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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怀仁于是操着他那特别的汉语,一句一句地读那碑文。这是十一年前顺治皇帝敕封汤若望为通玄教师的诏书,因汤若望格外珍爱而特意另制大理石碑镌刻永存的:
“国家肇造鸿业,以授时定历为急务。羲和而后,如汉洛下闳、张衡,唐李淳风、僧一行,于历法代有损益。元郭守敬号为精密,然经纬之度,尚不能符合天行,其后晷度遂以积差:尔汤若望来自西洋,精于象纬,闳通历法,徐光启特荐于朝,一时专家治历如魏文魁等,实不及尔。但以远人,多忌成功,终不见用。朕承天眷,定鼎之初,尔为朕修大清时宪历,迄于有成。又能洁身持行,尽心乃事。今特赐尔嘉名,俾知天生贤人,佐佑定历,补数千年之阙略,非偶然也。
时大清顺治十一年三月……”
南怀仁还没读完,汤若望已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南怀仁安慰着汤若望,自己也心酸难忍,他当然知道这块大理石的无可估量的价值:它与皇上亲赐的那御制碑文一起,曾经是汤若望的身份证、保护伞,汤若望把它们立在教堂门口院中,它们就兼而成为天主教的身份证和保护伞,在他们伟大的传教事业中,这两块石碑有极大的功劳。可是今天……
汤若望喃喃地重复着碑文里的话:“……但以远人,多忌成功,终不见用!……但以远人,多忌成功,多不见用。……”白须白发被晚风吹乱了,他抱着这块冰冷的大理石,抚今追昔,有多少难以言说的慨叹啊!
南怀仁强笑着安慰说:“总是天主慈悲,用这样特殊的警告解救了我们约翰,你能活下来,这是奇迹!……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会的,会好起来。”
汤若望抬起头泪光闪闪的眼睛里映着月光,他悲哀地摇摇头:“不!……”
七十三岁的汤若望,已经积累了深厚的人生经验,他决不像南怀仁那么乐观。后来事情的发展,证实了他的悲哀。第二天,新上任的钦天监监正杨光先、监副吴明煊,在两位礼部官员的陪同下,带来大批人役包围了教堂。汉尚书沙澄庄严宣布了朝廷取缔天主教的法令,随后,满尚书只略略一点颏,人役们便在杨光先与吴明煊的率领下,狂怒地冲进教堂的各个角落,于是各个角落便传来一片可怕的喧嚣,其中夹杂着杨光先尖利而痛快的狂叫:
“撕掉!给我撕掉!……砸!砸个一干二净!……堆起来,烧! 烧!烧!……”
所有的天主基督圣母等等圣像都被撕毁;所有带有褒扬崇敬言词的匾额都被砸碎;神圣的宗教器物,木质铁质的被破坏,金质银质的被洗劫。一切被毁掉的东西,都堆在院子中心焚烧,成了巨大的火堆,鲜红的火舌蹿得老高,仿佛舔着昏暗的天空,由于火中许多檀木楠木圣器,缭绕的浓烟透出奇妙的、令人心醉的馥馥芳香。这火,这香,把汤若望的心都碾碎了,他一生的心血啊……南怀仁扶着老人,映着火光的眼睛布满血丝,阴沉得如同寒冬原野上的饿狼。
“冬 冬!冬”沉重的打击声,震得地面“簌簌”发抖,人役们举着大铁锤,正在敲碎那两块碑,那块刻着顺治皇帝敕谕以通玄教师衔号赐汤若望的大理石碑和那块御制亲赐的汉白玉碑。南怀仁冲过去,一把拖住大锤,喊道:
“你们不能!你们不可以!这是先皇帝的圣谕!……”
礼部的两名官员毫不客气地把南怀仁推了个趔趄,理都不理他,指使挥动大锤的人役:快点干!
“费迪南特!”汤若望微弱的声音透过锤击呼唤着,他左手按着胸口,可怜地喘着气,南怀仁赶紧跑过来搀扶他回屋躺下。
空空荡荡的屋里,填满了大火燃烧和捶击石碑的声音,两人都说不出话来。汤若望忍不住轻轻地呻吟,好像那大火正烧烤着他,一记记大锤都敲在他衰老的头顶。
房门“哗啦”一声推开了,十几名人役顺序而入,每人都朝汤若望床前狠狠扔下两块碎石,那便是大理石碑和汉白玉碑的碎片残骸。不多时,这些乱七八糟、有的还留有零星字迹的石块,就在汤若望床前堆成一个碎石的小坟包。一阵狂笑,人役背后走出了杨光先和吴明煊,吏部两官员就站在他们身后。杨光先痛快地尽情嘲弄着自己的对于:
“汤若望!你还想做你那太师爷的清秋大梦吗?睁眼看看!你的惊人业绩、惊人徽号,如今已然碎尸万段!你逃脱了凌迟之刑,以为就此完事吗?先让你的招牌替你受受千刀万剐的滋味吧!哈哈哈哈!”
这透心入骨的侮辱,汤若望生平未遇,他闭目仰卧,一言不发,浓密的胡须眉毛,以至满头白发都在抖动。
“你听着,汤若望!”杨光先突然停止狂笑,厉声喝道:“这馆舍是公产,是钦大监正的住所!限你一日之内迁出!老夫明天就要搬进居住!”
第二天,病入膏肓的汤若望迁出西堂之际,杨光先大笑着迁了进来。他一生坎坷不得志,终于在古稀之年一展抱负,自然快意非常。他命人将他的画像悬在教堂的祭坛上,因为他的七十三大寿在即,他要在这高大宽敞的大堂里大宴宾客,操办此生最风光、最热闹的寿辰庆典。
汤若望和南怀仁来到东堂,东堂的神父安文思、利类思,率领着居住东堂候审的外省传教士,到门口迎接。东堂顶上的巨大十字架,在大地震中震倒,摔成碎块,圣堂也在前一天被洗劫一空,堂门重新被封。劫后相逢悲喜交集,汤若望被众人搀扶着、簇拥着,但所有这些残破、凄凉的景象,都映入他满是老泪的眼中。他骤然扑倒在众人脚下跪在那里,浑身颤抖泪如泉涌,声嘶力竭地说:
“我的错误,我的罪过啊!……给教会招来一场这样大的、令大家吃苦的迫害!……”
他昏倒在南怀仁的怀中。
后来,他在病痛和迫害中又煎熬了一年多。因为杨光先确实不肯罢休,仍在不断控告汤若望和天主教的种种罪恶,要求将传教士流放宁古塔,要求处死汤若望。汤若望不得不被人用木床抬着一次次过堂。每次过堂都使他病情进一步恶化,常因呼吸困难手脚乱抓乱打,直至昏倒。与此同时,他的心境和表情却越来越平和、宁静,似乎在安然等待死亡的降临。
那天,他躺在夏夜的星空之下,忽然少有地激动了,对侍候在侧的南怀仁说:“知道吗?我昨天梦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是布鲁诺……”他沉静片刻,叹了口气,缓缓地接下去,“仿佛是在罗马的一条昏暗的窄巷,石子路上湿漉漉的,我竟迎面碰上了他!……仍是那副苦行修士的打扮,腰里系着麻绳,一脸悲天悯人的愁容……他看我一眼,摇摇头,作了个又是同情又是嘲讽的怪相。我赶上去想要质问他,他却一动不动,眼看着变高变大,化为一座巍峨的大理石雕像,窄巷也扩展成一个小广场,四周都是鲜花……”
汤若望近来说话很少这么清楚,使南怀仁惊异但他说话的内容,他对离经叛道者的态度,却让忠于自己信仰的南怀仁不知如何回答。
汤若望极力望着深远无极的神秘的银河,眼睛里有一点微微闪动的光:“如果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布鲁诺的宇宙无限论是对的,那么,我们不也是在扮演杨光先之流愚昧残酷的可悲角色吗?……”
老人的声音极轻极微,却震动了身边的南怀仁,他不由自主地顺着老人的思路想了下去:
中国不能容忍地圆说,因为地圆说等于否定了中国是世界的中心,触犯了天朝的自大心理。于是,把持地圆说的传教士们指为异端,残酷迫害;
天主教不能容忍日心说和宇宙无限论,因为这理论等于否定了天堂和地狱,否定了上帝的存在,所以宗教裁判所用火刑烧死了布鲁诺。
然而,地球毕竟是圆的;
那么,地球果真是绕太阳运行?宇宙果真是无限的?
那么,天主教也是愚昧落后,也在阻碍着科学和真理?
那么,……
南怀仁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没有勇气怀疑自己,他是神职人员,是上帝的虔诚信徒!他回眼去看汤若望,老人已经睡着,脸上似乎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潮。
汤若望死了。
他的死日,无论对天主教或对中国习俗而言,都是个神圣的日子,这是康熙五年的七月十五——中元节或称盂兰节、鬼节;公历一六六六年八月十五日——圣母升天节。十四天后安葬汤若望,送殡者在五百人以上,其中有远道赶来的吕之悦、孙幼蘩夫妇。
一场牵动这个古老帝国的各条神经、大起大落惊心动魄的大狱,以汤若望及其代表的西洋天主教、欧洲科学的惨痛失败而告结束。失败者沉寂下去,无声无息,仿佛就此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湮没了。
兴起大狱的表面上的原告杨光先,安富尊荣地登上钦天监监正的官位,因有强大的后盾而高枕无忧。他是个彻底的、毫不妥协的斗士。汤若望去世那天,他在钦天监痛快地宣称:“这个可恨的老家伙到底死了!但京师还有三条洋狗,我得把他们全都收拾干净!”他当天就向朝廷呈递状文,要求将罪大恶极的汤若望碎尸万段!不久,他又上书辅臣,要求拆毁西堂东堂,铲除天主教和西洋欧洲在中国的一切痕迹。辅臣们倒是相继批准了,但执行日期却被拖延。后来,竟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化为乌有。
朝廷上出了大事,比拆毁西堂东堂严重得多。辅臣们以至整个朝廷,无暇再理会这类区区小事了。
第四章
二月底三月初,岳乐躲在他的庄园里办他自己感兴趣的事,东跑西颠,忙忙碌碌,颇有味道。那天他正骑着马在几个庄子间巡游,刹那间觉得头晕,仿佛站在颠簸的小船上。他没怎么在意,只当一时眼花,可到庄园才知道是地震。次日,传来了京师大地震的消息。
别看他平日悠闲散淡,伪佛真要成为不问世事的隐士,可一听到这个消息,脸色都变了。报信的京中管事说不清京师有什么变故、朝廷有什么危机,只知道府里倒了多少间房、砸坏了多少用具、伤了多少奴婢、福晋怎么哭天抹泪、姨奶奶怎么吓出毛病……岳乐只听得怒火冲天,一脚踢倒管事,午膳也不用,一叠声地传来坐马,带了几十名护卫,飞也似的向京师奔去。人不下鞍、马不停蹄,五个时辰他就赶到了朝阳门。民房倒塌、百姓露宿,人们的凄惶之色虽然使他忧虑,但看到九城提督的巡丁和守卫严谨的八旗兵勇,他到底还是松了口气。
回王府只呆了三天,岳乐己觉得腻烦不堪。大赦令宣布、汤若望免死的消息传来,他就没有必要留在京师,把家中必须办理的事务略作安排,又回庄子上来了。临行交代几个儿子:把汤若望案的最后结果以及能够探清的案情内幕,差可靠人来庄上禀告。
安王福晋原要同行,但府中修缮等事她不大放心,便与岳乐约好,天热时候来庄园避暑。自从他妥善处理了与梦姑、同春的纠葛,在福晋眼中居然变得可敬可爱,夫妻感情竟然好起来。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看看榴花照眼、睡莲满塘了。
这天吃过早点,岳乐着了一件宽大的蓝绸长衫,拿了一柄轻罗小团扇,坐在池边柳树下的石凳上,细细看着儿子们的来信,随后便沉入深深的思索:
汤若望大狱,不过是顺治十八年以来一系列大狱的继续。这当然是辅臣执政以来的一贯策略,凡有汉俗汉化嫌疑,一概排斥;凡不利于满洲祖制的,一概复旧。这实际上造成了完全与先皇帝背道而驰、甚至一步步否定先皇作为的情势。他们的根据,就是那篇“罪己诏”。这正是岳乐引退的主要原因。辅臣们肯定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这条路的起点,岳乐相信,是太皇太后为他们铺设的。
可岳乐渐渐发现,辅臣走下去要出格。
很显然,太皇太后不同意杀汤若望。辅臣却不管不顾,竟下凌迟令!这大大损伤了皇家的尊严!太皇太后很精明地借用大地震表示她的反对,称之为上天旨意迫使辅臣后退。她成功了!不过,这也表明,她还不想得罪辅臣。
是她实际上仍然支持辅臣的治国方略,还是她养虎成患,已没有力量与他们抗衡?……如果是前者,岳乐应继续引退。如果是后者呢?想到自己被迫辞政的屈辱,对这位老祖宗如今自食其果,他心里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但又不得不自问,要不要助她一臂之力?……
可惜,岳乐近日对朝政的细节了解太少,无法对这些做出准确的判断。看来,还要和朝中灵通人士多通消息才好……
岳乐想着,背手闲步,走上背靠湖石面对清池的听雨轩。轩窗四面,绿意盎然,初夏的小风吹来,令人浑身舒泰。轩中一张乌漆长榻,枕边一部《玉茗堂四梦》,他悠然靠在榻上,取书翻看。小僮送上清茶,他喝了一口,香满齿颊,心里十分闲静舒适,不知何时,靠在枕上睡着了。
“王爷!王爷!”虽然怕惊了王爷,声音压得很低,但急促的喘息,表明管事十分紧张。岳乐睁眼见到跪在榻前的老管家,一骨碌坐了起来。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下人绝不敢打扰他的昼眠。
“什么事?”岳乐镇静地问。
“启禀王爷,佟……佟国舅请见!”
“哦?”岳乐惊异地扬扬眉。即使他在朝为议政王之时,与佟家也没有多少来往。康熙即位,生母佟佳氏康妃尊为慈和皇太后,佟家骤然贵盛无比,岳乐便有意识地回避得更远一些。何况当年两家曾为圈地的事闹过纠纷,佟家会不会乘岳乐背时之机,挟嫌报复?他不得不存几分戒心。于是故作平淡地说:
“列队迎接就是,何须这样大惊小怪、变脸变色的!”
管事急得脖子上青筋拱起,凑近两步,小声说:“王爷,庄外十里以内,处处有骑兵巡逻,佟国舅大人还……还领了五百精兵!”
岳乐一惊,心里飞快地转过许多念头:来兴师问罪?来寻衅讹诈?或者,朝中出了大变故?……他果断地吩咐道:“命王府卫队整好武备,在园墙四围和客厅左右侍候。没有动静,不许露面。仪仗出大门迎接!”
岳乐在大门前一露面,佟国纲便赶上来要跪安,岳乐连忙搀住,执手为礼。两人笑逐颜开,寒暄了好一阵。论家法,岳乐是皇叔,佟国纲是国舅,彼此平辈;但论国法,岳乐是亲王,佟国纲是内大臣,有君臣之分。岳乐以平辈礼相待,佟国纲心里过意不去,自然就对这位人称古怪的亲王产生了最初的好感,他连忙说道:
“王爷,您快去接驾吧,皇上来了!”
岳乐大惊失色,跌跌撞撞跑下台阶,果然,在四百名亲军营兵和一百名剽悍的侍卫骑兵簇拥之中,十二岁的玄烨披着骑马大氅,勒着僵绳,昂然坐在一匹神骏的火焰般红马背上。岳乐连忙双膝跪倒叩头,口中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