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是个招人疼爱的孩子!”太皇太后笑眯眯地说,“我的几个女儿都远嫁蒙古多年不得见面,有了这么个小孙女儿在身边,堪慰老境,颇不寂寞了!……岳乐,日后为她议婚,你们夫妇想过什么人家?”
“老佛爷,冰月蒙你老人家恩养,在宫里长大,以后的婚姻大事,就全凭你老主持了,这也是她的造化。”
太皇太后高兴地“呵呵”笑了:“说来你别见怪,要不是有同族不相婚配的祖训祖制,冰月和三阿哥倒真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啊!”
“哦?!”岳乐吃了一惊,赶忙悄悄瞥了太皇太后一眼,但见她缓缓地点着头,眯着笑眼慢慢说起几件孩子们中间发生的事:游戏呀、画眉呀,为那朵芙蓉花儿斗气呀等等。岳乐心头一时翻腾起来。
辅臣遏必隆的八哥图尔格,娶的是太宗皇帝的妹妹和硕四公主。他们的三女儿嫁给了贝勒尼堪为福晋,因自己不生育而拿仆妇的女儿收养为己女。事情不幸败露,太宗皇帝大怒,以混乱皇家血统,不仅加罪于尼堪福晋,图尔格贷死夺官,公主革去封号,尼堪也因此由贝勒降为贝子。
前车之鉴,岳乐有什么不明白?他是为这对小儿女青梅竹马的情意所感?还是企求女儿作皇后的荣宠?还是依恋冰月生母的情愫在作怪?总之,说不清什么道理,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然不顾一切地说道:
“老祖宗,要是冰月与三阿哥并没有血缘之亲呢?……”
太皇太后的笑容倏然消失,眯着的笑眼慢慢睁开,一道闪电似的目光直射岳乐,很是尖锐,带着冷峻的压力,岳乐不自觉地在这威严的目光下低了头,后面的话像被风吹跑了,再无声息。
沉默片刻,她慢慢收回目光,恢复了和蔼,说话声里也像带着笑。
“岳乐,你今儿喝酒喝多了吧?不然,哪能说出这样没体统的话?就是说着玩儿也够吓人的。幸亏只有我听见,好了,你去吧!……”
岳乐告辞出来,额头早沁出了冷汗,但出西花园之前,他是不敢动手擦的。
太皇太后却在延寿堂一声不响地坐了许久,后来她举起右手,用手掌蒙住眉眼,臂肘撑在桌案上,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心上翻腾绞缠着的,远比岳乐想像的更多更乱也更复杂。过去,现在,将来;家族,朝廷,江山;丈夫,儿子,孙子……
她眼前异常鲜明地又出现了那一幕:九年前,也是她的圣寿节,在慈宁宫盛大的家宴上,她首次目睹儿子福临如何钟情地探求着另一个女人的目光,那是一个他不应该钟情的女人。为了这个女人,儿子发疯、发狂、生病,二十三岁青春年华便离开了人世。她不该恨这个女人、诅咒这个女人吗?如果天地间没有她董鄂妃,一切原本可以不是这样啊!
还有这一幕:三十三年前,盛京大内凤凰楼后清宁宫,在她的东二宫里,是她亲自布置,促成太宗皇帝纳了她的姐姐海兰珠,于是便有了一个宠冠后宫的敏惠元妃,使太宗皇帝冷淡了皇后,冷淡了她,冷淡了后宫的所有女人。敏惠元妃海兰珠病逝,太宗皇帝悲痛逾常,数度昏迷,水米不进达五日之久,终于一病不起,撇下未竟的宏图大业,撇下五岁的福临,驾崩于沈阳城。
今天,她又看到,她的孙子,大清帝国的继位天子,再次面临着同样的危险。冰月不会是另一个董鄂妃么?玄烨不是也像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一样多情么?一个皇帝,有一个宠专房的后妃,能是一件好事吗?不,绝不是。太宗皇帝宠爱敏惠元妃,顺治帝宠爱董鄂妃,都使他们本人、都使朝廷和社稷江山付出多大的代价啊
两代人的教训!还不够吗?难道还要在第三代,她心爱的孙子身上重演?
不,她决不能容许。
况且,她原来还有更重要的计划。
她平静了。慢慢站起身,弹了弹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迈着坚定的步子出了花园。
第二天天擦黑的时候,玄烨应召来寝殿谒见祖母。祖母和平日一样慈蔼亲切,对他轻言慢语地说:
“你一天天长大成人了,不能老让乳母看妈跟着你,小太监到底粗心,办事不牢靠。我这里的四名宫女拨给你,以后你的饮食起居就由她们服侍。我给她们添了四个名字,叫云、霞、雨,露,你也好使唤。…… 阿云,你们来给皇上叩头。”
四个十五六岁的宫女走来。齐齐地跪倒在玄烨面前请安磕头。因为事情来得突然,玄烨未免有些心慌。看看四个宫女,虽不是娇艳照人,一个个也端庄文静,举止得体,很懂规矩。
“苏麻喇姑,你领她们去皇帝住处。”
待她们出去以后,太皇太后指着案几上蒙着黄绫的木匣子,简单地说:“这是一尊欢喜佛,你把它供在你卧室里。”
玄烨惊异地瞪大眼睛,想问又不敢问,心头“怦怦”乱跳。太皇太后看了他一眼,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两句:“早年间,蒙古族笃信佛教,出家修身者甚多,于是人口渐少,部落渐衰。有佛幻化为高僧从西方来,传此佛像,专司传宗接代大事,后又传入我满洲。自此满、蒙两族日渐兴旺…… 好了,你去吧!这两日太累,我要早点歇下了。”
忐忑不安的玄烨出了祖母寝宫,背后跟着小太监,恭敬地捧着黄绫蒙盖的木匣,亦步亦趋,往后殿走去。
当晚二更以后,苏麻喇姑巡视了慈宁宫各处后,回到太皇太后这儿侍候她上床。她正在拆取女主人头上的饰物,忽听女主人问道:
“皇帝睡下了吗?”
“没有。他还在上房读书呢。他那书房的灯,总要亮到一二更以后。”
“你进书房看了?
“是。皇上还要赐我点心呢。”
“哦……”太皇太后沉吟不语,再没有说什么:只在安安静静躺进熏得喷香的锦被里之后,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似忧虑,又似宽慰。苏麻喇姑能够理解女主人又高兴又担忧的复杂心绪。她到底在女主人身边四十多年了。

明月高悬在夜空,淡淡如水的光芒,均匀地洒向大地。一切建筑物,无论是雄伟森严的宫殿还是寒怆贫穷的茅屋泥舍,都被慷慨地涂抹上一层银光。千门万户的京师北城,落入深深的寂静。
刑部衙门西北隅,一株古老的榆树伸展着它枝桠繁多的躯体;相传它是明代名臣杨继盛亲手栽种,站在这所监狱之侧已经百年有余。也许是戾气所钟,竟十分茂盛,树形也格外古怪。月光透过那如同巨鸟趾爪的树杈,照着一个个又高又小的窗户。从北头数起第十三个小窗洞的那间牢房里,便关着汤若望和南怀仁。
牢房里又冷又脏又阴暗,开春以来处处滴水,充满了霉烂、骚腥等种种令人作呕的臭气。地上突出一个木桩,两名囚犯像野兽一样,被颈圈的铁链拴在木桩上,这样他们不能立、不能坐,只能躺在地上。事实上,就只九条铁链的重量,也使他们无法长久站立支持了。从监外的走廊中,传来一阵又一阵闹嚷,那是奉命日夜看守汤若望和南怀仁的狱卒,共是十人。一入夜就赌钱喝酒,闹得不可开交,难得有心思过来看看犯人。
汤若望和南怀仁各自躺在冰冷的草席上,看不见彼此的面容,只能在黑暗中用他们的语言轻声交谈。
一缕月光转过来,照到汤若望一动不动的面孔上,他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从小窗洞里向他窥视的明月。月光把他雪白的头发胡须照得亮灿灿的,使他的面容更加清晰、平和,他脸上渐渐现出一丝微笑。南怀仁看着,心里感动,多像一尊神圣的殉道者的大理石雕像!仿佛是米开朗基罗那天才的双手塑造出来的。
“亚当•约翰,你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南怀仁轻声问。这就是汤若望的真名字——亚当(Adam),缩读音便是汤;约翰(John ) ,译音便是若望。
汤若望的眼里闪过梦幻般的神采,由于说着本国语言,发音顺畅了许多:“我在想,这月光也照在莱茵河畔的科隆城,河水闪着银光,河面传送着科隆大教堂的阵阵钟声和唱诗班美妙的安魂曲……那么遥远啊!童年和少年……”
“请别见怪,我早听人说,你是沙尔•冯•白尔这支德国最古老贵族的一脉爵位继承人。你们家族的纹章上有飞鹰和著名的红银两色方格。”
“是的。”汤若望仍然沉浸在他的遐想之中,眼睛不离开渐渐偏移的月亮,“我们家族的英雄是菲里普•沙尔•冯•白尔,利富兰国的最后一位修会骑士,德意志骑士阶级的骄傲!一百年前率领骑士团抗击俄国暴君伊凡的入侵,不幸被俘,在莫斯科被俄国沙皇处死。…… 亚里斯多德说,一个勇敢的人,有坚定、刚毅、不动摇的德性,可以用方形做象征。沙尔族纹章上的方格排列得如同棋盘,就取义于此。我和我的哥哥约翰•来因哈得,都放弃了继承权,献身天主,并不以沙尔家族的出身为荣。但是这纹章的用意,却是我们发誓在终身奉行的。”
“哦,亚当•约翰,你是无愧的这样多的痛苦,你毅然忍受英勇坚强……”南怀仁感动地低声自语着,话锋一转,他问道:“你想,我们还能恢复自由么?”
沉默片刻,汤若望静静地说:“你们三位尚有一线希望,我不能了,他们必定要置我于死地。”
“这不可能!”南怀仁几乎叫出声。幸而赌钱的狱卒闹嚷正凶,没有被惊动,不然他们这样的交谈也将被剥夺。
“费迪南特,很快你就可以看到,谋逆的罪名是虚假的没有凭据;宣布天主教非法,也只是为了封闭各地教会、打击我们的传教事业;西洋天算法虽然将被不顾正误地强行停止,总不能构成死罪。你们三人会有释放的一天。而我,他们决不会放过。即使各项罪名都落空,也会拈出一件想不到的罪案堵住所有人的口,有凭有据地拿我处以极刑!……”汤若望思路很清晰、很有条理,又很冷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南怀仁一腔怒火,突然抑制不住,握着双拳低声吼起来:“这个野蛮的、迷信的国度!这些不辨是非的没有心肝的人们!上帝啊,你为什么不降罪他们?为什么不惩罚这可沮咒的地方?”
南怀仁的愤怒汤若望可以理解。
这些时日以来,为着天算案,他们二人拖着沉重的锁镣,来往于刑部监狱和礼部大堂接受复审。南怀仁作为汤若望的代言人,必须向那一大批无学无识的愚昧官员们答复和解释他们那许多往往是极其幼稚可笑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日蚀可以测定?为什么金星时而早上出现、时而晚上出现?等等。最令人愤慨的是,即使他尽全力解释回答,那些官员们仍然丝毫不懂,却掌握着判断他正误的权力,可以随心所欲地说他是错的!
“不!不!费迪南特,你完全错了!”汤若望突然急躁地打断南怀仁的话,用不容反驳的语调这样说,随后又意识到什么,迫使自己沉静片刻,才换了一种平和的口吻:“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民族,一个伟大的民族,足以同欧洲古老的罗马帝国相媲美。它的文化之博大精深、它的伦理道德之完整牢固是难以想像的。你来中国的时间太短,接触的人太少。你看到的那些邪恶的残酷的人,偏偏又不是这个民族的代表和精华。”
“我知道,你是说那些汉官……”
“也不尽然。不过,难道不难从汉官身上看到一点端倪么?日蚀测定延缓了此案的进程,这不是我们的老朋友龚鼎孳的巧妙提议带来的好处么?前次三法司定案,两位汉尚书不是对我们颇表同情么?”
“龚鼎孳?不就是他给年迈病衰的老约翰加上本来可以免去的九道铁链么?而月,三法司定案他为什么不出席?还不是躲开了!汉尚书的同情有什么用?最终还得属服于满尚书!这些怯懦的人!”
汤若望深深叹了口气,缓缓地说:“被征服民族的悲哀啊!……三法司定案或许是故意选在龚鼎孳不能出席的时候。你不知道吗,他的夫人病逝了……一位多么美丽聪明的夫人……”
“亚当•约翰!太皇太后不是曾经认你为义父么?她怎么就不能……”
汤若望的声音更低弱了:“她么…… 她的处境,也许不比我们轻松啊!”
南怀仁不服地还要说什么,监外走廊上一派喧嚷,赌钱的人们散了,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两名囚徒的交淡便停止了。不想,一团明亮的烛光慢慢向这间牢房靠近,三名值夜的狱卒开门进来了。
他们沉着脸把长长的蜡烛立在破烂的小木桌上,又一声不响地为两名囚犯打开了身上的锁链。其中一人放下一捆包袱和一个很大的提篮。
提篮盖布揭开,食物的美妙香味顿时压倒了牢狱恶臭,向四周弥漫开来:篮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精美的食物,从糕饼饽饽、面包馒头到熏鸡酱牛肉烤猪肉饼,什么都有,甚至还带有教堂自制的几瓶葡萄酒。狱卒中那个小老头小声说道:“你们的教友送来的。”
得到解放的汤若望和南怀仁顿感一阵极度轻松,对三位狱卒万分感激,正待表示谢意,那名身高体胖的狱卒很凶地说:“别罗嗦!我们不过可怜你汤若望年纪老,又有瘫病,积点阴德罢了。天明时候还得给你们锁上,懂不懂?”
汤若望对南怀仁眨眨眼,南怀仁乖巧地从篮中各样食品取了一些,已足够他俩吃三天的了,把余下大部分食品的篮子又递回给小老头,说:“感谢你们的好意,请你们共享,我们才能安心。”
小老头接过篮子,那胖大狱卒像没看见似的,大声地骂骂咧咧,转身走开。小老头提着篮子跟随其后,却又回头俯在汤若望耳边小声说:“别怪罪他,我们都害怕杨老先生的探子……”
汤若望靠着墙坐起来,轻松地舒展着身子:南怀仁耸身站立,伸胳膊挺腿,嘴里狂喜地低喊着:“啊 啊!太美妙啦,上帝!……”
又是一阵欢喜:留下来的这位狱卒打开那捆包袱,竟是两块厚厚的、用来隔潮的温暖的羊毛毡垫褥!里面包裹着《圣经》和其它圣书,书里还夹了纸张和笔墨!南怀仁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跳了起来。
“这也是教友们送的。”狱卒轻轻地说。
“啊,感……谢,感谢!他们总……总惦记着我们!”汤若望结结巴巴地说着中国话。
“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忘记。……可是,神父,你还记得我吗?”狱卒问着,慢慢抬起了头。
这是一张女人的脸!两位神父猛地向后一缩,惊呆了。
这张面容已经不年轻,眼角的鱼尾纹和开始松驰的面颊,表明她已在半百之龄。但那明洁宽阔的前额、依然灵动闪亮的眼睛、依然秀美修长的双眉,使她看去充满生气,而宁静稳重的风度、扑面而来的书卷气,更透出大家闺秀的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