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尝过了?”
“不然岂敢邀老兄共享!实在鲜香之至,莫可名状!得此一缕而全鱼可弃了。”
沸水中红血已成紫丝,连绵不断,煞是好看。鳌拜点头称赞说:“怪不得叫紫玉红丝羹,好,好!”
架上的鱼停止摆动,死了。厨师赶忙取下来扔进死鱼桶,另换上一条活鲜鲜的红鳞大鲤鱼。这条鱼生气勃勃,力量狂暴,尾巴被铁钩挂定,身体却在努力地抖动、蹦跳,几乎跃下铁钩,挣得木架都在“吱吱”晃动。鳌拜和苏克萨哈并肩而立,欣赏着,这情景引起他们的各种联想。
“你看,这不像一个上吊的家伙吗?……只不过是倒吊。”苏克萨哈笑着比方。
“是啊。不管它怎么挣扎,力量再大,也难逃一死。”
“它要不死,谁给咱们奉献那一味美妙无比的紫玉红丝羹呢?”苏克萨哈说着,哈哈大笑,两人一同回花厅继续饮酒。
紫玉红丝羹上席的时候,又添了香蕈、鸡脯、火腿等配料,果然鲜美异常。鳌拜说,将使他三日不思肉味了。苏克萨啥说,二十条红鲤,只得此两碗羹,若到不了这个份儿上,那让金鳞含恨了。
两人闲扯漫谈,不着边际。好几次苏克萨哈有意把话题引向朝中政事,鳌拜或是避开,或是不答,总谈不下去。苏克萨哈无奈,当酒足饭饱,撤去席面,两人对坐吸烟饮茶时,只得直截了当地说:
“鳌兄,半年多来,你我不觉疏远了许多。我自问并无过错,也没有失却亲戚礼仪。不知鳌兄为何见怪?”
鳌拜只管喝茶,并不答话。
“鳌兄,四辅臣中,索尼年迈,遏必隆面软,幸亏有你我兄弟支撑大局。咱们至亲好友,原应同心合力,如今却让我一人落了单……”
鳌拜哼了一声:“那又怪谁?”
“天算案我们是跌了跟头。败了一阵。其实我也是左右为难。索尼怨我过苛,招得太皇太后不快,还得罪了上天;遏必隆怪我专擅,说事情弄到最后那个样子,让朝廷在万民眼前丢脸;你呢,又恨我柔弱……”
“你就是柔弱寡断!”鳌拜的旧怒被勾起,说话顿时不客气了:“汤若望为什么不可杀?杀了不就杀了?斩草不除根,来年添麻烦!那些洋教士为什么不一口气赶走?叫他们滚回他们的老窝,什么德意牙、葡萄国的,干净利落,一了百了!你要讲什么天朝气度把他们留下,日后还不都是祸害?……”
“嗨,赦汤若望,那不是上天示警、太皇太后力持不准的吗?我怎能违逆呢?”
“那又何必向太皇太后禀告?就不能先斩后奏?”
“禀告太皇太后,是预为日后留余地,你当时也力主的嘛!”苏克萨哈有些生气,“如今都埋怨我,弄得我里外不是人!索尼、遏必隆倒也罢了,连你也……”
“我?”鳌拜浓眉一皱,气不打一处来,“你要真拿我当亲戚待、真想着相互扶持的话,今儿早上在议事堂你为什么又去给老索尼敲边鼓捧臭脚?”
苏克萨哈一愣,随即轻叹一声,说:“你连我这点苦心都不明白,非得我自己说破不可么?……汤若望案之后,你也知道,弟在朝中声望大减,不得不虚心待人以图渐进。索尼终究是首辅,又自来与弟不相善,此次太皇太后议婚他家,他一定心下受宠若惊,表面还不得不逊谢推辞,正需要有人扶他下台阶……”
“所以你就去拍索尼的马屁,借以恢复你那声望?”鳌拜充满恶意的嘲骂,把苏克萨哈骂愣了。
鳌拜尽管嘴上从来不提,心里早就认定自己的女儿应该有皇后皇妃之分。因为他功高,因为他是辅臣,因为他的女儿聪明美丽,更因为皇上从小对他信赖和顷慕,而他心底里也真的喜爱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如今皇后之位平白被夺走,就像从他手心里抠走了他最心爱的红宝石,他却眼睁睁地无能为力!这成了他心头的一个痛点,一触即跳,怒气就不可遏止,此刻竟不顾体面地尽力发泄开来:
“你也算满洲子弟?看你这没骨头的熊样儿,我倒想知道,当年常德六战六捷到底是不是你打的!”
苏克萨哈脸都气白了,冷笑道:“说话好歹留点几分寸吧!你以为天下独有你是英雄?”
鳌拜横了苏克萨哈一眼,不屑地哼一声,说:“难道我教你当懦夫做小人啦?”
“懦夫”“小人”,这是苏克萨哈私心最忌讳的话。他浑发抖,直眉瞪眼地看着鳌拜,好半天,才冷冷地点头道:“好,好,我是懦夫,我是小人!……可你也别忘了,先皇遗诏辅政,苏克萨哈排在哪儿,鳌拜排在哪儿!”
鳌拜心里“咯噔”一下,面上没有表情,只紧闭了嘴。
苏克萨哈的恶意冷嘲却发作了:“五万两银子能拢住镶黄,一样能拢住正白旗!都是上三旗,都是天子自将,谁比谁更高贵?谁能爬到谁头上拉屎撒尿?哼,做梦!送客!”
鳌拜就这样被请了去,又被赶了出来。他黑着脸,满腔怒气,默默回府,阴沉的眼睛望着远方。
街市远处路边,几个小男孩在斜阳中追打,喊声笑声直传到鳌拜耳中。他心头一忽悠,一件遥远的往事突然闪现在眼前:十岁的他,不顾家人的百般阻拦,叫了三名奴仆,顶着夏季狂风和松花湖上如山的大浪,硬要驾船往湖心岛小庙烧香。
他从小就独来独往、傲岸异常。兄弟和邻居孩子都不愿与他为伴,父亲远征在外,没人能管得住他。那日,他竟然到达小岛,登上山顶,迎风远眺,顾盼自雄,觉得这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日暮时分,风力更猛,他又命奴仆解舟渡湖回家。奴仆哀求等风力稍减再行,他竟左右开弓把奴仆的脸都打肿了。奴仆不敢忤他,冒着随时翻船的危险,穿过大风浪,竟然安全回到了家。母亲和兄弟把他团团围住,那一双双惊异又钦佩的目光,使他得意非凡,简直无可名状!他对着母亲侃侃大言:
“阿玛随老哈王东征西杀,打下江山。儿子今年已经十岁,也该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经经风险长长见识。如果儿子日后福大命大,今日遇险就不该丧命,如果儿子没福没出息,干脆淹死在湖里喂鱼拉倒!”
鳌拜至今记得,他这番话令母亲怎样地惊奇和狂喜,令兄弟们怎样地拿他当成英雄;就连父亲出征回来得知此事后,也乐得哈哈大笑,立刻把老哈王赏下的一柄嵌珠镶银乌木雕花把的雪亮匕首送给了他,从此对他另眼看待。
从那时起,四十年来,鳌拜从来不甘人下。战场上争锋,朝廷里沉浮,他不承认自己有过失败。凭着他的军功,也凭着他过人的刚毅,他终于身列辅政、手操权柄、位极人臣!可是今天,竟有人这样尖刻地嘲弄他侮辱他——这位上午还受到八旗将士欢呼拥戴的英雄!而此人,又是一向以阴柔奸滑著称反复无常的小人!
鳌拜一向有睚眦必报的信条,只是多年来因他的地位所限尚未充分施展。今天报复的愿望突然挣开羁绊,猛烈地摇撼着他,把他胸中的怒火扇得更旺。
但是,他还有另一个信条:在下人面前、在众人面前,必定威严持重,决不流露自己的喜怒。这样一来,恼怒、愤恨、怨毒、嫉妒等等交缠一起,卷成一团狂风,在胸膛里旋转腾跃,左冲右突,越来越猛烈,他那又厚又宽、钢铸般的阔胸,眼看就不能抵挡,要炸开了……
在府门前一下马,鳌拜就大踏步地进门,护卫连忙跟上,他却不耐烦地一挥手,叫他们走开!眼看着主人如去救火似的猛走,进二门,左拐,沿着长长的游廊,直奔西跨院,护卫们互相看一眼,更不敢向前了。西跨院住着鳌拜最宠爱的四夫人。
四夫人娇美而又专横的声音,使鳌拜在门前立住脚:“嘴张大点呀!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一个个都成樱桃小口啦?给我用舌头往外舔!……再抿不湿梳子,今儿个都不许吃饭!每人给我喝三大锅汤,看你们出水不出水!”
鳌拜阴沉沉地透过珠帘往里瞧,他的四夫人正坐在镜前晚妆。八个漂亮丫头,手持梳洗妆扮用具,环侍在她身后,两名贴身婢女各拿一把密齿小梳,从那八个丫头嘴里浥出口中津液,往四夫人鬓边发顶梳抿。这是四夫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方子,叫什么“群仙液”,说是能令人到老不生白发。鳌拜对她的这些古怪花样早已见惯,虽然二夫人私下告诉他这“群仙液”的方子传自明宫,妖媪客氏是始作俑者,他也不大在乎。
鳌拜一掀帘子,大步跨进屋,婢女们都吓得连忙跪倒叩头,不敢仰视。四夫人轻盈地站起来,笑道:“今儿回来多晚呀!……还带进来一股子酒味儿,哼……”
两名婢女近前来为家主人脱去礼服,另两名婢女抖开鳌拜的家常便服,请他伸手入袖时,鳌拜闭着眼粗重地喝一声,“去!”婢女们心惊胆寒地匆匆跪拜,鱼贯而出。
四夫人脸上还挂着娇媚的笑容,“哎哟,今儿个可热死人啦!我叫他们冰镇了西瓜果子,给你解解暑气……”她一下子住了,发现进屋后一直不动弹的鳌拜,正用一双亮得可怕的眼睛盯着自己。那眼睛血红血红的,喷着怒火、带着狂暴,不像是人的目光,那是一头狂怒的猛兽的令人胆寒的凶光。她吓坏了,浑身哆嗦:“你,你……”
鳌拜如同一只蹲踞的猛虎,喉咙里“咯咯”作响,猛一展腰,低头,一口咬住了她裸露在外的雪白的肩头。牙齿深入到柔嫩喷香的肉里,一团快感如闪电从他身上窜过,右手拦腰一抱,一提,四夫人就被夹在他的肋下,几个大步,他像扔似的包裹似的,把娇嫩艳丽的女人“扑通”一声摔进墙边的长榻,跟着就纵身扑上去,发疯似的撕扯她绣金绣银的罗纱衣裙。
四夫人惊悸已极,又不敢反抗,只在此时才勉强小声说“你,你又发什么疯!放开我!青天白日的……”
鳌拜暴怒地大吼:“你给我闭嘴!”
四夫人不敢再看眼前这张可怕的、五官歪扭变形的虎脸,一横心,紧紧合上眼睛,冷汗和苦泪一同滴了下来……
鳌拜心头那团怒火终于平息了。他静静地仰面躺着,静静地望着贴着本色花缎的房顶,脑子里空空如也,身体也轻飘飘的没有了分量,很舒坦也很倦,眼皮发沉,直想睡觉。耳边谁在嘤嘤哭泣?他懒洋洋地投去一瞥,是捂着脸的四夫人。这才想起刚才自己干了些什么。沉了沉,他略带歉意又不失威严说:
“苦了你了。回头补给你十串大号珍珠,十串大号珊瑚。”
四夫人“哇”的一声敞开嗓子大哭,坐起身,握着两个粉团似的小拳头,照鳌拜厚墩墩的胸脯擂鼓似地捶,边哭边撒娇骂:“谁家像你?谁家像你?少拿珠子珊瑚甜合我!不希罕!你这个饿狼!贪狼!……不对,你是老虎!你还不如吃了我呢!呜呜呜……”
鳌拜反倒得意了:“虎?不错,我就是虎!……你也有虎气呀,不然我会这么宠着你?你可以算得一只胭脂虎,母大虫!”
“啊?”四夫人一下子冒火了,刹那间泪水全无:“你说母大虫?”
“当然是你。”鳌拜平静地说:“虎毒不食子,你可比母虎还厉害。”
鳌拜所指,是去年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四夫人生的儿子刚刚两岁,乳母抱着在院子里看花。鳌拜下朝回来,就乳母手中逗弄孩子,正好四夫人从帘后看见,疑心乳母跟鳌拜勾搭,次日就把乳母鞭死了。乳母死后,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日夜号哭,不吃不喝,半月之间染上一场重病,也死了。这是四夫人心上的一块疮疤,鳌拜竟然当面揭短!四夫人勃然大怒,直跳起来,指着鳌拜又气又恨地嚷道:
“好哇,连你也这么奚落我!知道你在朝里受了人家的气,跑回家来往我身上撒!算你什么本事!……”
鳌拜一捶床坐起来,威严地命令道:“住嘴!”
“偏不住嘴!偏说!什么英雄好汉,专会欺负自家婆娘!成天价夸功夸能,在家里称王称霸的,敢情你也有叫人制住的时候哇?真男子汉真大丈夫,上外面去争这口气呀!作践我个女人家……”
“滚!给我滚出去!”鳌拜大吼,震动屋宇。他的脸涨得猪肝般紫,太阳穴“卜卜”直跳,额上颈上青筋蚯蚓似的扭动,浓密的虬须眉毛一起颤抖,狂暴的血红眼睛,真像要噬人的猛虎。恃宠撒娇耍赖的四夫人惊得大气也不敢出了,抓到一件长袍披上,赶紧溜走。
外面的门“哐啷”一响,闭上了。鳌拜颓然倒在枕上。
制住?谁能制住鳌拜?鳌拜软弱过、退缩过么?
天算案的失误弄得他们垂头丧气,我偏要知难而上!这才叫危难之际见英雄!
索尼年老,遏必隆软弱,朝廷的重担眼看要落在鳌拜和苏克萨哈身上。苏克萨哈能当此重任?笑话,时至今日,鳌拜必须勇于任事、急流勇进、当仁不让!
苏克萨哈难道就此乖乖地受鳌拜左右、听鳌拜摆布?
那么……
鳌拜心头乱纷纷,杂象环生。纷乱的影像中,有一件东西却越来越清晰,在动弹,在闪光……是鱼!那条金鳞大鲤鱼!倒悬在铁钩上,拼命挣扎、摆动,鲜红的血,不绝如缕……还有那精美绝伦的“紫玉红丝羹”……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尖锐的问题:谁会成为那条倒挂的金鳞鲤鱼?
鳌拜豁然开朗:他和苏克萨哈,必定有一个成为鱼,另一个将安坐席上,品尝那碗萃全鱼精华于一缕鲜血的美味的汤!
鳌拜当然要喝汤!
鳌拜又一次跳起来,紧闭门窗,隔绝一切外来声音搅扰,然后从百宝柜中端出他心爱的百宝盒,打开来朝榻上一扣,各色各样的宝石滚了出来:水蓝宝石、紫纹宝石、红宝石、猫儿眼、祖母绿,水钻石,五光十色,灿烂夺目,价值无可估量。他双手抓了满满的两把宝石,紧紧地握住,握得手指关节“喀吧喀吧”响。当他想像那宝石的美丽光芒已深深切入他的肌肤、透进他的血脉,心头霎时一片温暖、一片光明。这种特别的感受慢慢平息了他胸中的风暴雷电。他渐渐陷入了沉思……
需要深思熟虑的时候,他总是这样的。
一个时辰后,门开了。鳌拜走出来,恢复了平日的严毅威重。他叫四夫人传膳时,四夫人偷偷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比往常多了点什么。
成竹在胸的坚定。
第二天下朝以后,他竟破天荒地主动去拜会了遏必隆。随后,两人又一同去探视因病请假在家的索尼。

连着几场大雨,洗尽了暑气,金风玉露,便到了初秋时候。“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街市上的孩子们,手牵手地跳着脚儿喊。清脆的童音、爽利的京腔,像唱歌一样好听。牛郎和织女,都是仙人,谁能见到他们鹊侨相会?可是七月七这一天,住在西单、西四这条街面七的孩子们,却看到了大人们说的为牛郎织女相会纳彩礼的惊人行列。小家伙们站在街边人丛的最前面,含着手指头,都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