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踱到岳乐身边,岳乐正在观察一段折断的松枝。透明的松脂从断开处渗出来,那么大大的一滴。
“哦,叔王,多像一滴眼泪呀!”玄烨惊讶地说。
“是,皇上,很像眼泪。是从受伤的地方流出来的。”岳乐郑重地看看玄烨,说:“等它干透了,受伤的地方也就痊愈了。你看,那一枝就是的了。”
玄烨没有去看那一枝,他在琢磨叔王的话。说树,还是说人?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玄烨?……
刹那间,玄烨觉得自己又长大了……


鳌拜出东华门,上马便直驰北新桥东校场。今天满洲镶黄头、二、三参领下,各有三佐领近千人马来校场操练,由镶黄旗副都统图必泰主持。图必泰为人粗莽,一向对鳌拜崇拜得五体投地,镶黄旗中事无巨细,无不详细禀告。今天这样的会操是旗中大事,图必泰早早就恭请鳌拜亲临检阅了。
鳌拜一如往常,浓眉紧锁,面色严肃。侍从们一个个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差池。他们从鳌拜上马时的迅疾、打马时的鞭声、浓眉下眼睛的灼亮,隐隐感到主人心绪不好。在这种时侯,一点点过错都会掉脑袋。
自天算案之后,辅臣都仿佛矮了一截。鳌拜虽不像其他人那么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心里终究也是结着一个疙瘩。只是今日他不仅恼火,还觉得沮丧,这在他很少有,却是另有原因。
今天早上,辅臣奉到太皇太后懿旨:将礼聘正黄旗何舍氏噶布喇之女为皇后,询问辅臣们的意见。
传旨的慈宁宫总管太监走了,四名辅臣也已各自立起归位了,却好半天没人说话。他们的心情很复杂,除了惊愕之外,还有许多其它说不出口的东西。
汤若望案结束后一直消沉的苏克萨哈,在这件事情上触动不大,因为他没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或孙女,于是,勉强地笑笑,说:
“这,真是咱们大清少有的事!我原以为太皇太后指婚选皇后,怎么也得是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大喜大喜,索公!我说你这两天怎么红光满面,原来有这桩喜事!蛮子拿皇后之父叫国丈,索公是皇后之祖父,该叫什么呢?叫国丈父吧!啊?哈哈哈哈!”
遏必隆也跟着取笑道:“索公,这样的大喜事,你怎么瞒着我们?怕我们讨喜酒讨喜钱吗?”
“哎呀呀!”索尼忙不迭地摆着手,“老天爷知道,我也是刚刚听说呀!这可怎么好呢?”
鳌拜插进一句:“吉祥如意,千好万好!别人巴望不来呢,你又何必过谦!”
索尼可深知这几个人。他们打着哈哈,说着恭喜的话,其实是疑心他早就暗中做了手脚,眼下又假惺惺装作不知,以掩人耳目。他于是正色道:
“诸位不必疑心。噶布喇之女虽然年岁与皇上相埒,要论贤德淑仪,实不足以当皇后之尊。毕竟年幼,不大懂事……我这就进宫去向太皇太后禀奏!”
苏克萨哈笑道:“难道索公竟要辞婚?这怕不是为臣之道吧?令孙女贤名在外,如今正位中宫,极是相称。索公,我同你一起去见太皇太后!”
鳌拜张目看定苏克萨哈,流露出强烈不满。苏克萨哈觉察了,对他无可奈何地笑笑,跟索尼一同走了。鳌拜站在窗前无目的地向外望着,遏必隆无目的地捏着珊瑚朝珠,半晌,两人找不出话来。
“鳌公,你以为如何?……皇上年岁尚小,聘定皇后不是太早了吗?”
随和到没有主心骨的遏必隆,今天竟然首先开口,并且还表示了意见!鳌拜当然能意会到其中的奥妙:遏必隆和他一样,家中有一个与皇上同岁的女儿,无论怎么软弱,未必没有做过国丈梦!
鳌拜立刻响应:“着实太早。要紧的是,太宗皇帝,先皇帝的皇后都是蒙古亲王格格,于满蒙亲善一体极为得力。索公不是自己也觉得不妥么?走,去禀奏太皇太后,把这层意思说一说!”
遏必隆欣然同意,两人迟后片刻进宫入奏。
太皇太后静静听罢,和蔼地说道:“索尼辞谢,自然出于谦,苏克萨哈力主,你们二位力阻,也都是为国为君的一片忠心。好吧,让我再想一想,去吧。”
想一想?这位叫人琢磨不透的老太后还要想什么?无非是托词。皇族事务,辅臣怎敢干预?
鳌拜心头既有不得志的沮丧,又有对索尼的妒忌,苏克萨哈阿谀之态令他愤怒,而遏必隆忽然表现出的主动聪敏又叫他惊讶。不过,哪怕心头思绪万千,他都能不露声色,一张严毅的毫无笑容的脸,遮住了内心的一切……哦,图必泰已经领着参领佐领们在道边迎接来了。
鳌拜坦然受礼,绝无寒暄笑谈的那些废话,立刻领头进了校场、登上阅将台。图必泰和镶黄旗的将领们反倒像是客人,亦步亦趋地跟在鳌拜身后,也上了台。
一队队骑兵的整齐方阵过来了,旌旗飞动,刀枪如林,马蹄声像下冰雹似的响过去,军容威武严肃。鳌拜捻着胡须微微点头。
接着,骑兵分队的进退,冲锋,操练得也很出色。最使鳌拜感兴趣的,还是一队又一队骑兵们马上射箭的雄姿。一百五十步远的箭靶,从阅将台上看得很清楚。镶黄旗一招,威武的骑兵纵马奔驰,挽弓搭箭,觑定箭靶,在战马飞腾的一刹那,响箭尖啸,直中目的。有好几队骑兵,十个人,箭箭不落空。
鳌拜高喊了几声“好!”立时兴致勃勃地脱下朝衣朝冠,要亲自下场去一试身手。喜得图必泰等人笑得合不上嘴。
鳌拜的侍从们忙着为主人整理弓箭戎装,许多早有耳闻从未亲见的佐领侍卫们,纷纷围过来看那罕见的大羽箭:白翎羽尾、漆金箭杆,镞长一尺六寸,径三寸,围九寸,周边六道觚棱,镞尖和镞棱都尖锐异常,箭杆长三尺六寸,括之受弦处,宽可容指。如果没有挽百石弓的力量,这箭绝不能发,即使发也难中。鳌拜的弓已被侍从背下场去,没来得及细看,但只弓弦也有小孩手指粗细,弓硬的程度可想而知,这弓箭主人的神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人们小声地惊叹,不住向鳌拜投去崇拜的目光。鳌拜只当没看见,准备下场试射。
偏偏一名侍从领了一位风尘仆仆的笔帖式来向鳌拜叩头。鳌拜皱着浓眉一寻思,很快舒展开:“你是江宁将军府中笔帖式阿尔丹,对不对?你们将军的书信我都已收到。让你带来的东西交给他,一会儿都给我送到校场来!”
被鳌拜指定的侍从惊异不定,小声说:“启禀大人,那些都是敬赠大人自己的……”
鳌拜不耐烦了:“我知道!去办吧!限一个时辰到!”
侍从与笔帖式互相交换一道紧张的目光,赶紧走了。
戎装的鳌拜更显得威风凛凛,骑在高头大马上,如同一座铁塔,列队的骑兵们忍不住朝他欢呼,于是整个校场上此起彼伏,三千多人的欢呼声直冲云霄,向他们的满洲第一勇士致敬!
鳌拜被飘扬着的绚丽旗帜辉映着,被无数双热烈的崇敬目光包围着,雄壮有力的欢呼使他胸中充溢着豪迈,不由举手向弟兄们致意,掀起了更热烈、声势更大的回应!一瞬间,鳌拜只觉胸腔里的心奇特地膨胀了,感受到一股沉醉,仿佛烈酒在融化,化出一丝丝淡淡的甜味。
哦!这就是我们满洲的八旗健儿!我的满洲弟兄!数十年来,他们祖孙父子世代苦战,拋头颅洒热血,终于夺得江山。还要靠他们平定天下,保大清社稷千年万年!鳌拜与他们息息相通,血脉里流淌着同一祖先遗传的强悍和无畏。此刻,他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永远保住满洲强悍尚武、英勇不屈的祖风。这样,才能长久地保住八旗健儿天下无敌的力量和威名,才能保大清朝长治久安。
鳌拜绕场一周,终于勒住马,欢呼声渐渐平息,几千双狂喜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他似乎也该大声地向弟兄们说上几句勉励的话。可是他缓缓地仔细环视一周以后,什么也没有说,只微微偏着头,吩咐一声:
“弓箭!”
背硬弓的大力士连忙双手捧上鳌拜的弓,另一名壮汉抱着镶珠嵌玉的箭壶,护卫从箭壶中抽出一支三尺六寸长的专用箭,双手献上。
鳌拜骑在马背,稳如泰山,把长箭搭在弓上,慢慢运力开弓。弓张如满月,箭紧扣在弦,发亮的虎目盯住了二百步外的箭靶,满校场三千八旗劲旅,一时寂静无声。
鳌拜口中轻轻喊一声:“着!”弓弦“嘣”地一弹,长箭骤出,“嗤嗤”作响,划破无数目光织成的密密的网,飞向箭靶。
“哗!——”三千人同声惊呼!原来,鳌拜胯下战马在这一瞬间“扑通”一声卧倒了。它口吐白沫,再也站不起来。想必它经受不住出箭那一瞬间的巨大冲击。
“噢!——”紧接着是一片欢呼,因为长箭呼啸着穿透了箭靶红心!
图必泰连忙命人给鳌拜换马,鳌拜大手一挥止住,回头叫护卫牵黑龙来。
场外传来高昂而兴奋的马嘶,校场大门骤然亮过一道黑色的闪电,一匹黑马飞蹄扬鬃,直奔它的主人鳌拜。全场像刮过一阵烈风,猛地轰动片刻,跟着就无声无息了。这匹黑骏马简直像天马临凡,使所有的人震惊、赞美,说不出的倾慕,说不出的害怕,老天!它实在太骏太神,绝不是凡人能够享用的凡马!
它浑身如墨玉雕就,闪闪发光,粗大丰厚的尾巴飘拂着,高昂的头颈上浓密的鬃毛迎风飞动,多么高傲又多么英俊!一对眼角充血的、洋溢着青春热情的乌黑大眼睛,对鳌拜周围只曝了一眼,那些人们就以为它在看自己而不由得心底战栗起来……
鳌拜疼爱地搂着马头,拍了拍它的长面颊,抬脚踩镫上了马鞍,在宽阔的校场中心轻快地兜了一圈,人们鸦雀无声,几乎屏住了呼吸:跟前的情景真叫人如痴如醉、不可思议!那轻捷而神速的步子,那威武洒脱的雄姿啊!……
鳌拜兜马回到原处站定,又喊了一声:“弓箭!”
黑骏马有力的腿像四根铁铸的柱子,丝纹不动。鳌拜身躯微扭,弓开满月, “嗖”的一声尖啸,长箭带着风声飞了出去,紧接着,“嗖”“嗖”“嗖”,响声不断,一支接一支的白羽箭,像列队俯冲的白鹤,向箭靶飞去,箭靶的红心片刻之间插上了二十支箭,仿佛蜷缩一团的红刺猬!
欢呼、喝彩、挥旗,擂鼓,顷刻间如风如雷,震撼了整个校场。鳌拜面不改色口不喘气,平静地向八旗弟兄挥手致意。
刚才被遣去办事的侍从满头大汗地赶回来了。鳌拜一见他,张口就问;
“送来了?”
“禀大人,一起拉来了,共是……
鳌拜打断他:“好!来得正好,都拉进校场来!”
五辆双马一骡的大车鱼贯而入,在阅将台前停住。车上苇席围护油布包捆,看不出是什么货色。鳌拜站在台上,再次巡视全场,突然向前迈了几大步,走到台边,用他极浑厚有力、又十分宏大的声音说道:
“镶黄旗弟兄们,连日操练,辛苦了!”
“鳌大人辛苦!”骑兵们同声回答,校场上空滚过一个闷雷。
“弟兄们!我们满蒙汉八旗劲旅,是大清国的支柱,满八旗更是太祖皇帝自创的亲军,南征北战,功高无敌!我们镶黄旗又是满八旗中上三旗的一支,天子自将旗!如太宗皇帝说过的,‘最娴于骑射,所以野战则克、攻城则取,立则不动摇,进则不回顾,威名震慑天下,无人敢与争锋’!……太宗皇帝在世,常恐日后子孙忘旧制、废骑射、效汉俗,屡以莫忘祖宗为训。今日看弟兄们演阵骑射,果然不负太祖太宗,不愧天子亲点上三旗!”
憨厚而剽悍的骑兵们听得非常认真,鳌大人赞扬他们,便一个个咧开大嘴笑了。
“弟兄们!汉人文士们总是咕哝他们的一句老话,说什么马上得天下,焉能马上治之?我要说,马上得天下,就能马上治之!”鳌拜举手用力一挥,又召唤起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
“弟兄们为国辛劳,应给奖赏!”鳌拜对台前的五辆大车一指,提高声调:“这里白银五万两,全部犒赏镶黄旗的弟兄们! ”
寂静。人们惊讶地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五万斤粮食,这是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
突然,一个聪明的骑兵放声大吼:“谢鳌拜大人赏!”
“噢!——”最强烈的欢呼骤然爆发了!人群沸腾着,笑嚷哭叫嘶喊,不约而同地高高举起旗帜,长枪和刀剑猛烈挥动,就像平地蓦然长出了一片密林!欢呼经久不息,在校场上空盘旋飞扬着。
面对着火海一般的热诚,鳌拜眼角也有点热了,胸中如雨后晴空一样明快。他忽然意识到,他这一番行动也是在检验天算案后辅臣究竟失去了多少威望,他鳌拜满洲第一勇士的光荣有没有蒙受玷污。
没有。他依然得到八旗将士的拥戴,他仍然是满洲人心中的英雄!
鳌拜心上的阴云被驱散了!他愈加自信、愈加坚定。
欢呼声中,图必泰领着镶黄旗的参领佐领们向鳌大人叩头致谢。鳌拜走下台,扯开苇席和油布,一包包装盛白银的银鞘露了出来。他用腰刀割断一包银鞘的绑带,拿出一块五十两银锭,扔给经办送银的侍从,说:
“事情办得漂亮,没有违限,这锭银子赏你。”
侍从连忙跪倒谢赏,并呈上一份柬帖:“禀大人,这是苏大人府上送来的,正好途中相遇。”
柬帖是苏克萨哈亲笔,说在家备了小宴,有一道新鲜菜肴,邀老友品尝。鳌拜与苏克萨哈以往常有这样的小柬来往。汤若望案以后,两人疏远了。既是苏克萨哈主动迈出和解的一步,鳌拜总不能拒绝。他决定中午到苏府赴宴。

酒过三巡,苏克萨哈笑眯眯地对鳌拜说:“今儿请你来尝的新鲜菜,叫作紫玉红丝羹。原料倒算不得珍贵,做法却很别致。跟我去瞧瞧?”
为小宴只是他们两人对酌,没有陪客,说走就走。鳌拜随着苏克萨哈出小花厅,过一带短廊,进了那间专为苏克萨哈烹调珍馐奇肴的小厨房。厨师上来叩头,苏克萨哈挥手让也走,自己兴致勃勃地当讲解,说:“走近些,才看得清楚。”
初进厨房,只觉满屋蒸腾之气,鳌拜确实什么也没看到。走近灶台,方才发现灶上支着一个大木架,架梁上倒悬着一条三斤左右的活鲤鱼,鱼头正冲着烧锅,满屋蒸气,就是由这满锅“咕嘟咕嘟”乱响的滚水散发出来的。鱼头已敲破,鱼血正向水中慢慢流。但鱼还活着,被滚烫的蒸气一逼,摇头摆尾,拼命挣扎蹦跳,没有一刻停息,鱼血便流出更多,有如一缕红丝。
鳌拜看着有趣,问道:“这叫什么做法?有什么好处?”
苏克萨哈笑道,“你看这红鳞大鲤鱼,挣扎跃跳将死,全体菁华便集粹于这一缕鲜血。取精华而食,甘美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