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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嬷嬷,万岁爷自个儿关在书房里,没声没息,急死人!……”
苏麻喇姑心上火烧火燎,不时透过乌亮的镂空落地罩向次间张望,想给老佛爷递个眼色。可老佛爷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坐在炕桌边,安安静静、一心一意地写她的大字。
事情其实是昨天起的头。
玄烨跟着太皇太后听奏报时,得知次日将对天算案第一次御前大审,当下就眉飞色舞。回宫后吃不下饭,看不进书,全心全意盘算着御前大审的事。早早就嘱咐管衣帽的云姑娘,仔细备好朝服朝靴朝珠,放在床跟前枕头边。
他太兴奋了,很晚还睡不着,好不容易迷糊过去,半夜醒来又高声嚷:“朕的朝服预备妥了吗?要戴那副红宝石佛头的大东珠朝珠!……”
天还不亮,他就急急忙忙爬起来,急急忙忙命云姑娘她们侍候他梳洗、吃早点,又非常仔细地穿好了全套上朝的衣装,随后,在宝座上坐定镇静而又威严地喝着奶茶,用和他庄重的神态颇不相称的男孩子的亮嗓门从容吩咐:
“传御辇,传御前侍卫,传领侍卫内大臣、礼部尚书,传前引大臣:朕往太和殿听审!”
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一个个大惊失色、面面相觑。玄烨要朝服,他们只当又是小皇帝常玩的无数把戏中的一折,没料到动真格的,又是这样关乎朝廷大礼大仪的大事,谁敢胡来?首领太监连忙赔笑:
“启禀万岁爷,奴才们不知道万岁爷今儿要起驾去太和殿……”
“废话。”玄烨一皱眉,“朕现在不是告诉你了?”
“是,是!”首领太监一面回答,一面飞快地转着眼珠子:“启禀万岁爷,若驾往太和殿行大朝礼,应先诣太皇太后行礼才是……”
玄烨的眼珠子也一转:“不错,朕这就去!”
玄烨一步跨进太皇太后寝宫,正由宫女太监们侍候梳妆的老佛爷和在侧的苏麻喇姑都觉得眼前一亮,太皇太后不由笑道:
“真叫鲜亮!不过年不逢节的,是怎么啦?”
小皇帝头戴藤丝朱纬前金佛后舍林顶上三层金龙东珠朝冠,身着明黄色两肩前后绣正面金龙及五色云的朝服,腰系饰满红蓝绿宝石及珍珠的镂金龙文朝带,脚蹬粉底鸦青缎朝靴,从上到下极是灿烂华贵,衬着小小的圆脸、尖尖的下颏、乌溜溜的眼睛,越发聪颖可爱。只是那故作庄重严肃又装不大像的成人表情,叫人看着忍俊不禁。
“孙儿请太皇太后圣祖母安,这就前往太和殿听审。”玄烨一板一眼一本正经,全然是一副办正事办大事的模样。
“什么?”太皇太后扬起细而黑的眉毛,转而一想,笑了:“这怪我没说清楚。审案的事,你就不必去了。”
“啊?”玄烨猛地直起身子,满脸惊诧意外,“不是说御前大审么?御前,不就得在朕之前么?”
“话虽如此,你年纪还小,尚未亲政,不便参与。”
“我只坐在那儿听,不说话。”
“不是已命你身边的小鲁子去听了吗?那小东西猴儿精,随时给你回报,还不行?”
玄烨忽然收起那副庄重严肃的皇帝威仪,恢复了小孙子身份,凑近梳妆完毕的祖母,一伸手,搂住了老太太的脖子:
“老祖宗,玄烨命苦,六岁没了阿玛,七岁没了额娘,全靠了老祖宗把我养大以后,我就管你叫额娘叫阿玛好不好?比叫老祖宗不是更亲么?……”
“好是好,可错了辈分又不好啦……”太皇太后心里虽然舒服,却也明白这机灵的小东西在施甜头软化她,暗暗笑着看他怎么迂回到主题。
玄烨干脆拿小圆脸贴在祖母丰满的面颊上,搂着祖母跟自己一块儿摇晃:“要是阿玛额娘,还不让我去听审……”
“那呀,更不让你去了。这是国家大事,非同儿戏。”
“可我是皇帝呀!”
“就因为你是皇帝,又这么小,你在场好些事情不好说不好办。辅臣理政,你不能干预。”
“可这江山是我的呀!至尊至尊,连御前大审都不能听,算什么至尊?算什么皇帝?”玄烨放开老祖母,不平地嚷嚷着,迸出急泪。
“皇帝至尊还兴哭鼻子?”太皇太后并不认真,笑着调侃,“不听审有什么要紧?我也不去嘛!”
玄烨冲动地一张嘴:“可老祖宗你……”他心里一机灵,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下去。后面的话是:“不能坐太和殿,当然不去。”他气哼哼地换了另一句:
“皇上不到就不能叫御前大审,朕不到场不准开审!”
太皇太后不笑了:“你不可以这样任性!”
“我要是就这么发圣谕呢?”玄烨神情上带点挑衅,又似故意装作说玩笑话。
“那是胡闹!没人听你的!”
玄烨呆了半晌,终于激愤地大叫:“天算案是冲着我父皇来的!拿汤玛法当妖人,我父皇还能称英明?明明是在彰我父皇之过! 我不服!不服!”
他没忘记匆匆地向老祖宗请了个安,“噔噔噔”地跑了。
“皇上!皇上!”苏麻喇姑追了几步,回头看看太皇太后:“老佛爷,你看这……”
“苏麻喇姑,你看我头上这朵绢花是不是太艳?上了岁数,大红大绿就扎眼了。”
苏麻喇姑只得回来为老佛爷另挑绢花。
老佛爷有条不紊地照常办她的事,照常写她的字。玄烨一回寝宫,就这么不听话地闹腾,算算也是即位以来第一次,好像也没对老祖母发生什么影响。
苏麻喇姑终于沉不住气,走进次间,说:“老佛爷,三阿哥这事……”
太皇太后像没听到一样,提着饱蘸浓墨的斑竹管大提笔,转以成圆,折以成方,在一幅梅花玉版笺上非常用心地写着直径半尺多的大字。表情泰然,呼吸平稳,眼睛凝视着笔端,既没有答话的意思,也不希望别人打扰她。
苏麻喇姑硬着头皮又说:“老佛爷要不,就让三阿哥去听听……”
太皇太后没有放下笔,连眼珠子也没向她转一转,但是,皱了皱乌黑的细眉,说:“怎么连你也说这种糊涂话?眼下是什么时候?别人不懂,你也不明白?”
苏麻喇姑不敢做声了。
“怎么着也不能给辅臣出难题,伤了忠良的心哪!”
苏麻喇姑想说什么,忍住了,咬了咬嘴唇。太皇太后放下笔,端详着自己的颜体大字,满意地说:“来看看这几个字。”
苏麻喇姑自己不会写大字,但在宫里耳濡目染,见得多了,也成为习惯的欣赏者。但见这十六个大字,字字刚劲端庄、风度英俊、气派大方,所谓铁划银钩,有横扫一千军之势,不由得连连赞美。忽又小声说:
“三阿哥这么闹腾,别气着老佛爷……”
“气什么,我真的一点不生气!”太皇太后笑着,眼睛里充满愉悦和疼爱,“这孩子精灵之极,就像颗水银珠子,不管滚到哪儿、滚成个什么形儿都亮光闪闪,与众不同。瞧他为了听审,甜的酸的辣的,什么花招儿不使啊?最后明明冒火儿了,还没忘记请了安再退出去。好孩子啊!”
“可他这么折腾,不吃不喝,饿坏了可怎么办?”
“他会饿着渴着?甭费心!他那寝宫五间屋子,哪儿藏不下精致点心好奶茶?不信咱们过会子去瞧瞧!”
苏麻喇姑也笑了,心里感慨不已:太皇太后自来爱才如命,就连对自己的孙子孙女也不例外。知人善任,可不是为君上的最重要的才具品质么?
“还有,他寝宫那首领太监得撤!”太皇太后眉头微微一皱,“昨晚上皇帝叫备朝服,他为什么不禀告?今儿皇帝闹着上朝,他又往咱们这儿一推了事。不能用了。”
“是。”苏麻喇姑恭顺地答应一声半晌又迟疑地说:“也是奴才瞎操心,我看汤玛法这个案子……势头不善哩。皇上虽幼,也虑得有几分道理。”
太皇太后胸有成竹地笑道:“辅臣终究是为大清社稷江山着想,自有他们的苦衷,汤玛法是先皇帝的师傅,又救治过我的病症,他们不会把事情办得很绝。御前大会审之后,便会减刑的……倒是三阿哥,要给他找一位理学深厚的先生。不然,他也会如他父亲一般任性……”说到这里大约触着心头的伤痛,她皱了皱眉,沉静片刻,她恢复常态:“先上西花园逛逛,树芽子都生出来了,我得去瞧瞧。回头再去看他。”
书房的门仍旧紧紧关着。门前跪着求告的太监、宫女已经换了三拨,眼见着太阳升到当头,斜到西天,看着离一片翠微的西山只有尺把远了,书房里的万岁爷对门外这一刻不停地念经般的求告依然不理不睬,看妈、奶妈赶来求他喝茶吃饭,他也跟没听见一样不应声,只要有谁推推那两扇门,里面就会传出一声呵斥:
“谁敢推门,赶明儿个我办了谁!”
首领太监、云妞儿急得团团转,禀告老佛爷,只得来三个字:“别理他。”
真的不理他?万一出点意外,这些人还不得个个灭九族哇?他们只得隔一会儿推推门,换取那一声斥骂,证明皇上安然无恙,也好略略放心。
冰月悄悄转到书房小院的时候,门里门外双方仍然僵持着。她怕人看见了不好意思,又轻手轻脚绕到了书房的北窗下。
自从圣寿节筵上两人闹崩以后,一个多月了,冰月就不肯理睬玄烨。玄烨私下赔礼赔罪,好话说了三大车,也不能让冰月回心转意。可刚才冰月一听说玄烨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登时着了急,赶紧收拾些自己心爱的吃食玩具,匆匆忙忙往书房跑。
真的来到北窗下,她又有点磨不开了。叫他一声吧,别人听见怎么办?他再来个报复,不理睬怎么办?不叫吧,白站在这儿算什么事?真有点无所措手足了。她忽然灵机一动,四面看看没人,便凑近窗户,伸出小手指头,濡些唾沫在雪白的窗户纸上捅出一个个小洞,小洞洞连在一起是六个字:“三哥哥别恼了”。
真是冰雪聪明,为让里面的人认清,个个字儿都是反向的。
“月妹妹!”玄烨果然冲过来,隔着窗户惊喜地嚷了一句。
“嘘!”冰月示意他小声,并从洞眼里看进去,正遇上玄烨从里往外看的目光,两双亮晶晶的眼睛互相凝视着,那边是意外喜悦、感动和委屈,这边是羞涩、歉疚、关怀和同情。
“月妹妹,你愿意理我啦?”玄烨声调有些哽咽。
“三哥哥,别这样,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冰月小声地说,也含着泪,“你快出来吧,到花园散散心,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在老地方等你,好不好?我先走了……”
“月妹妹,等等我!”玄烨跳起来就往前门跑,“哗啦”一拨门闩,呼地打开两扇门,“扑通”“哎哟”连声,靠门跪着的几个小太监一起摔进书房!看到门边跪着的黑压压一片,玄烨一愣,猛地记起,自己是在发火赌气、闭门不出呀!登时进不是退不是,窘住了。
“万岁爷息怒!……”
“请万岁爷用茶……”
“求万岁爷进膳……”
匍伏着的人们纷纷求告,“嗡嗡”一片,倒叫玄烨自在了许多。一眼看到小鲁子也跪在那里,脑门儿顿时一热,沉下了脸:
“小鲁子!老佛爷差你办事,胆敢不去!”
小太监连忙磕头回答:“奴才已经去了,听完了赶着回来禀告,可书房闭了门……”
“这么快就审完了?……进来,细说说。你们都起来!”玄烨朝其他跪着的人一挥手,返身回书房坐定,小鲁子跟进来,首领太监也随着,赔笑道:
“万岁爷,还是先喝茶用膳吧!”
“不要你管!退下!”玄烨瞪他一眼,他赶紧低头,“喳、喳”地退出去了。
小鲁子细细禀告了第一次御前大审的经过,玄烨还没听完,就“腾”地跳起来,嚷道:“这叫什么审判?这不是诚心要审个一锅粥吗?……鳌拜也这么说?他没提点别的?”
小鲁子照实回禀:“没有,苏大臣怎么说他也怎么说。”
“什么?跟着苏克萨哈跑?”玄烨瞪大了眼睛,“刚刚测验出来,西洋历法最准,他竟睁着眼儿说瞎话!不敢主持公道,算什么英雄!我白对他好啦!胆小鬼胆小鬼!”
玄烨非常气愤,冲到柜子那儿翻出模仿鳌拜的那部胡须,又撕又扯,扔到地下:“不成!我要去找老祖宗!御前大审竟也这么不明不白,天下人准拿我当傻瓜!我一定得去看这大审,我得说话!”
首领太监赶紧从门外进来,跪到玄烨脚前:“万岁爷求求你啦!老佛爷交待了,您千万别出官门,闹不好,我们可要掉脑瓜儿呀!”
玄烨狠狠地咬着牙根,满心委屈说不出来,又气又恼,在屋里转了半天圈子,一跺脚,扭头就要出去,云妞儿她们和小太监们“呼啦”上前一起围住劝阻,玄烨气得大叫:
“我不去太和殿还不成?我上御花园还不成?”
他的力气很大,一推一冲,宫女太监倒了好几个,他像一头牛犊子似的撞出门去,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威胁地嚷道:
“你们谁敢跟着我,看我不回来使鞭子抽他!”
他撒腿跑向花园,不理睬沿途遇到的许多慌忙回避、面向宫墙跪倒的太监宫女,也不听仿佛是哪个偶尔碰到的皇额娘的呼唤,满脑门的愤慨、激怒,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这算什么!欺负我年岁小了?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这么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还不让我管!不让我管!……”
冲进花园,他仍然无目的地乱跑,仿佛要用这样的疯跑发泄他心头胀得满满的愤懑:这些部院大臣、这些都统学士,有几个人懂得算术,懂得几何?他们怎么知道历法天文?他们怎么能判断天算的是非?可是,我懂!我知道!却不让我管!我是谁?我是皇上!我是天子!我的江山,我的天下,偏不许我问!而且,辅政大臣,尤其是那个苏克萨哈,老狐狸,皇祖母就看不出来?他不是好人,他在出我父皇的丑,皇祖母怎么就听之任之?……
玄烨十分强烈地感到自己被剥夺了!当他奔跑得疲乏、速度越来越慢的时候,这种被剥夺感升起来,越来越膨胀,最终完全吞没了他,压倒了其他一切愤慨。他惶惑地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望望四周,一时竟忘记身在何处,只觉得满心凄楚胸口憋闷。
皇帝?天子?想知道的事不让知道,喜欢做的事不许做,要去的地方不准去,这不是愣摁住一棵刚出上的小树不让长,硬捆住一只小鹿不许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