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受先皇遗诏辅佐政务,耿耿忠心惟天可表,三载辛劳自问无过,不知因何触怒亲贵,呵责斥骂又施拳脚。求太皇太后明鉴,不然,臣等无颜立朝。”
索尼生就一副忠厚的相貌和诚实的眼睛,但并不使人产生忠厚无用之类的联想。由于出身满洲学识最渊博的家族,他带有一般满官不具备的儒雅气度。近年老态渐至,须发尽灰,倒给他增添了几分威严,颇得朝野人士好感。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索尼忠直,朝野尽知,辅臣摄政三载,不但无过,而且有功。少有不服者,在所难免,不必放在心上。”
苏克萨哈跪到索尼一侧,详细禀告昨天辅臣值房内发生的事。太皇太后神态从容,眼睛里却不免透露出怠倦和厌烦。苏克萨哈禀罢,她已双目微阖,仿佛睡着了。
“求太皇太后示下。”索尼小心地提醒一句。
老太后睁开眼,了无表情,只想尽早结束这不愉快的谈话:“好了,二位起吧。辅臣奉先帝遗诏辅佐幼主,原不许诸王亲贵掣肘。辅臣尽管经意综理政务,安王等人干政,自有皇家家法裁夺……”
一语未了,北边靴声杂乱,还带着“橐橐”跑步声,冲来黑压压的一群人,把园中悠闲散步的仙鹤惊得“嘎嘎”乱叫,扑着翅膀逃躲。跑在最前面的,竟是身穿金黄小龙袍、头戴红绒结便帽的小皇帝玄烨!
人们惊讶不已,刚站起身的索尼和苏克萨哈又同着遏必隆、鳌拜双膝跪倒,嘴里念着:“奴才给皇上请安!”
可是小皇帝就像没有看见四位大臣,他满头是汗,惊慌失措地直冲到祖母跟前,只管尖声叫着:
“老祖宗!月妹妹不好了!”
太皇太后一惊:“什么?”
玄烨急得脸通红,一把拽住祖母的袖子,硬拉她起身,上气不接下气的只是嚷:
“老祖宗快去,你快去救救她呀!……”
太皇太后顿时心慌意乱,竟站不起来,只提高嗓音问:“看妈呢?奶妈呢?今儿谁在冰月屋里当值?”
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保姆连忙跪倒:“禀老佛爷,昨儿半夜那工夫月格格就浑身滚烫,传了太医来瞧,吃了一剂药,天亮那会子原本好些了,没承想这会子又烧上来了……”
玄烨几乎哭出来,大声抢白:“你罗嗦个什么劲儿!讨厌!……老祖宗,快走!快走!”他用力扯着太皇太后,小小的身体都斜向地面了。老太后随着孙子移步的当儿,不由仰脸望了望:天哪,你降给皇室的灾祸还没到头吗?……
走下临溪亭石桥,太皇太后略定定神,发现辅臣还毕恭毕敬地跪在那边,便拽拽玄烨的手:“看你,还不快叫起!”
玄烨魂不守舍地回头草草看了一眼,远远喊了两声:“起去起去!”重又抓牢祖母的手:“走! 快走哇!”

慈宁宫寝殿侧,冰月住的三间屋子,里里外外挤满了人,连门前石阶上也站满了宫女太监,却静悄悄的连一声咳嗽、一口大气也听不到。小皇上那带着哭腔的呼喊便清晰地直达户扃:
“月妹妹,你快醒醒儿,老祖宗来了!你倒睁睁眼啊!……”
冰月烧得满脸赤红,嘴角起泡,小脑袋聋拉向枕头一侧,无知无觉的样子更叫人心疼。
“冰月,好孩子,你醒醒吧!……”老祖母温柔慈爱地抚弄着小孙女乌黑的柔发。
浓密的眼睫毛一动不动,就像贴在这张通红小脸上的两瓣黑色月牙儿。难道这双美丽的大眼睛再也不睁开?难道这清亮亮的眸子再也不能活灵灵地闪动?围在床边的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上,还有各宫主位们,都被笼罩在一团悲雾之中,有人在轻轻啜泣。
冰月的细长眉毛成年人似的痛苦地蹙了又蹙,睫毛扭动着扭动着,唇边竟牵出一丝天真的温存的笑,慢慢睁开了眼。奇怪的是,目光秋水般澄清宁静,完全不像七八岁孩子的神情,眸子黑宝石般晶莹,凝视着太皇太后,静静地、带点悲哀地说:
“老祖宗…… 冰月不在这儿呆了……”
像剜去心头肉,太皇太后一阵痛心,声音哽咽了:“好孩子你说哪儿话……”
冰月目光略转,看到玄烨,殷红的小嘴伤心地撇了撇:“三哥哥……小红马荷包没绣好,我得走了……你别生气啊!”
玄烨捏着冰月滚烫的小手,眼泪“哗”地落来。
“冰月,不要瞎说,惹老祖宗难受……”岳乐站在床头轻声责备。他是应急召刚刚赶到宫里来的,心里有如兽爪在抓搔,难道召他进宫竟是为他心爱的小女儿送终?
“阿玛,冰月不瞎说,”黑亮亮的目光落在岳乐脸上:“皇额娘叫冰月了,还有皇阿玛,笑眯眯的,招手,好多好多花儿呀……红的、黄的、粉的、真好看……”冰月往枕上一仰,眼睛又阖上了,卷卷额发撒满鬓角,盖住眼睛,呼吸愈加粗重急促了。太医赶忙跪上来诊脉。
太皇太后问:“怎么样?”
“回老佛爷,格格这是邪热入肺,脉象凶险,唯退得高热方有救……”
玄烨忙道:“你快开药方、快给她退热呀!”
太医叩头道:“回万岁爷,格格金玉之质,用药须格外谨慎,学生不敢冒昧从事,须得……”
“放屁!”玄烨大怒,瞪着眼珠子,戳手指定太医跺脚大骂:“你是干什么吃的,白拿朝廷俸禄吗?饭桶!立马给我开方子!要是治不好月妹妹,我要你们这帮饭桶太医的脑袋!”
完全是乳声童音的小儿斥骂,却吓得太医“砰砰”叩头、浑身哆嗦,汗水顺着面颊往下淌。玄烨抓起几上的纸笔远远往太医头上一扔,吼着:
“写!给我立刻写!”
太皇太后用责备的目光向玄烨示意,玄烨全没看见,骂过太医、回身就奔冰月榻前。
冰月手脚忽然一哆嗦,嘴里含含糊糊嘟哝:“热呀!……火烧身上来了……”说着就抽搐起来。赤红的面色转青,脖颈紧张地挺着,半睁半闭的眼睛看着翻白了。众人一片惊慌,哭的、喊的、叫的、揉搓的,一个个失了主意。几个看妈冲上去掐人中捏手脚,乱作一团。
玄烨突然从乱哄哄的人堆里蹿出去,一边跑一边脱龙袍。太皇太后一眼瞧见,忙命看妈跟着。不一会儿就听看妈在门外大呼小叫:
“哎呀万岁爷,您这是干什么?不能脱呀!”
“万岁爷冻着可怎么得了!”
老太后不放心,正要出去瞧瞧,玄烨一路嚷着跑回来:“闪开:都闪开!”
众人吃了一惊,只见皇上只穿件贴身的月白绸衬褂,冻得腮帮泛青、嘴唇哆嗦,自管飞跑到冰月床边,一把掀开锦被,双手用力抱起烧得浑身滚烫的月妹妹,紧紧贴在自己凉冰冰的身上,还特意把冰冷的脸蛋贴紧那热得如着了火似的小脸,——他是从春寒中取了凉,回来为月妹妹退高热!
众人明白过来,望着两个小人儿,全都愣住了。
被高热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冰月,骤然遇冷,神奇地停止痉挛,可怕的抽搐缓解了。玄烨感到妹妹像角弓一样紧绷绷的身体渐渐放松、渐渐柔软,非常高兴。冰月的高热吸尽了他身上的凉意,他开始觉得热了,便吃力地把冰月放回床上,转身又往外跑。看妈一把拽住:
“万岁爷,不能啦!保重龙体要紧!……”
“你少管!”玄烨甩脱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待他一身冰凉地跑回来再抱冰月时,惊异地看到,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和太妃以外,所有的人都跪下,冰月床前五颜六色,密密麻麻一片。
“皇上天恩厚德,奴才纵然肝脑涂地也难报答……”安亲王频频叩头,语调呜咽。
“皇上是天下之主万民之父,千万保重……”苏麻喇姑也在不住请求。
“求皇上着袍!”
“求万岁爷添衣!”
四面都是忠诚的面孔、深受感动的求告。玄烨对这场面很觉意外,疑惑地看看祖母。老太后温厚地笑了,说:
“皇帝虽然年幼,却具佛心,笃于亲情友于弟妹,是仁爱之君,谁不感泣?只是,退热去病,还有太医和看妈们经管,皇帝可以放心了。”
果然,几名看妈已经端来了凉水和冰块,退热效果显见比自己这一时冒出来的笨法子强。玄烨也就顺从地放开冰月,任听她们摆布昏昏沉沉的小格格。
太皇太后嘱咐几句,心事重重地出了中堂。皇太后、皇上和安亲王陪着出来。老太后轻声说:“皇帝和皇太后去吧。”
玄烨仰脸看看祖母和伯父,赶紧拉了太后又回冰月屋里去了。仿佛感到什么,进门前他又偷偷回头看了着。
沉默片刻,太皇太后直截了当地问:“你打了苏克萨哈?”
岳乐就地跪倒:“奴才一时按捺不住……辅臣屡兴大狱,压制汉人士子,奴才深恐逼出大事,于朝廷不利,不过训诫几句,他却出言不逊,有意冒犯……”
太皇太后伫立不动,没有表情的脸仿佛佛龛里呆板的神像。静了好一阵,说出的话也带着无法形容的冷气:“朝廷的事辅臣该管。汉人原本气傲,惯得太厉害,也不成!”
岳乐心头“咯噔”一跳,鼓足勇气提醒道:“老佛爷,得人心者得天下啊!”
太皇太后脸颊掠过隐隐抽搐,声音更轻了,仿佛在问自己:“得汉人心还是得满人心?以目下情势而言,孰轻孰重?”
岳乐随口接答:“满汉一体,国家才能太平昌盛……”
“满汉一体,谈何容易!”太皇太后摇头,叹息一声,“为政必须刚柔相济。先皇帝过柔,理应以刚补正。”
岳乐吃了一惊:这么说来,近年兴的几桩大狱,是太皇太后默许的了?他心里阵阵发寒。
太皇太后复又显出倦怠和苍老,眼角聋拉下来,声调也欠了底气,但说出的话仍很逼人:“岳乐,辅臣奉先帝遗诏摄政,诸王亲贵不得干预。”
岳乐怔了怔,不由抬头看了这位婶母一眼。这位婶母用更微弱低悄的嗓音,说出一句更令人心悸的话:
“难道忘了多尔衮① ?……”
岳乐匍伏着再不敢出声,背上凉飕飕地沁出一层冷汗。他静候下文,因半晌无动静而抬头看时,她已经走了。
太皇太后回到寝宫,倚着炕上的靠枕喝茶,视而不见地盯着八仙桌上一盘金黄色的佛手出神。后来她放下茶盏吩咐:“叫小福子。”
玄烨的乳母领班孙氏,在宫里的名字叫小福,立即应召而来,跪在老太后脚前,恭听着平稳慈和的问话:
“小福子,这些日子皇帝晚间睡得可香?”
“回老佛爷,睡得香,吃饭不香。圣母皇太后大行,皇上心里太苦。”孙氏回话意思明白、态度得体。
太皇太后点点头,又问:“近日没有给他沐浴吗?”
“回老佛爷,大丧之后,刚浴过身。”
“哦。你看他……长成了吗?”
“回老佛爷,还同小时差不多,没大变。”
“嗯……你去吧。”
天色完全黑下来,太皇太后还坐在那里,也没叫上灯。她心里还在翻腾。辅臣和安王的官司、政务国事此刻都已撇开,她只想着那个叫人无法捉摸的小皇帝。方才他搂抱冰月看来是孩子气,并非情窦初开,教人略略松了口气。但这孩子好像比他父亲更古怪。他身上仿佛附着好几个人:这一个聪明好学,那一个顽劣异常;一忽儿诚笃仁爱,一忽儿又骄横十足蛮不讲理……这位嗣天子日后能够受天命负大任吗?
为同一原因心神不安的,还有一位,安亲王岳乐。老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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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顺治初,皇帝年幼,多尔衮以叔王摄政。顺治帝亲政后,定多尔衮谋逆罪,夺谥削爵并彻底清除其党。
的话再明白不过,他已决意辞政。决心一下,许多烦恼顿时消失,大有从泥潭拔脚而出的轻松之感。但心头总是牵牵挂挂放不下。因为今天见到的皇上,和他心目中的神童三阿哥全然不是一个人,怪僻得叫人害怕!想想他跺脚骂人时暴戾的眼神、搂抱冰月时不顾一切的呆气,岳乐很担心:将来他能是一位有道仁君吗?

五天以后,岳乐再次应召入宫。
走近冰月住所,一片盈盈笑语,和着杨柳春风阵阵飘来耳边,他悬着的心放下了。
果然,裹得严严实实的冰月已靠坐在堂屋南炕毡垫上了,小脸苍白,两颊消瘦,眼睛显得越发大越发黑,看上去弱不禁风,精神倒还好。玄烨挨着冰月坐在炕桌边给她剥瓜子。太皇太后、皇太后和几位常来的福晋,都按各自身份,坐在太师椅、扶手椅、瓷墩、方凳上,说笑得正有劲,岳乐到来也没打断她们的兴致。见了家常礼,看了女儿的气色病情,岳乐也坐在一旁听她们闲谈。
那位能说会道的老福晋在继续刚才的话题:一件被宗人府经历司错判的盗案。听着听着,玄烨发议论了:
“这主事的真笨!哪儿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
太皇太后瞅他一眼:“小小年纪,别说大话”。
玄烨不服:“老祖宗等着瞧,日后我要是断案子,决不这么糊涂!但凡用心思多想想多瞧瞧,那明察秋毫也不难!”
太皇太后笑笑:“叫你说的……好吧,我来考考你。”
“考我?”玄烨兴奋得蹦起来,跑到祖母跟前摇晃她的胳膊,“老祖宗,快出题呀!”
老祖母略想了想:“岳乐,你先把皇帝领出去。”
伯侄两人一出堂屋,那沉重的镂花红门就轻轻地闭上了,里面只透出几声轻笑,一句话也听不清。玄烨笑着对岳乐扮了个鬼脸。
门开了,人人脸上带笑,用好奇或诡秘的目光望着玄烨。他坦然受之,自信地扬着脑袋:“老祖宗,快讲吧,什么案子?”
太皇太后指指茶几上的几个鸡蛋壳:“给冰月煮的两个茶叶蛋,叫这屋里的丫头偷吃了。你来断一断,谁偷吃的?……冰月,不许给哥哥递信儿!”
屋里十几个丫头,玄烨不厌其烦地一个个问过去:“鸡蛋是你吃的吗?”谁想这些丫头们一个个全点头,或含笑或羞怯或害怕,都承认自已是偷吃鸡蛋的小贼。
问过一遍,玄烨立在屋当间不响了。老太后笑起来:到底还是个孩子,略出点花样就发懵。众人也笑了:趾高气扬的小皇上还是叫太皇太后给考住了。
玄烨眼睛一亮,闪出两朵活泼泼的光彩,吩咐受审者:“听着!你们每人端一盏水,挨个儿到我这儿来,瞧我给你们断案……看妈,拿个瓷盆搁我眼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