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皇上驾到,迎接来迟,望乞恕罪!”
玄烨已灵巧地跳下马,搀扶岳乐起身,说:“叔王免礼,不在宫里,不要这般拘礼。”
跟随玄烨的一等侍卫索额图等人也向岳乐请安。玄烨俨然天子气度,雍容大方,迈开步子便进了园门。岳乐陪着领路,佟国纲和索额图一左一右跟在身后,他们后面还有数十名侍卫保护。
岳乐把皇上一行让到正厅,川流不息的太监侍女,送上精致的奶酥点心和梅汤、冰果、冰奶酪等饮料。玄烨很高兴,也就不客气了。
岳乐起身到廊下,把管事们叫来,严厉下令;“将王府护卫派作两拨,一拨出庄周遭巡逻,一拨在园中各处设哨位,一切闲杂人等全都回避,必得安静、安全,出了纰漏,提首级来见!”
管事们面无人色地领命而去。
岳乐再回正厅,佟国纲和索额图正领皇上赐,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酸甜的梅汤,并十分轻松地悄悄吁气,看样子,他们真是又累又渴了。玄烨已经喝了两碗梅汤一碗冰奶酩,安闲地站在正厅北窗边,正在往花木扶疏、浓荫中露出亭台楼阁、湖石小桥的园子里张望。绿色随着轻风从北窗沁进来,还带进隐隐约约溪水流淌的好听声音。
“真不知皇上驾临,什么都没有准备。”岳乐担心地说:“皇上怎么能轻离京师呢?太皇太后知道么?”
玄烨看了岳乐一眼,答非所问:“叔王,你这园子真好! 今儿个我就住这儿啦!”
岳乐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佟国纲说:“皇上不去奴才那园子看看?”
“明儿个再去。”玄烨回答得很于脆。
“皇上,那得跟康亲王打个招呼才好。”索额图提醒一句。
“哦,那,索额图你去回康亲王。”玄烨顺口一说。
“这……”索额图不知为什么有点迟疑,很快地说:“我派侍卫去一趟,皇上的意思可以吗?”
“去吧。……叔王,你领我看看你的园子。”
“皇上鞍马劳顿,歇一歇再去,好吗?”岳乐用既是对皇帝、又是对侄子的双重口气,恰到好处地征求玄烨的意见。
“看完了再歇,就歇在园子里,不比这正厅好?”玄烨不知是天子的金口玉言不可更改,还是小孩子家的固执心肠,已经站到门边等候了。
岳乐的这个园子,因为不在京师,占地很宽阔。叠山堆石、亭榭曲廊,与许多王府花园并无二致,但风景幽深,曲折变幻毫无富丽堂皇之概。忽而小桥流水,忽而松风鹤舞;可以登上山道,直奔小山顶上的峰亭;可以分花拂柳,和清池中的游鱼并行。玄烨好奇地张望,听岳乐讲着这些景致的诗意,再想想宫中几个花园,真呆板得令人讨厌。
最后他们在听雨轩停下来。玄烨大人气十足地说:“叔王这个园子真好!好就好在不见雕琢,处处自然,故而格外使人动心。”
岳乐暗暗诧异。小皇上尽管有些装腔作势,不自觉地卖弄书房里学来的文采,却一语道破他营造此园的苦心,不由他不连连称是。玄烨又对周围一指,说:“这里最好。青山宁静,绿水淡荡,轩边松竹交荫,室内尘氛不到……这清池中,荷芰下,想必有鱼?”
“是,皇上。特意养育热河卿鱼千许尾,供垂钓,也供凭栏观赏。”
“真的?”玄烨高兴得一跳,露出十二岁男孩子本色,顾不上转文了:“叔王,今儿个就让我下网捕鱼好不好?晚膳吃鲜鱼!”
岳乐不敢笑出模样,只蔼然回答说:“皇上想下网想垂钓都成。要吃鲜鱼,园子里养有刚从南方送来的鳜鱼,一会儿请皇上品尝。卿鱼刺多,只可做羹汤……”说罢,他就吩咐人去取钓竿、把下网的船划到听雨轩来。然后陪同玄烨和佟国纲、索额图进轩品茶等候。
玄烨坐上舒适非常的长榻,倦意很快就向他袭来。起初还强打精神,竭力睁着眼,但男孩子的瞌睡来得非常快,几乎没有什么过程,他嘟囔着又问了一句:“钓竿和船,还没……来?”不等岳乐回答,身体一歪,已经睡着了。
索额图去传御前太监来照应皇上,岳乐也派了几名小太监听用。趁着索额图出去的当儿,岳乐神情严肃地问佟国纲:
“究竟是怎么回事?皇上是私自离京的么?朝中出了什么事?”
佟国纲拉岳乐出了听雨轩,在松荫下,倚着池塘的栏杆,轻轻地说出了原委:
入夏以来,京师热得厉害。康亲王邀约另外两家郡王出口外打围,一为练武,二来也好避暑。临行前一天,太皇太后召康亲王进宫,原说她老人家要带着皇上跟他们一道往塞上的,康亲王劝说再三,老佛爷才答应自己不去,但让皇上随康亲王同去打围,以长见识、习弓马、强体质。康亲王不敢违命,只得加意布置防护。太皇太后又召佟国纲嘱咐一番,说他的这位外甥近日寝食不安、心绪不好、日见消瘦,要他精心养护,使皇上在塞外风云驰骋之中开阔胸襟、消解郁闷。
初到塞外,皇上很兴奋,处处觉得新鲜,追黄羊、射马鹿、架鹰寻雉兔,十分痛快,可是日子一长,他又打不起精神了。常常沉思默想,表情阴郁,初到塞上壮实起来的身子又渐渐消下去,加上晒得很黑,就显得更瘦了。康亲王于是急着回京。昨天过喜峰口进关,今天大队在野鸡坨休息,皇上便执意要到安王爷和佟家在永平的庄园来看看。康亲王不敢过分阻拦,想亲自跟来皇上又不许,只好派了大队骑校和亲兵营护卫着来到庄前。
岳乐听罢,小声问道:“国舅知道皇上为什么忧闷吗?”
佟国纲摇摇头:“老祖宗没有说,皇上自己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其中的秘密不久就向岳乐揭开了。玄烨执意要来安王庄园,竟是专为向安亲王吐露这个秘密的!
玄烨睡足了一个时辰,美美地吃了鲜香无比的江南鳜鱼和塞北珍珠蘑之后,在听雨轩面水的一侧,岳乐陪他下棋。白玉黑玉棋子敲击出清脆动听的声响,水面风动,拂动岸边柳丝,送来一阵阵荷叶的清香。岳乐没料到玄烨有这样高的棋艺,又常常出一些他想不到也没见过的怪着,使他难以应付,不得不集中精力,用心来战。
身边只有几名御前小太监,侍卫们都在听雨轩四周较远的地方守护,佟国纲和索额图还在轩内侧间吃饭,这里气氛很是宁谧,除了棋子响,都是天籁之音:柳叶“沙沙”,蜜蜂“嗡嗡”,水波“汩汩”,莺鸟“啾啾”。玄烨仿佛不愿破坏这种恬静,说话声音很轻很轻:
“叔王,你知道么?……老祖宗要给我定亲……”
“哦!”岳乐的声音也很小,似有若无。虽然还能不动声色,心里却颇惊异。太皇太后抱孙心切,可以想见,但皇上实在还是个小孩子,论实足年龄,不过十一岁,怎么能成亲?是不是先定下,过几年再大婚?……于是说道:“先定下来也好,过几年……”
“不是的,叔王!”玄烨有些发急,话音仍然轻得近似耳语:“老祖宗说今年就要办大婚!可我,我还没有亲政呢!……”
“是这样!……”岳乐真有些摸不准了。他心头倏地一亮,忽然想到,皇上大婚,便是成年的标志,而皇上成年,就该亲政。太皇太后莫非借此示意辅臣归政?这是否表示老祖宗对辅臣为政已经有所不满?他赶忙追问一句:“那么,老祖宗给你选的是谁家格格?”
玄烨的脸一下拉长了,赌气地说:“索尼家,噶布喇的女儿!”
岳乐倒抽一口冷气,半晌说不出话来,刹那间,他全明白了;为什么给未成人的玄烨大婚,为什么这样选择。又是一举两得:既表示了归政的要求,又笼络住辅臣,不至于伤他们的心。他惊叹又佩服,他的婶母、这位太皇太后,真是精明过人!比人们想像的精明更精明!
当年,为使丈夫太宗皇帝的后宫成为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的天下,她费尽了心机;后来,为儿子选的前后两位皇后也都是她这个家族的格格,虽招致儿子的不满、招致帝后不和也在所不惜;如今,为了大清江山社稷的稳固,她竟能一反数十年的定则,自己打破自己的成见!若没有英明君主的阔大胸怀决难如此作为!……好一个厉害的太皇太后!
岳乐笑了笑,轻声说:“自然应该听从太皇太后的安排。”
玄烨用力把一粒白子塞在棋盘上,乌黑的眼睛盯住岳乐,诧异地说:“连你也这么讲?”他急了,不由提高了嗓音:“那冰月怎么办?我要娶的是冰月呀?”
岳乐陡然变了脸色,猛地站起,竟觉得双腿发软,呼吸不畅了。他连忙扶住身边古松瘢痕累累的树干,眼睛避开那双明亮的眸子,心里千头万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玄烨的坦率把他吓坏了。
如果岳乐像成人听到孩子们这类带着稚气的知心话那样,哈哈一笑或是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玄烨就会像同样情况下的孩子一样醒悟过来,涨红了小脸,羞得抬不起头,立刻撒腿跑开了事。可岳乐这不一般的表现,更刺激了玄烨进一步发挥他的意见:
“叔王,你是冰月的亲生父亲啊!你说,我应该……”
玄烨缩住口,因为岳乐的古怪表情使他说不下去了。刚才脸色惨白的叔王,此刻面孔涨得发紫,额上青筋都暴了出来。过了好半天,岳乐勉强恢复了常态,强笑着说:“我突然有些头晕,求皇上不要见怪…… 你这心思跟老祖宗说过没有?”
玄烨这时却有些不好意思,扭开了泛上红晕的脸,半晌,才低声地从头说起。
那天他去慈宁宫请安,陪着太皇太后说话,因连日苦读,竟乏得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发觉被安置在次间炕头。老祖宗寝宫的绣褥锦被特别绵软,他舒服得赖着不想起,便装作没醒,眯着眼儿悄悄打量。寝宫己经上灯,炕桌两侧各坐着一位头梳如意髻的宫眷,挨着他的是老祖宗,另一位竟是懿靖大太贵妃!炕桌上一盏红纱罩桌灯的柔和红光映在她们脸上,竟都那么心事重重,仿佛正在谈论一件非常严重的大事。玄烨屏住气息,更加不敢出声 。
“我这人不知深浅,这些年多亏你包涵容让,我心下着实感念,也着实不安。汤若望是好是赖我本不清楚,可先皇帝跟他的交情谁不知道?这回大审汤若望,他们倒是安的什么心!皇姐你可要多长个心眼儿才好哇!”
“谁说不是呢?我心里也犯疑惑,事先我放过风,要他们减刑,竟也不听……”
“啊?这还了得?辅臣也不过就跟个大管家似的,百事还得听主子拿主意!这不反啦?”
“眼下倒还难说,也许是一片忠心呢?”
“这是什么事,可大意不得。管家不听话,就该撤换!”
太皇太后轻轻摇头叹息:“谈何容易呀!……除非皇帝亲政,才能名正言顺。可三阿哥年岁还小……”
两位老太太愁眉相对,忧心忡忡,半晌只是叹息,大太贵妃眉毛一扬,拍手道:“皇姐,不如早点为咱小皇帝操办大婚!”
玄烨心口不知被什么猛地一撞,跟着就“怦怦怦怦”跳个不了,一时又喜又惊又羞又慌,两只耳朵火烧火燎,脸蛋儿滚烫,连忙借着翻身,缩头进了被窝儿……
他朝思暮想,盼着亲政,盼着像父亲、祖父一样综理国事,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真皇帝、好皇帝,已经不是遥遥无期,已经近在眼前,怎能不欢喜?
为了亲政,先要大婚!若是能遂心愿,娶月妹妹做皇后,那更是锦上添花,玄烨还有什么不足!老祖宗知道孙子的心意么?肯不肯成全呢?会肯的!
玄烨被一股非凡的勇气所鼓动,此刻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突然掀被坐起,一晃脑袋,仿佛甩脱慌乱和羞怯,坚决地说:
“老祖宗,我若是汉武帝,月妹妹不正好是阿娇么?”见两位祖母吃惊地看着他,他又急急忙忙地补充:“都是隔房兄弟姐妹呀 ……”
太皇太后几乎在刹那间就收敛了惊讶,哈哈一乐,仿佛不经心地说着家常话:
“你倒比我还急!”
一句话,把玄烨说成了大红脸,“哧溜”一下又钻进了被窝儿。只听祖母从从容容地说:“不一样,还是不一样。汉武帝与陈阿娇是表姐弟,你跟冰月是堂兄妹。咱们皇族规矩,同宗不婚,谁都不能改……”
玄烨脑袋“嗡”地涨大了。老祖宗又说了些什么,他再没听到。此刻他已预感到,又要面临一次新的苦痛,一道更深的情感的沟壑,他得费尽气力地跨过它。他能跨过去吗?……
听了侄儿的述说,岳乐微微点头,完全从复杂慌乱的情绪冲荡中脱身出来,正色道:“老祖宗的话千真万确。皇上试想,太祖、太宗直至先皇,哪里有娶宗室之女的先例?”
玄烨不语,只呆呆地望着叔王。
“皇上再想,自太祖创业迄今,皇族世世代代与蒙古朕姻,使我大清得以入主中原,成就帝业,一统天下。天子至尊至贵,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立后选妃所关事大,切不可以私心好恶为转移。”
玄烨仍然望着岳乐,眼睛都不眨。这些道理祖母都讲过,而且委婉含蓄得多,不像这么赤裸裸的毫不掩饰。
“皇上精通经史,不见妲己亡商、褒姒破周、玉环败唐的故事?皇上日后治理天下,务必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为一代明君,致四海万民以太平。而好色必定妨政害身,后患无穷。况且我大清世代孝治天下,皇上至德纯孝已为四海传诵,绝不可以婚姻事拂太皇太后之意……”
玄烨这时才渐渐垂下眼帘,小声说:“我怎敢违背皇祖母的意思!……只是觉得对冰月妹妹不起,心里难过罢了。”他轻轻吸了口气,又拈起了棋子。
岳乐不由得心里感动,原来他在为此不安,足见他心地善良仁爱。只可惜冰月没有福气啊!……
佟国纲和索额图出得轩来,只见这叔侄俩正专心一意地下棋,黑白纵横,杀得难解难分,连话都顾不上说。两位旁观者互相看了一眼,刚才吃饭时候商量的问话,怎么个开口法呢?
玄烨执意要来安王庄,这两位或明着撺掇或暗着旁敲侧击,都起了作用的。
他们的父亲佟图赖和索尼,都是朝廷重臣、八旗名将,把祖宗的制度习俗看得如命根子一般。早年在关外关内南征北战,从来都是英勇无敌、杀人如麻。杀,是他们最有效的手段,也是他们的光荣。
佟国纲和索额图虽然生在关外,却长在文化昌明的中原帝都,过着富贵平和的贵族世家生涯,整日触及着深厚悠久而迷人的汉家文化。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早就对父辈的固执信念不以为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