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至尊!谁眼里有他?祖母拿他当长不大的小孩,辅臣拿他当小木偶,兄弟姐妹都离他远远的远远的,不敢跟他亲近,阿玛额娘又一早早地撇下他去了,在这个此界上,连明明理当归他的都硬给夺走了,他还有什么?……他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可怜的孩子,没有疼,没有爱,没人理,长大了,也就像那棵七歪八扭、怪模怪样、丑陋不堪的歪脖子圆头老槐树!……
喉头有一团棉花样柔韧的东西堵在那儿,热辣辣,酸溜溜,忽大忽小,难受极了,逼得他想喊叫、想痛哭,他只得用力紧攥双拳,直紧得浑身颤抖。
“三哥哥!……”背后一个怯生生的小嗓音喊了一声,玄烨一哆嗦,猛回身,见冰月一手撑着亭柱,蹙着眉尖,满腔同情地望着他。
“月妹妹!”玄烨大叫,如飞地奔过去,搂住冰月,放声“呜呜”大哭。
冰月也跟着一起哭,可哭得比玄烨文雅,后来,她像个大姐姐似的轻轻拍着玄烨的肩背,边哭边小声安慰:“好了好了,不哭啦,再哭该伤身子了!……人都说你一整天没吃没喝…… 唉呀!”冰月惊呼着推开玄烨。
玄烨吓一跳,止住痛哭,忙问:“怎么啦?”
“把带来的吃的都压坏啦!”冰月说着,掀开她披在外面的红丝绒大披风,露出搭在两肩前后背像褡链一样的口袋,翻开胸前的两个,可不是嘛,芙蓉糕、炸角子挤碎了,凉糕和盆儿糕也给压成了扁团子。
“真糟糕!”冰月懊丧得几乎哭出来。为了收拾这许多样儿的美味小食品,她可费了不少心机。
“唉,怪我不好,没想搂那么大劲儿呀!”玄烨赶忙认错,“没事儿,压碎了也好吃!”他拿了几块碎糕炸角子就往嘴里送。
“快别吃这碎的了,”冰月一把拦住,“背后还有呢!”
玄烨干脆为冰月脱去披风,敢情背后还有四个口袋!一一打开:萨其玛、奶皮子、酥皮松仁饺、果馅烤饼、肉馅饽饽、佛手酥、喇嘛糕、核桃仁饼,还有一小块炙鹿脯、一小条酱野鸡爪子,花生、松子、瓜子、榛子各两把,甚至还有一个扁扁的小壶,里面的茶水已经温乎了。
“哎哟我的妈,这么多!五个人也吃不了哇!”玄烨惊叹着,“哈哈”笑起来。
“要是前面两包不挤碎,还有你爱吃的螺蛳饽饽跟荷花糕呢!”冰月意犹未足,遗憾地直叹气。
玄烨不笑了,望着冰月眼睫毛上亮晶晶的泪花感动地低声说:
“好妹妹,你真好!”
冰月略略有些忸怩地低了头,旋又扬脸抿嘴一笑:“我不好谁好呢?早听人说过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倒是你这回为的什么?不吃不喝,闹得这么惊天动地的,可不要伤老祖宗的心吗?”
“好妹妹,听我细细告诉你。”玄烨拉了冰月一只手,就像他们自小以来从不互相隐瞒一样,把心里的委屈和愤慨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有冰月和他一同气愤、一同伤心,有冰月为他抱不平,他觉得心上轻松多了。一副重担两人挑,两人之间就格外息息相通。
冰月愤愤地问:“三哥哥,辅臣果真敢给汤玛法判罪么?汤玛法是先皇的师傅哇!还给老祖宗治过病……”冰月和玄烨一起,都是苏麻喇姑的忠实听众。
玄烨的眼睛倏地闪过一道强光,身上像被冷风吹着,蹿过一阵寒颤。他面色发白,恍然有所悟似地说:
“那么,他们表面上审汤若望,其实是审我父皇!”
冰月大吃了一惊:“他们敢么?这可是无君无父、不臣之心啊!老祖宗不能答应的!”
玄烨又尖起眉毛,疑惑地说:“我也不明白,老祖宗竟答应他们开审!说是怕那教会里真有逆谋。我看呀,多半还是因为汤玛法说了这几年朝廷是暴政的话,叫老祖宗生气了……”
“那么,究竟是不是暴政呢?”
“我父皇在位,行仁政,讲满汉蒙一体。辅臣柄政,复内三院,撤翰林院,排挤汉臣;江南有奏销案、明史案、通海案;江北是逃人法,又嚷嚷着要圈地,哪一桩不是逆着我父皇的旧制?能不能叫暴政我说不清,可总不能叫仁政吧?……”
“叫什么名称,有那么重要么?”随着熟悉的语音,藤萝架后面转出来身着龙凤团花杏黄袍、外罩出风貂皮绒披风、淡紫与深黄绢花簇着如意式发髻的太皇太后,和平时一样,苏麻喇姑随侍在侧。
“老祖宗!”玄烨和冰月赶紧上前请安,玄烨忙向冰月递个眼色:刚才的话题别再说了。
“不用递点子,我全听到了。”老祖宗微微一笑,又敛住,神情渐渐认真了:“仁政,暴政,宽猛张弛,这些自然重要,可终究不过是治国手段罢了。”
“为什么是手段?”玄烨问,聚精会神地盯着祖母。
太皇太后没有立刻回答,只静静地用目光环视;四周亭台树木花草都染上夕阳的金红色,树芽花蕾春草都茁然挺拔,生机盎然。她似乎也被感染,微笑着若有所思。
“老祖宗,您快说呀!”玄烨着急,催促一句,
“你们看这个花坛,”太皇太后双手在空中划了一个方框,“花丛不高不矮,草地不深不浅,恰到好处,所以看去很合适、很漂亮,花和草也各得其所,缺一不可。花丛若是太盛,夺了青草的地盘,花坛不美;青草若是长疯,淹没了花丛,就更不成话。所以,花丛要修剪,青草也要修剪。修剪就是手段,好让整个花坛茂盛漂亮。”
玄烨乌溜溜的黑眼珠仿佛胀大了,凝神地注视着花坛。
“你父皇只修剪花,结果草疯长上来,弄不好会淹没花、憋死花!所以必须用修剪草的办法来补正。”
玄烨轻轻地自语:“那么草是汉人汉官,花是满洲官民?”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继续说:“我大清固然要讲满蒙汉一体,可这上下尊卑不能错了规矩,不能存非分之想。只有各安其位,才得天下太平。天算案也罢、其他事体也罢,都会依着规矩次序一一摆正摆齐……”
玄烨不做声了,只静静垂手立着,等待祖母继续教训。太皇太后看他一眼,突然收住话头,回脸道:“苏麻喇姑,过一会儿把我今儿写的那幅字给皇帝送去。还有,今儿的糖醋樱桃肉和清蒸鸭子做得地道,也让他尝尝。”
玄烨一跪:“孙儿谢老祖宗赐。”
“还没到手呢,谢什么!哦,我来看看这几个口袋。”太皇太后翻看着冰月背的褡链,“哟,这么多好吃的!要是有一天我这老太婆也病得不吃不喝,冰月怕不肯送吃食来吧?”
“送!送!就送!”冰月急得连连点头,“送得比这还要多!”
“真的?为什么?”
“老祖宗比三哥哥大,吃得多呀!”
太皇太后不由得哈哈一笑,夕阳把她的脸照得通红。

晚膳,玄烨吃得极香极饱,糖醋樱桃肉和清蒸鸭子被他吃个精光。随后,他打开苏麻喇姑专门送来的太皇太后写给他的字幅,十六个大字映入眼帘:
代天理物,端在躬行;
致治兴化,必先修己。
仿佛昏热中下了一剂凉药,玄烨顿时沉静了,黑黑的眉毛庄重地在眉心聚拢。十六个字,四句话,字字句句在提醒他告诫他,任重而道远;端正又刚劲的字体,更传导出强制的肃穆之气,逼他庄重、迫他深思、催他成熟。他带着这幅字走进书房,贴在书桌对面的墙上,然后面对字幅在书桌边坐下,沉入到一函函书册之中。
此刻,他略略回想起今晨自己不顾一切的一场大闹,觉得那么可笑,就像三四岁的小孩闹剧,真正微不足道!——一场阴霾终于被风吹散了。
此后,连着好几个晚上,玄烨书房的灯光彻夜不熄,人们觉得,几天中间他仿佛又长大了许多。不久,宫里传说皇上的汉文师傅又要换了,要换一位学问渊博的理学大师。
玄烨仍然注视着御前大审的进展。他沉稳多了,再不闹小孩子脾气,连撕扯坏了的鳌拜式胡子,也重新修整如旧。有时候,大审中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荒谬故事传到他耳边,他也尽力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无可奈何地仰头望望屋顶或是天空。就连练骑射与鳌拜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也不再缠着鳌拜反复盘问御前大审的事了,甚至“天算”、“历法”、“西洋”等字眼他也避免使用。只有一次,他很小心地凑在鳌拜耳边悄悄说道:“苏克萨哈最恨洋教,人家说他有一百二十个心眼儿。你是个直性子,可别叫他给蒙了!”
当然,注视御前大审的,远远不止玄烨一个人。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紧张。在第九次御前大审中,西洋天算学被完全否定。一向支持西洋天算的许多汉官,只有龚鼎孳和吏部侍郎冯溥两人敢于出头力争,但归于无效。辅臣苏克萨哈和鳌拜,立刻以谕旨的名义,批发了从此革除西洋天算的最后决定。
太皇太后还是神态自若、和蔼如常。只有苏麻喇姑知道,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爱读史书,尤其是《汉书》,简直有些入迷了。

第九次御前大审革除了西洋天算,结束了冗长的、繁复的天算法辩论。突然,汤若望之狱急转直下,爆出了皇子殡葬案这一重大变化,使得谋反、妖言惑众、邪教异端、虚妄天算等等一切罪名都黯然失色,都被推开,仿佛暗夜中数点火把间蓦在燃起冲天大火!
可怕的皇子殡葬案由原告杨光先揭发出来,这就是他的第二记掌心雷!正如汤若望自己所预料,是最后的致命一击。
皇子殡葬案的终审判决呈文说:由原钦天监刻漏科杜如预、杨宏量二人作证,是汤若望指使修改了董鄂皇后之子荣亲王的葬期葬地,不用正五行,反用洪范五行,山向、年月俱犯杀忌,致使端敬皇后、贞妃和先皇帝先后死亡,事犯重大,十恶不赦!因此汤若望及原钦天监七名官员尽应斩首示众!
辅政大臣毫不迟疑,立刻批准了礼部的呈文,并决定召集第十次御前大会审,以御前的最高等级终结全案,给汤若望最后定刑。
因此,第十次御前大审气氛极不寻常,除了岳乐、龚鼎孳、魏裔介等少数王公大臣因故不能出席之外,参与的官员总数竟达二百余人,可说是荟萃满汉英俊于一堂了。审判的内容又极富刺激性:这个七十三岁的白发白须洋教士,竟是一个要毁灭大清江山的魔鬼、一个用妖术断送了大清皇帝、皇后的妖人!文武官员得知这耸人听闻的罪名,大审之前业已义愤填膺,许多人甚至临行时请萨满太太跳神驱邪,要在这最后的审判中破妖灭魔,一显身手。
当辅政大臣苏克萨哈宣读礼部的最后判词的时候,太和大殿显得格外森严肃静,王爷、大学士、尚书、统领,这些全国最高的首脑人物们,一个个瞪大眼睛,几乎屏住了呼吸。苏克萨哈朗朗的声音,在高阔深邃的阴暗的大殿中回响,与从四壁和藻井深处传来的回声混合一起,竟如沉沉闷雷拖着不绝的余音在人们四周震荡,造成极其威严的效果。于是,一张张脸都铁青着,为了适应这个场面,大家都戴上了这副令人生畏的面具。
被告席上,除了汤若望和南怀仁,还有钦天监那七名官员,一个个低着头,全然是听天由命、无可奈何的姿态。但是,苏克萨哈宣读刚停,大殿内还被沉静所控制的瞬问,一声高叫“冤枉!”几乎刺破人们的耳鼓。这是钦天监监副、主持历科的李祖白,他抬头对着高高的皇帝宝座连喊三次,一声高过一声,尖利而又凄惨。
苏克萨哈勃然变色,喝道:“御前大审,胆敢咆哮大堂!来人,给他衔口勒!”
立刻有人上去用口勒塞住李祖白的嘴,他痛苦地挣扎了两下,低头不出声了。
证人杜如预和杨宏量跪在正中,再一次义正词严地证实了汤若望十恶不赦的大罪——指使他们以洪范五行安葬荣亲王。
御前大审的首席康亲王杰书,跟身边的王爷贝勒交谈几句,正色道:“洪范五行是什么来历?”
苏克萨哈恭敬答道:“禀王爷,原告杨光先精通天文历算,学问渊博,五行之学尤为其所长。”
杰书点点头。苏克萨哈看了一眼跪在原告席的杨光先,杨光先立刻昂头应命,说:
“启禀王爷,五行之学确是小子所长,愿为王爷及诸位大人细细分剖!”
他略一沉思,竟直起身腰侃侃而论。话题却似漫无边际引自千里之外:
“小子原籍安徽歙县,曾有一黄富翁,世代业农,腴田数千顷,又乐善好施、有求必应。虽年逾八十,仍伉俪白首齐眉,子、孙俱已婚娶,老夫妇膝下曾孙元孙环绕,五世同堂,历有年矣。人门虽多,但亲丁四十余人向来不曾分家。老翁精神矍砾,所居山地僻壤,迥出尘嚣,仿佛是羲皇以上之古民。凡过其居处者,无不艳羡其盛,以为莱衣焕彩、玉树朕芳,此福正未有艾也。谁料眷属相继染病,十日间先后亡故者竟达三十九人,惟老伉俪凄然独存,孤苦零丁。…… 是时,他家请小子去看风水,小子才发现,年前老翁一元孙落生便死、葬时葬地,正是用了洪范五行!急忙寻找当初择风水之人,早已无影无踪。半年后,真相终于大白,正是老翁的仇家,借机买通风水先生,下此毒手,断送了好好的一家人!三十九口哇!……”
听众们目瞪口呆,毛骨谏然。洪范五行实在太可怕了!究竟什么是洪范五行且不管它,但顺治末后几年,朝廷连遭大丧,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杨光先愤愤地向躺倒在地不能动弹的汤若望投去那么憎恶的一眼,特意解释说:
“这个洪范五行,流传多年,但在前明崇祯年间最为盛行,它的另一个名称就叫作‘灭蛮经!’……”
“轰”的一声,审判官们中间起了一个小小的骚动,许多人不由自主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灭蛮经”。
杨光先提高嗓音,压住周围的嗡嗡议论,得意洋洋地、痛快地说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关紧要的话:
“汤若望在前明崇祯年间,参与明朝修历局,掌管推算,对‘灭蛮经’所知甚多,其险恶用心,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灭蛮经!只这个“蛮”字,就足以触怒在场的所有满洲人了!他们愤怒地、不顾威仪地吼叫起来,有人已经开始捋袖揎拳。洋教士着实丧心病狂!汤若望万恶滔天、罪不容诛!一时间,太和殿里人情激愤,轰轰的喧嚷声在殿堂的大柱间震荡回响,与这庄严肃穆的朝会之所颇不相称。
审判官中有博学之士。有汉大臣,不乏豁达开朗、不信风水不信鬼神的君子。但是,事关忠君立朝的大节,谁敢站出来为害死皇帝、皇后、皇子、贵妃的大逆不道的罪犯说半句话?非但不敢说话,连一点怜悯之色都不能流露,还要随满洲同僚一起表示愤慨,表示要给这个他们明知是无辜的老人以最严厉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