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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亲王府祖孙三代,从关外到关内,邸中都养着众多文学之士,文风之盛,朝野知名。辅臣执政,禁令愈加森严,而安王竟如汉家名士,自处江湖,如闲云野鹤,多令人钦羡!结果,安亲王被同辈人目为古怪,却被这些年轻一代暗中羡慕崇拜,真成了一大奇观。索额图和佟国纲早就想拜访安亲王。但朝廷有禁令,大小百官不得私自来往于诸王贝勒府第,他们哪敢轻易犯禁?
近两年,索额图风闻安亲王在他的王庄上又进行了一桩惊世骇俗的变革,引得老一辈满州人都痛心疾首,不知皇室怎么会出了这么一个疯子,纷纷或忧虑或幸灾乐祸地传说,安王的王庄完蛋了,有了这么个败家子,这一脉怕是要绝……
索额图再三打听,只知道安王的王庄撤了十个庄子、几个庄头,如今只剩下五处庄田了。可是和其它王府相比,安王府来自庄田的收获却多出去好几倍!
索额图早就在自家的庄子上试着把牧场改成农田,又偷偷到民庄花钱请了几位把式给地里安水车挖渠道种菜。安王府的这个消息就特别叫他动心。正巧遇上侍卫皇上出猎的机会,还不紧紧抓住?
佟国纲是佟图赖的长子、慈和皇太后的弟弟,康熙元年授内大臣。他认识索额图是因为弟弟佟国维。佟国维与索额图同为一等侍卫,二人堪称知己,佟国纲也跟索额图交往,觉得很对心思,颇多同好。索额图是这次出猎才向他们提起安王王庄的怪事。佟家兄弟自然非常好奇,极力怂恿。至于他们的父亲与安亲王当年的龃龉呢?那总是老辈子人的事了。与他们何干?
“王爷!”索额图趁着岳乐和玄烨默不做声地各收棋子的空儿,笑道:“早听说您的王庄使了新招数……”
岳乐很敏感,立刻回过头来盯着他:“你听谁说的?是令尊吧?”
“不,不只是他……”索额图没说完,佟国纲便抢过话头:“我也听说了,说王爷您的庄子撤了不少,可收益反倒多去了。”
“怎么?疑心我在庄子里施妖法,跟汤若望似的?”岳乐带笑不笑地打趣说,“我知道好多人都在骂我,说我邪门歪道、违祖败家,对吧?”
“有那么说的,”索额图很坦诚,“可我们不这么想。说真格的,我早就想求王爷您指点了 !”
“是吗?”岳乐表面上不大经意地漫应一声,心里却在暗暗掂量这两个年轻人。
玄烨听他们说得热闹,也从忧郁的沉思中走出来,听了两句,兴趣儿来了,
“我在宫里也听说了,说是叔王把赐给你的庄子全糟踏了。可是后来又说没糟踏,年成比哪家庄子都好!叔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岳乐无可奈何地笑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招来这么多议论。其实我也没干什么,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样吧,皇上明儿不是到国舅庄上去吗?正好路过那几个庄子,到那时候我再给你们细说。”
“是从马兰村那边过来么?”佟国纲问。
“对。我的庄田最远只到马兰村。”
“马兰村?”玄烨反问,眼珠一转,说:“我想起来了!永平府马兰村。费耀色说他从小就住那儿。太好了!明天他就能重回故土啦!叫他给我们带路!”
新鲜的地方,新鲜的事情,对男孩子永远有强烈的吸引力。玄烨哪能例外呢?
“好,叔王,这回你该跟我们好好说说了吧!”玄烨笑眯眯地望着岳乐,好奇心已把他从忧郁中解脱出来。
这是第二大清晨,玄烨一行在安亲王陪同下往佟国纲庄子去的路上。他们停在一座小山丘上的草亭里歇息。这是个小秃山,除了野草野花矮灌木,一棵像样的大树也没有,这倒方便了他们四望远眺。
一片河谷平原从小山脚下向东西北三面铺开,河流蜿蜒如一条银色的带子,从平川的中心穿过,大道几乎与河平行,小路则纵横田间。虹桥镇遥遥在望,安王那一处美丽的庄园更在镇子之外,隐隐沉浮在淡青色的晨雾中。已经是初夏了,田野上绿一片黄一片,斑斑驳驳,一些庄子像一簇一簇砖堆木块,点缀在平川上,只有村落上方升起的袅袅炊烟,显示出活泼的生气。平川的边缘是青蓝色的山,重重叠叠绵延不断,直到天边。
岳乐指着眼前这一片土地,说:“这都是先王留下的,此处原有十个庄子。那庄头在庄子里可就是太老爷,无人敢违的了。每个庄子有地一百三十垧,壮丁十人,牛八头,拨给房屋、田种、口粮、器皿,每年粮庄收粮、豆庄收豆、菜园取菜、果园缴果,这不是自来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吗?……”
索额图想了想,说:“要讲咱们老祖宗,原本渔猎为生,耕作都在其次。太祖皇帝天命七年下令‘计田授丁’,后来才有田庄的,至今也就四十多年。”
岳乐不由对这个有心的年轻人格外看了一眼,平静地继续讲下去:“要说祖宗成法,原也尽善尽美。只是庄头委派哪能尽合人意?庄头贤愚不等,结果便大相径庭。庄头不善驭下,府里管事又不明是非,便常有虐待奴辈的事情,打、骂甚至私刑都难免。逃人法虽严,也止不住庄子里壮丁逃走。一个庄子十名中只要逃去三四名,此庄一年便所得无几,扣除田种口粮,几乎没有剩余,还能有什么收益?请看最北头那个庄子,我刚把那里的庄头撤下来。他手下奴仆逃去了八人!今年农事就完全耽误了。”
众人举头北望,果然一片荒芜,几乎不见绿色。索额图问:“难道就让它荒下去?”
岳乐像是瞪了他一眼,说:“无非另派庄头,领壮丁进庄。可这样哪是个头?凡弄到这个地步的庄子,人跑了,地也种薄了,后续的人好几年都缓不过来。逼得没法子,我才想了个新招……”他停下来,看到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盯住他,玄烨的眼睛更像一把锥子极力要从他眼睛里钻探出点什么,他吁了口气,笑笑,说:“这就是人家骂我邪门歪道的地方了。我听了一位贤达之士的劝告,把那一百二十垧地,分租给十户人家,年下收成,各取一半。”
索额图目光闪闪:“还是家下奴仆耕种么?”
“十有八九。庄头不够,也租给平民。”
佟国纲恍然大悟:“噢,怪不得那么多人背后指戳呢,您这就是汉人租田种田的法子嘛!……”他忽然觉得失口,赶忙缩住,造成了片刻尴尬的沉默。
玄烨全不在意,只管追问:“结果呢?能补上损失吗?至少补上一半,对不?”
岳乐不高兴地笑了笑,说:“地里的庄稼可不管是汉人法子还是满人法子,下力气种就长得好,没心肠干就没收成。”他又指着面前那片平川:“请看,那边一块一块均匀得像毯子的绿油油的田块,都是租种出去的;这边一簇一堆癞痢头样的地片,全是庄子上的。……今年还不知道,去年秋下我结算了一番,同是一百二十垧地,租出地收回的麦谷,比庄子缴来的多五成都不止。”
岳乐不说什么了,玄烨和索额图他们也不问什么了,事情明摆着:绿绒毯和癞痢头,土地是不会骗人的!
佟国纲意犹未足,又问:“王爷打算把王庄都改了吗?”
岳乐摇摇头,感慨地笑道:“不能啊!现在我就不大吃得消啦!只要壮丁不逃,我何必这么独出心裁,招人笑骂哩?再有,像菜园、果园、稻庄、蜜户、苇户、棉靛户这些庄子。总是不能改的……”
佟国纲也不再做声了。
太阳升高了,天气热起来。岳乐请皇上上马,好早点赶到佟家庄园。
小红马牵过来了,玄烨突然问:“马兰村呢?马兰村在哪儿?”
岳乐指指前方:“翻上那个小山就能看见了。”
玄烨一面上马一面高兴地说:“快传费耀色来,我要听他讲那个马兰村!”
于是,费耀色被赐骑马,挨在玄烨的侧后方,与安亲王、佟国纲、索额图一起被护卫们簇拥着。一路上玄烨不住地问起他的身世,他便毫无隐瞒地讲起自己的来历及为什么会住到马兰村。皇上和王爷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扬起一串串笑声。
眼看离小山不远,玄烨对费耀色一招呼:“来!跟我赛马,看淮先到山顶!”
岳乐和佟国纲正要劝阻,玄烨举鞭朝马臀一抽,大喝:“闪开!”他胯下那匹火焰一样鲜红的骏马,昂首嘶叫着箭一般飞蹿出去。费耀色不知如何是好,憨憨地笑着。岳乐朝他喊道:“还不快跟上!”顺手给费耀色的马猛甩一鞭,那马一蹦好高,差点儿把费耀色颠下来,他慌忙拉紧缰绳,稳了一稳,猛松手飞也似的追上去。其他人和大队护卫跟着跑起来,扬起漫天黄尘。
玄烨第一个冲上山顶,费耀色和岳乐随后赶到,佟国纲和索额图也上来了。这儿也有个草亭。山比刚才的山高,草亭也比那边的草亭气派。正值初夏生长旺季,树木丛生,一派浓绿,空气中充满了青草和树叶的新鲜气味。阳光透过密密树冠,向地面投下点点光斑,爽风阵阵,令人心旷神怡,真有登高远望的味道。晨雾已经散尽,辽阔山川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历历在目,非常清晰。玄烨大口大口呼吸着清香流溢的空气,兴奋地大声说:“真所谓江山如画!比登上景山纵观京都还要开阔呢!叔王,你常到这里跑马吧?多畅快呀!怎么不把你的园子搁这儿呢?……叔王!”
独自沉思、若有所失的岳乐微微一惊,他没听清玄烨的话,只能含糊地躬身答道:“是,正是。”玄烨听他答非所问,不禁笑起来,体贴地说:“叔王,你累了吧?”
岳乐感到自己失态,连忙谢罪。上到这座小山,他如临梦境。路上,他忽然有种熟稔之感。山路拐弯,他觉得拐过去的山崖上应有一棵古松,策马转过去,果然一棵古松迎头向他伸手;快到山顶,他又想,那里该有一块龟状巨石,刚踏上山顶,那块巨石赫然在目,就像一只团缩的乌龟!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来过这里?难道梦魂曾到此游历?他费力地搜寻记忆,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啊 马兰村!”费耀色情不自禁地喊起来,“那是梦姑家祖坟上的老杏树! 那是环秀观!那是我跟爷爷住过的房子!”
梦姑?岳乐心头一震,举目顺着费耀色手指的山下望去。玄烨连忙问:
“在哪儿?你说慢点,别嚷啊!……”
可是费耀色那么兴奋、那么激动,不住地说:“皇上,是真的,是真的!那就是马兰村呀!……环秀观里有梨园,我跟梦姑、容姑还有同春哥、同秋哥在那里吃过好多梨,又大又甜!……就是这座山,爷爷领我来逮过鸟儿……对了,梦姑姐姐的一对小女儿,就在这山上丢了,叫狼吃了……”
像是一把拉开了重重帷幕,那些模模糊糊、似有若无的影子,一下子变得明晰了,岳乐记起了往事:九年前,那个秋高气爽的重阳佳节,他约吕之悦载酒登高,就在这里山上,拾来了一对被遗弃的女婴……
“费耀色!”玄烨无可奈何地笑着喊道:“你能不能静下心,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有条有理?你这么又喊又叫,东拉西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我可是什么也听不明白!……”
费耀色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玄烨示意索额图拿水葫芦给费耀色。费耀色喝了水,平静了一些,看着皇上急切好奇的眼睛,看着索额图鼓励的脸色,终于理了理自己的思绪,边想边说,那张看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清秀的脸,慢慢变得沉静和老成了:
“皇上,我自个儿的事,路上都讲完了。我给您讲讲马兰村的姐儿俩吧!她们那事儿,比眼下演的连本戏还要奇呢!……”
费耀色是宫里的一个养鹰人,只因为年幼的皇上特别喜爱海东青,所以才喜欢他,他也因此才有可能接近皇上。他对朝廷大事、官场沉浮毫无所知,陪同皇上的这些王爷大臣是谁他也全不关心,他就是想让小皇上高兴,像街头说唱故事的艺人那样,讲一讲民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也许他心底有借此劝喻皇上关心民间疾苦的用意,但并未意识,因为皇上和他年岁都还小。所以他的讲述便毫无忌惮。
故事就从十三年前的那个秋天开始了。乔梦姑、柳同春、乔容姑、乔柏年、朱三太子、白衣道人纷纷上场;旗兵圈地、午门自戮、道人进村、乔家悔婚……一个完整的、极尽人间悲欢的往事,真像一出最能打动人心的传奇在玄烨面前演示出来,他听得入迷了……
索额图听着,不由想起父亲的忧虑:今后如何对付朱家后裔?先皇帝主抚,安置了不少朱姓藩王。但崇祯帝的三太子朱慈炤一直流落民间,生死不明。他大约不敢相信朝廷会收留他,以前抓到的朱太子,不是都以假冒为名斩杀了吗?费耀色故事里的朱三太子是真是假呢?无论真假,朱三太子总是个隐患!……
佟国纲受到触动。圈地的情状被费耀色一一道出时,他很有些愧意地低声对岳乐说:“王爷,先父在世,颇少雅量,幸王爷气量宏大……”
岳乐摇头,神情恍虑地应付着:“过去多年了,何必再提……”他心里实在乱纷纷的难辨滋味。梦姑——阿丑;同春——云官,原来是这样的!
记得去年刑部平反了吕之悦窝逃一案后,阿丑被送回安王府,她消瘦黧黑,神情痴呆,额上“逃人”两个烙字分外醒目,当初的灵秀气一点儿也不见了。岳乐曾顾虑再见阿丑会死灰复燃、旧情难舍,一看她变得这么丑,早先的眷恋之心便消失殆尽,只余下一点怜悯了。吕之悦领同春到府里来见阿丑,两人竟毫无顾忌,当众抱头大哭!一个浓眉俊眼英气扑人,一个干瘦丑陋了无光彩,看着这两张毫不相匹配的面容,岳乐心里还觉得可笑,觉得同春不可理喻…… 今天,他仿佛有点儿明白了。除去慨叹,他还有什么呢?
玄烨呢?起初,他不过是好奇,听故事;后来他真被梦姑的不幸遭遇打动了。继而他由此及彼地想到了许多人,想到了他治下的百姓,想到了皇祖母谆谆教导的、他这个天子“统一区夏、乂安百姓”的职责。他坐不住了,像个成年人似的紧皱眉头,绕着草亭踱步子,他的心里或许头一次认真地在掂量皇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