆二具,彩缎千尺,全副鞍舍的文马二十匹,闲马四十匹,驮甲二十副,等等。行了大征礼,那就是说,再过半个月,大清朝就要册立皇后了。
盛大的仪式,长久地成为京师百姓议论的话题。皇上不是尚在冲龄么?怎么就能册立皇后、行大婚礼呢?人家关外人兴的是早婚,再说真龙天子自有龙马精神,不同凡人的。皇上大婚之后,就该亲政了吧?但愿他也如先皇一般仁德宽厚、勤政爱民才好哇……
民间瞩目并寄予希望的这位真龙天子其实还是个孩子。纵然他好学苦读,比同龄人渊博、成熟,终究不到十二周岁。这几日,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寝食无宁,惊慌、恐惧、好奇、羞怯、内疚等等一起缠绕着他,弄得他心里长了草似的乱糟糟。他于是努力作出大人般的庄重,时时可笑地拧着眉头,避开一切含义暖昧或好奇或好心的目光,成天埋头书斋,尽量不出来见人。
难道这也躲得过去?玄烨暗自命名的“第一关”临近了:大婚之前,他必须为自己挑选四名贵人。
八月二十九,一清早,照太皇太后嘱咐,穿了一色崭新礼服的玄烨,来寝宫向祖母请安。太皇太后业已梳洗完毕,觑着眼打量面前心爱的孙子:
明黄缂丝绣金龙袍,外罩石青直地褂;项下一挂红珊瑚朝珠,三串念珠却是绿翡翠穿成;腰束一条镶金玉版头的丝板带,带下垂挂着荷包、小刀、扳指套等类带穗的小活计;脚下一双青缎皂靴;头顶白罗胎丝缨东珠冠,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在冠顶闪光,俨然一个高贵庄重的小皇帝!只是他表情不大自然,眼睛里满是羞怯,一触到祖母含笑的目光,便慌慌张张移开去看宝座后面屏风上的蓬莱仙山了。
太皇太后心里暗暗好笑,表面上倒像个成年人似的,认真地问:“还没吃早点吧?来,一块吃。”她说着站起身,不再像从前那样拉着他的手,而是径直往东次间走过去。玄烨也就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早点已经摆好。既有祖上传下来的酸奶子、奶皮子、奶饼、奶茶、熏鹿肉、酱野鸡、鹿尾酱之类,也有京师江南有名的银耳汤、糖莲子粥、香肠、卤肉、糟鹅掌,还有早在明朝就开业的六必居酱园的小菜。太皇太后这里的饭食是宫里最好的,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太皇太后面南正坐,玄烨面西陪坐,宫女恭敬地上前为他们掖好怀挡,祖孙俩就开始用膳了。
太皇太后胃口很好,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把每品食物都尝了一口。而玄烨却无心吃饭,拿把汤匙在银耳汤里搅来搅去,半天才喝一口。
老太太并不像往日那样劝玄烨多多进餐,甚至也仿佛没注意玄烨的不安,只娓娓对孙子讲着今日选秀女的事,那口吻,好像玄烨已经选过十次八次,全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
“……今儿个应选的,可是秀女里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最拔尖的六个格格。叫我看,个个儿都好,巴不得都留下。可是家法不许呀,大婚前,顶多选四个贵人……”
今年选秀女,玄烨一次也没去看,他不好意思。从头到尾都是户部主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亲临挑选。但最后敲定,还是非玄烨不可。一想到过一会儿自己将要在六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中挑选四个贵人,而她们从此将永远属于他,玄烨的心就“怦怦”乱跳。他努力定了定神,伸筷子夹了几块香肠在嘴里慢慢嚼。
“……一个个温静端庄,柔顺孝敬,淑仪素著,颇有福相。其中也有你认识的。”
“啊?……是谁?”玄烨这半天第一次抬头正视皇祖母的笑容。
“你的表姐,佟国维的女儿蕊仙。”
玄烨想起表姐温厚的脾性,天生一副关怀别人的热心肠。母亲在世时,她常来宫里玩,和玄烨很说得来。有时玄烨对她来点小小的恶作剧,她也从不生气,总是眯着弯弯的像月牙儿一般的笑眼,温柔好心地笑着。想到这位表姐,玄烨乱慌慌的心平帖了许多,他又问:“还有谁?”
看到孙子表情比较从容了,太皇太后心里很高兴,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说下去:“有辅政大臣遏必隆的女儿,秀美温柔,沉默可亲;有辅政大臣鳌拜的女儿、俊俏苗条,聪明伶俐:有郎中索尔和的女儿,护军参领昭格塞的女儿,她们两个都恭顺有礼,而且生就福相。还有佐领三官保的女儿,只有她与你同岁,虽说稚气未脱,倒像依人小鸟一般,可人心疼……”
听得入神的玄烨忘记了难为情,不知不觉地喝过银耳汤,喝光酸奶子,把自己面前的三碟菜都吃干净,临了还添上几两块奶酥点心。
吃过早点,祖孙两人步出寝宫。选贵人安排在长春宫,站在门口等候的宫女太监立刻跟了上来。太皇太后朝他们摆摆手,意思要他们别急着走。她和玄烨要慢慢散步消食,
正殿后面的檐下,那年摆金桔树的地方,新摆上了许多早开的秋菊,一朵朵硕大艳丽。金黄色的耀眼夺目,红色紫色粉色的绚烂多姿,在晨风中微微地点着头,给这庄严肃穆的高大殿堂带来几许喜气和秀丽。
玄烨最爱菊花,三步并作两步,带着小跑跳上白石台基,兴奋地一盆又一盆看过去,最后停在靠边的那盆洁白如雪的白菊花前,高声喊起来:
“老祖宗,快来看!快来呀!”
太皇太后一笑,快步走近,玄烨一把抓住她的手,眉飞色舞地连连说:“老祖宗快看,这盆白菊有多美!白得像雪,白得像玉,又那么活泼泼的,好像一只展翅将飞的鸥鸟!……”
太皇太后点头道:“不错,这白菊是陈秧细种,名叫白鹤卧雷。”
“对,对!是白鹤卧雪!去年冰月和芷珠都争着要戴它!是这些菊花里的魁首!菊状元!”玄烨热烈地赞美着,情不自禁地又说下去,“皇祖母,这一溜菊种的名字我都知道!这叫金盘献露,那边花瓣下垂如丝的叫金带风飘,这盆淡黄的叫金如意,看它的花瓣多像一柄小小的如意呀!……这里还有紫绶金章、银红针、枫林落照,这是桃花人面,这盆花开并蒂的粉色菊叫二乔争艳……”
太皇太后看他这阵子重新显现的一团孩子气,笑着摇摇头,指指正中两盆开得特别华丽的花朵:“左边这盆叫文经武纬,右边这盆叫凤管鸾笙,它们才是对你最适宜的菊花。”
玄烨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祖母在以花喻人,稚气很快从眼睛里消失了。
太皇太后表情仍然那么慈爱,仍然站在美丽的菊花旁边,却说出了一番玄烨永世不能忘记的话:
“从今以后,你就是大人了。不能再像从前那么蹦蹦跳跳、孩子气十足。你还不是一个普通的大人,你是大清皇帝、一国之君、至尊至贵的天子。不论在臣民面前还是与后妃相处,甚至对奴婢太监,你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要合乎你的身份,都要有皇帝无上的、特别高贵的威严!对菊花也罢对人也罢,或是对其它任何事情,不可再如今日这样外露和饶舌……”
玄烨脸红了,深感羞愧。他倒没有低头,仍然祟敬地望着慈祥的祖母,用心聆听她的谆谆教诲:
“凡事要冷静,举手投足都要讲究威仪。你要记住,沉默寡言和少摆姿势,比任何其它德行更能提高你的权威,使你变得莫测高深。而你要想当个好皇帝,非得莫测高深不可。”
“这……为什么呢?皇祖母?”玄烨小声地问。
太皇太后深邃的目光从玄烨的脸上移向高远开阔的蓝天,在高高的白云下面,两只苍鹰平展双翅,稳稳地翱翔。她沉思着说:“一般人对自己看不透的人和事,都容易觉得神秘、觉着敬畏,而对自己太熟悉的人就难以尊重。所以,你必须离所有的人都远一些,不让他们把你揣摩透……”
玄烨惊异着祖母精辟透彻的忠告,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这不寻常的又是直截了当的教诲。在后来的悠长岁月中,他用自己一生的行动,实践了太皇太后这人生经验的结晶,受益极深,终身感念他的这位了不起的圣祖母。
祖孙两人终于在浩浩荡荡的侍从队伍的簇拥下,登上御辇,进入长春宫。那里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皇宫主人的来临。太皇太后在正中御座坐定后,玄烨才在左侧的宝座就座。选贵人的仪式开始了。
一名大管事太监手托银盘,高高举过头顶,跪在太皇太后案前。太皇太后缓缓说道:“请皇帝过目。”
大太监立刻站起身,倒退三步,向左微转,再前进三步,在玄烨案前重新跪下,高举银盘如故。玄烨庄重地说:“放下吧。”大太监把银盘放在万岁爷的案上,恭敬退下。
银盘里并排放着六张粉地水牌,上面写着今天候选的六位格格的姓氏、年龄、旗分和父亲的姓名官职。如果是初选秀女,原应五人一班,由太监按班引入,立而不跪,合意的留牌子,不合意的撂牌子。但这一次是经过初选、复选又复选,最后一次挑选,而且皇帝亲临,必须更加仔细。候选的格格是一个一个引进来的。
大太监垂手恭立门侧,喊道:“钮祜禄氏进见!”
玄烨忙拿眼睛往银盘里一扫,右边第一块牌子上写着:“钮祜禄氏,辅政大臣遏必隆女,镶黄旗满洲人,年十三岁。”
钮祜禄氏由一个太监引进。她向太皇太后和皇上叩安之后,便站在屋子当间了。她穿了一身茜红色的缎袍,宽大的镶边以深紫色为主。高高的两把头,被一团团粉红深红的绒花簇拥着。映着红袍红花,她那薄薄施了脂粉的脸膛也红红的,略带一点羞涩,但毫无怍羞做作之态。她眼睛不大,但睫毛很长,配上两道修长的细眉,有种说不出的秀气。微微上翘的嘴角边,有两个小小的笑涡,使她看上去总是那么喜人。玄烨觉得她看上去有点眼熟,仿佛与她父亲相像,但细细寻思,又说不出像在哪里。
“佟佳氏进见!”随着喊声一个身穿湖蓝缎袍的格格被太监引进。玄烨还没回过神来,却见他的蕊仙表姐向祖母和自已跪安了。他赶紧看看名牌右边第二张果然写着:“佟佳氏,一等侍卫佟国维女,正蓝旗汉军人,年十三岁。”
才两年不见,表姐出落得一朵荷花似的了,亭亭玉立,那件闪着湖水一样亮光的缎袍穿在她身上多好看!玄烨想看看她那弯月一般的笑眼,并且相信表姐和自己目光相对的时候,那温柔的脸蛋就会泛出可爱的倩笑,他们是熟人、是亲戚呀!可她只是垂着眼皮,表情非常严肃端庄,好像她既不认识上面喜欢她的老奶奶,也不曾见过旁边的这位小表弟。只是在大太监喊到下一名格格、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门口时,她才飞快地偷偷瞥了玄烨一眼,正好遇上玄烨的目光。她赶忙心慌地扭开脸,玄烨心里也才安分了。这样,大太监喊出的姓氏,玄烨就没听清楚,他低下头去看牌子,上面写着:“瓜尔佳氏,辅政大臣鳌拜女,镶黄旗满洲人,年十四岁。”
玄烨抬头,正好瓜尔佳氏在门口露面,屋里的人不觉眼睛一亮,这不是因为赞美而是因为惊异。她固然十分俊俏,眼睛简直像两颗乌黑的宝石,但众人不惊异于她的美貌,惊异的是她的服饰。她穿了一件颜色极淡的淡绿袍——接近鹅黄色了。而黄色,是皇家独占的尊贵之色。鹅黄虽不算犯禁,一般人为了表示敬重,也还是尽力回避的,而她却敢!一阵不快登时从玄烨心头掠过。她的步态,是严格地遵循满洲习俗,直直的、挺挺的,腰肢僵住了似的绝不摇摆,这更给她增添了几分高傲和得意,令人极容易想到她是鳌拜之女。这使玄烨更不高兴,心里暗说:“瞧这样儿,倚势压人么?仗着她爹救过我,就认定我会选她,早早就黄袍加身了!”
“那拉氏进见!”
这个格格看上去比牌子上注明的十四岁还要大些,红喷喷的圆脸,配上细长的眼睛,略厚的小嘴,憨厚可爱、态度恭顺。一头极其浓密的黑发,用一支大号的翠玉横扁方都挽它不住,像一朵黑牡丹开放在头顶。身材结实又丰满,偏偏还穿了件粉红色的袍子,就显得比前面三位格格富态多了。玄烨暗暗想笑,原来祖母说的福相就是这个样子。
第五个格格章佳氏,穿了一件宝蓝缎袍,也是一个有福相的,嘴唇右下角还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最后被引进的,是一个娇小玲珑的格格,穿一件雪青色的缎袍。只瞄了她一眼,玄烨不由浑身一哆嗦,心在胸口那儿“怦怦”跳个不停,连气息都急促了。那身段体态,那眼睛,那秀丽嘴唇的轮廓,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冰月呀!……满屋的人,只除了太皇太后,都张大了嘴盯着这姑娘,谁都觉得惊讶,这不是老佛爷心爱的小孙女儿、尊贵的月格格么?瞧她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好奇而又大胆地看看太皇太后,看看皇上,那神情也都像得很哩!……
玄烨咬住嘴唇,一个冲动,伸手就要去拿最后一张牌子!忽然感到祖母在看他,飞快地瞥去一眼,果然,太皇太后眼睛含笑,难以觉察地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他骤然记起一个时辰前祖母的教诲——“举动要合乎身份”!“要有皇帝的无上的、特别高贵的威严”!……玄烨缓缓放下手,按在桌子边,俯身去看最后的那张牌子:“郭络罗氏,佐领三官保女,正白旗满洲人,年十二岁。”
六位格格整整齐齐站成一列,比花娇艳,比月明媚,仿佛春天来到了院子走进了屋,真不愧叫作长春宫啊!侍从的宫女们也都忍不住用赞美的目光打量这些非凡的格格,皇上挑谁呢?都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