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汤若望惊异不定。
她突然拿过蜡烛,举在自己脸跟前:“神父,你再仔细看看我!……还不认识?……三十三年前,我爹爹蒙冤被斩西市,临刑前夜,你装扮成送煤小贩,进到这刑部狱中探视,听取了他最后的告解,为他送去了最后的圣餐……”
“幼蘩!……幼蘩!……”汤若望已泪眼相向、泣不成声了,“你……竟在此时此刻……探望我这……老头子,谢谢你!……”
“神父!……”幼蘩搀住老人的胳膊,像小时候缠着他在求做修女一样把头理进他的臂弯里,默默地流着泪。
南怀仁纵然不知道前朝登莱巡抚孙元化这位最早的天主教徒的故事,不知道汤若望与孙元化一家久远深切的关系,也已被眼前的景象深深感动了。
“神父,”幼蘩替汤若望也替自己抹去泪水,“你想不想逃出这地狱?”
汤若望摇摇头,庄重地、很慢很慢地说:“我是教士,身负圣职,唯有静候主的处置……当年,你的父亲、我的朋友孙元化,也是这样,光明磊落地度过他生命的最后日子!”
“是的。也许就在这同一间牢房,相隔三十三年……”幼蘩感慨万端,轻轻叹息,不再提这个话头,一面铺好羊毛毡垫褥,扶他们在上面躺好,又打开随身带来的药包,为他俩被镣铐铁链磨伤的地方涂抹药膏、细心包裹,一面轻轻向神父叙述这些年的经历,叙述这次被卷进逃人案又侥幸解脱的过程。
临走,她说:“神父,主会赐给你们勇气!只要你们仍在狱中,我会常来探望,送来你们需要的东西。祈求主保佑你们,拯救你们脱离苦难!”
“幼蘩,我不明白。”汤若望脸上忽然冒出一片老年人的委屈,“这十几年,你明知我在京师、在钦天监供职,竟不来看我,直到今天才一来探监!”
幼蘩安慰地拍拍老父执痿痹的手微笑着说:“神父,现在,你最需要我啊!”
她走了。
牢房里静默了许久,似乎还留着她的温馨气息。汤若望一直在伤感地微笑着,终于轻轻地说:“现在,费迪南特,你对中国人是不是有了新的见解?”
南怀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然坐起,激动地说:“约翰,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我要写辩护词!写一篇绝妙的、锋利的、出色的辩护词!要以真理和正义去抗争。即使我们为天主牺牲,这辩护词却要留在人们心里,真理和正义要留在人们心里!你说对吗?”他不等汤若望表态,便向那支仿佛无意间留在狱中的长蜡烛扑过去,在粗糙的小木桌上铺开了纸。
当他奋笔疾书之际,忽听得汤若望的喃喃自语:“他们若能送一本《天体运行论》来,就好了……”
南怀仁一怔,是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吗?那是阐述日心学说的书,是说太阳是宇宙的中心,地球自转并同五大行星一起绕着太阳公转,只有月亮绕地球运转。实在是十足的异端邪说:它完全违背地球是宇宙中心,所以存在着天堂和地狱的天主教基本教义。汤若望对此一向反对最力,曾写过许多漂亮文章据理驳斥,并极力主张异端裁判所对此书及其作者进行缺席裁判,因为裁判所虽然在1600年判处鼓吹“宇宙无限论”的布鲁诺以火刑,但这一切异端邪说来自哥白尼的日心论!哥白尼和他的《天体运行论》是根子、是罪魁祸首,汤若望是要求斩草除根!
可今天他是怎么啦?在这个连“地球是圆的”都不能接受的国度里,还有心肠去批判日心学说么?看来真是老病而糊涂了!
南怀仁心念浮动片刻,又赶紧收回聚精会神于笔下的辩护文了。

三天之后,举国注目的御前大审开始了。
这天一大早,由刑部大门到东华门一路排满了巡街的持刀丁勇,头目们骑着高头大马在官道上飞跑,向各处传令和招呼。当囚犯们在众多兵勇押解下,拖着沉重的镣铐出现时,挤满观众的街道上又重演了数月前刑部衙门外的那一幕,不过声势更大、咒骂更恶毒。每个人都要表现自己对朝廷和皇家忠心耿耿,所以格外起劲卖力。于是唾沫、石子、脏物如雨如雹,使押解兵勇不得不出头制止,因为他们有些人的身上也沾了这些东西的光。他们不明白这骤然降临的兴奋,使一向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京师平民快乐得发疯:终年平淡无味、终年受人欺负,这下可遇着强烈的刺激,可有机会欺负欺负别人,大骂几句脏话而不必担心遭报复了。
汤若望在南怀仁的搀扶下,在咒骂的吼声里,在愤怒,鄙视、嘲笑的万目睽睽中,镇静地、鼓足勇气地一步步走着。他们竭力不使脸上有任何表情,只保留对天主的虔诚,把目光的焦点放得远远的,远到不可测的天空与大地的交点……
“啊!亚当•约翰!费迪南特!多么伟大!多么壮观!”
一声高叫,传来了亲切的祖国语言的赞美呼喊,汤若望、南怀仁和押解兵勇都愣住了:迎面走来另一队人,也是由兵勇押送的外国传教士,也穿着一样的神甫长袍。汤若望痛楚地闭上了眼睛:他认出这是从外省解送进京赴审的教士们。
两拨穿黑色长袍的人站定了,在异国的土地上,在异族人们黑眼睛的闪闪注视中,这些来自同一大本营的,为天主的事业作奉献的上帝的儿子们相逢了,各自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来人中的为首者,那个多米尼克派教士,竟冲动地扑倒在汤若望脚下,弯腰亲吻汤若望的铁链,虔诚的、赞美的泪水,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这突然的相逢,曾使嘲骂声突然停息了一阵,可这位多米尼克教士的行径、在人们眼里是那么滑稽,那么不可理喻,于是又爆发了轰然大笑,嘲骂以更大的声势重新卷起更大的狂涛。这个小插曲,很快就以洋人的怪异而传遍京帅,成为一大笑谈。
汤若望和南怀仁心里都很明白,哪怕有十万、二十万人围观咒骂也无关轻重,外国传教士的命运并不取决于他们。真正严重的时候就在眼前。辰正初刻,在举行朝会大典的太和殿,第一次御前大会审就要开始了。
三重白玉崇阶环绕的太和殿,这显示着天子的神圣权威的金蛮宝殿,以它雄伟的气派、宏大的规模,使全世界瞩目御前大会审设在这里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金黄色盘龙大柱支撑着大殿,殿堂广阔得足以跑马。地面乌亮的金砖像镜子倒映着富丽堂皇的陈设、来来往往的太监侍从和端坐殿中的会审官员——这些大清帝国的精华和最尊贵的人。他们是:二十位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九位内院大学士;十二位尚书;八位八旗都统;还有七十多名有关官吏。他们坐在垫高的铺有毡毯的座位上,按照品级高低,丝毫不错乱地依次排列着。在王公与内院大学士之间,有两个特殊座位,属于主办此案的辅政大臣苏克萨哈和鳌拜。无数顶戴花翎、玉带朝靴、花绣复杂的袍褂、色彩各异的朝珠和满殿金色银色五彩缤纷的景泰蓝的混合光芒交相辉映,令人眼花缭乱。
座位分东西斜向排列,这类似八字的排法,是要表示对终端的御座的尊祟。那里,才是太和殿的正中。须弥座式的宝座拔地而起,高过人顶。宝座的正面和左右,是铺着明黄缎垫的陛,宝座前矗立着四个高大的香几,几上是三足鼎式掐丝珐琅香炉。宝座上有一副七扇的雕龙髹金屏风,屏风前,由驮瓶宝象、盘龙香筒、甪端仙鹤等绮丽高贵的陈设所环绕着的,是一张雕龙髹金大椅,这便是皇帝的御座,金光闪闪、灿烂夺目,令人不敢仰视。但是,御座上只蒙了一张明黄色的绸布。因为皇帝年幼,不能亲政,此座只是虚设。所以,今天的御前大会审,实际上,只是御座前的大会审。
被告拖带着他们身上的九条铁链,被押进了太和殿,进门向右,面北而跪。
南怀仁是第一次进入这个宏伟庄严的大殿,他极为惊讶、极为赞叹,但面临的审讯气氛使他心情紧张,没有余力多看一眼,他要集中全力为西洋天算、为汤若望辩护。
汤若望已记不清自己多少次跨进太和殿的高门槛了。但今天,他不再是受人尊敬的一品太师,而是一名囚犯。他缓缓地用宁静的目光扫过堂上众多的官员,因为大殿深广空阔,他们并不显得多。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但都避开他的眼睛装着和别人说话,或是做出一副全然不认识他的样子。正中座位上的两位亲王他也认识,右边一位首席是安亲王岳乐,左边的次席是康亲王杰书。他心里或许感到一点慰藉?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疲乏地跪倒在地。
与汤若望、南怀仁相对而跪的,是目光坚定、表情严正的杨光先。
官员们坐定后,苏克萨哈宣布,御前会审开始,所有的人起立,向御座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礼部尚书走下座位,跪在大殿正中,仿佛向皇帝启奏一般,恭敬地宣读礼部审讯西洋天算案的记录。
对汤若望,在座的许多人早就有一腔怨愤。满洲人多半恨他和他的天主教亲汉轻满。有的汉族官员也忌恨他前些年在朝廷的名望和地位。钦天监、礼部的官员则更是对他咬牙切齿:为他曾经用西洋新法使他们颜面扫地;为他身受先皇帝恩宠官高品极;为他平日以尖刻的态度毫不留情地嘲讽他们的贪婪卑怯……而近半年来的大狱仇教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他们怎会不懂柄政者的意图?所以礼部的审讯记录刚读完,第一批发问便继之而起:
“我天朝历年沿用元代郭守敬历算,号称精密,三百余年以来,并无舛误,为什么要修改?”
“西洋历法,为什么首重太阳出入、昼夜时刻?”
“历代旧法,每日十二时,分成一百刻,你西洋新法改为九十六刻是什么道理?”
……
各种问题如雨点抛来,有些尚有一点历法常识,大多数则对天文一窍不通。被告若想从中理出一点头绪,非得从基本的数学、物理学的概念开始讲解不可。
于是南怀仁鼓足精神,借助随身带来的一些简单仪器,向在座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讲解欧洲天算的基本原理。他年轻力壮,不时地挥手转身,带着铁链子“哗啦哗啦”乱响。他说着腔调古怪的中国活,常常词不达意。当他觉得困难的时候,便回头去看汤若望,汤若望就会给他一个恰到好处的提示。花了一个时辰,南怀仁满头大汗,汤若望疲惫得卧地不能动弹,而那些听众——审判官们,大多数依然莫名其妙,并未被这位启蒙者引入西洋科学的神秘之中。
这样,第二批问题又接连撒向传教士,问题更加荒谬,甚至质问刚才南怀仁使用的是什么妖具?
第二次回答自然就更加困难,汤若望已经无力再作指点,南怀仁虽说得口干舌燥,也没有任何效果。他只好再出王牌,提议说:今年春分就在眼前,正可以借春分的时刻,做一次天象观测,来证明欧洲天算的优越性。
南怀仁那怪腔怪调的活刚落音,那边杨光先已一口接了过去:
“启禀诸位王爷、诸位大人,万不可听信洋人的妖言妖术,他们一向借此蛊惑人心!西洋历法与我东土绝不相合!这些洋人是拿天算作进身之阶,为传他们的邪教开路,最终毁灭大清、毁灭中华,纳天下人尽归他们的天主为奴,断然不可信!至于汤若望所进新法,有十大谬误,决计不可继续使用!……”
他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了一串谁也不懂的术语,什么太阴五星陵犯;什么颠倒觜参、罗计;什么日月交食、天象占验等等,极其流畅熟练,俨然天算大师。然而被南怀仁的一套数学物理加仪器的讲解弄得糊里糊涂的审判官们,更闹不清杨光先的这些神秘如符咒的术语了。苏克萨哈耐心地等杨光先讲完转向王爷们说:
“杨老先生精通历法,凡人难得明了。是不是按杨老先生听指的十项谬误,一一细审,把西洋历法从头到尾弄清楚,日后公布天下,人人心服。”
王爷们自然点头,苏克萨哈便说:
“原告杨光先,可将十谬一一指明,逐条审讯!”
杨光先叩头领命,眼珠微微一动,大声道:
“大清宏业,定鼎中华。天佑吾皇,历祚无疆,而汤若望只进二百年历书,是何居心?”
太和殿里猛一沉静:这个问题提得太精明了!审判官们又都兴奋起来,这个问题他们懂,可以毫不迟疑地审讯!它虽有关天算学,更关乎政事刑法。
被告不得不强打精神,努力解释:任何一种历法,历时久远便有误差,必须及时修正。所以治数百年后之历,只是参考,并无意义……
这回答激起更多的愤慨,审问者又提出更严厉的诘问:是不是想用缩短年历的妖术为害国家?……
苏克萨哈和鳌拜对御前大审的气氛很满意。他们一直严密地注意着会审的首席——安亲王岳乐,担心这位尊贵的王爷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破坏大审,打乱他们的计划。其实用不着,从开审到现在,安亲王只是静静地专心地听,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他怎么站起来了?对康亲王说什么呢?是不是要问些走题的话?……
岳乐离座而去,从太和殿的后门退出了这场审判。苏克萨哈对鳌拜使个眼色,便起身跟了出去。在太和殿东的中左门前,他追上了安亲王。
“王爷请留步。”苏克萨哈恭敬地垂手低头站着。
“哦,苏大臣。”岳乐微微一笑,立定。
“王爷不等终审了?”
“这样细审,怕是十次八次也审不完。”
“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
“是啊。”岳乐仿佛很同意似的点头笑道,“日后也好有个交代。”
一针见血的话,说得苏克萨哈脸色都变了。不过他还是毕恭毕敬地维持着原来的姿态、原来的口吻:“那么,王爷的意思……”
“噢,记得对你说过,我不过以为天算天文这些学问有趣。方才听了半日,全然不懂,自难分辨是非曲直。好在有辅臣主持,又有许多饱学之士,想必能审个水落石出,作个公正合理的裁决。我就不参与此事了,免得搅扰这桩大案。”岳乐说罢,谦恭地笑笑,乌黑的眼睛却没有笑,转身走了。
苏克萨哈站在石阶上躬身敬送,心里却在冷笑:“正巴不得呢,你倒有自知之明!要卸这副担子,岂在乎你安亲王一人不肯分担!”想想御前会审的声势,他更加理直气壮了:此举必得人心!
就在距苏克萨哈站立的中左门不到三百步的地方,后廷慈宁宫里正闹得人仰马翻,太监宫女一个个惴惴不安,川流不息地向苏麻喇姑禀告着关于万岁爷的许多消息:
“苏嬷嬷,万岁爷不肯盥洗换衣裳……”
“苏嬷嬷,万岁爷从一早起到现在,不肯用膳也不肯用点心,把奶茶盏都摔到门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