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祖母说起心爱的孙儿都是滔滔不绝,以卖弄夸奖为乐事,仿佛天底下只有她的小宝贝最可人疼。
“好见识,好心胸,小小年纪便如此贤惠,索夫人,你好福气啊!……”太皇太后用赞美打断了索尼夫人的话头。她一直耐心而有礼节地听着不时点头微笑。她当然猜得着索尼夫人夸孙女的背后,隐藏有别的企求。但是,做祖母的碰到一块儿,谈孙子是情不自禁,身为太皇太后的孝庄也难逃此例,她心里实在不服,忍不住要卖弄卖弄自家的孙子:
“论岁数呢,皇帝比你家芳儿还小了一岁。都道男孩儿开智晚,他可作怪,从小就爱读书,比他父亲还甚……”
“正是正是,”索尼夫人连忙接口,“我们都听说皇上六岁那年在沙河行宫校射三发三中,赐穿黄马褂;对诗讲赋,震惊诸王大臣。”
“骑射文才也罢了,最难得他心地仁厚,天生纯孝……”太皇太后眯着笑眼,喜爱地望着孙子,兴致勃勃地说起今天上午的事情。
早膳过后,各宫主位宫眷都来慈宁宫给太皇太后拜寿。因行家人礼,没有仪驾奏乐等大礼的许多庄严华贵的场而,反而喜气洋洋,和乐异常。老祖宗正座,左边拥着玄烨、福全为首的十多个孙子,右边围着冰月、芷珠为首的十多个孙女儿,锦团花簇,绕膝承欢。拜寿的太皇太妃及皇太后、太妃们,无不对老佛爷这福分、这福相赞美备至,提议召画师作一幅“佛母百子图”,以传永久。
按照惯例,众人要一一奉上寿礼。因为是自家人,所以寿礼也都简单:或一对耳环、一副手镯、或一袭锈袍、一双绣鞋。太皇太后不分厚薄。都笑容满面地接受,而上寿者也自觉菲薄,总要加上一句:“老祖宗收着,赏阿哥、格格们使吧!”
阿哥、格格们都还没成年,只有受礼受赏的份儿。
谁料众人上礼毕,小皇帝竟跑出来跪在太皇太后面前,双手高高举着一串念珠,大声祝道:“孙儿孙女进奉圣祖母圣寿无疆,一百零八牟尼珠,一珠期寿三百年!”
满堂惊诧之后,哄然大乐,这礼品这祝词,盖过了所有的人!
“你看,就是这个。”太皇太后不无自豪地指指项间的一串念珠,“能认出来是什么做的?”
深黄颜色,精圆光润,大小不很匀,串在一起却非常别致受看,显得静穆庄重而素雅,不像珍珠翡翠珊瑚那么珠光宝气、俗不可耐。索尼夫人认了又认,终于笑道:“老佛爷,恕奴才眼拙,实在认它不出。”
“这是菩提树子儿,他今儿一大早上树采来的。他还说,菩提树下佛陀成佛,修到菩提便是佛;天光初露,菩提子上含佛光…… 瞧瞧!”太皇太后笑着摇头,说不尽的喜悦和得意。
“哎呀呀,老佛爷还说我们有福气,皇上仁孝无双,普天下谁有老佛爷您的福气大呀!”索尼夫人真心赞叹。
太皇太后情不自禁又说道:“仁孝是他本性,最难得他小小年纪便这般懂事,识大体顾大局,真不愧……”她缩住了后而的话,望着孙子一笑。
玄烨还给祖母会心的笑。他知道祖母所指,也知道为了后宫体面,她不肯继续说下去。但他心里对后一件事更感到得意,更自我欣赏。
当他向老祖宗献过寿礼之后,又从冰月手里接过另一串念珠,也是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只珠子小一点,奉献给坐在太皇太后下首的懿靖大太贵妃:
“太皇太妃在上,请受儿臣礼敬,愿祖母福体安康!”
大太贵妃一愣,竟忘了起身去接。玄烨更凑近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儿臣与冰月冒犯祖母,求祖母饶恕,以后宽怀畅意,颐养天年!”
大太贵妃接过念珠,手在哆嗦,眼里涌出泪花,扶起玄烨时,回头望着太皇太后,喊了一声:“皇姐!……”
大太贵妃与太皇太后以目光互相致意之时,玄烨赶紧又小声说:“菩提子是儿臣采的,念珠是冰月穿的……”
从没见过她脸上有这样的亲切,转向冰月伸出两手。冰月乖巧地跑过来,一下子扑进大太贵妃怀中,搂住她脖子,把香喷喷的小脸蛋儿贴上大太贵妃的粉面,这样一来,大太贵妃的泪珠终于搁不住,滚了下来。
太皇太后没说完的话,玄烨可以接续下去;他玄烨真不愧皇天之子、江海度量!他心里舒服又得意,眼前两位祖母夸孙子的较量,他胜了,转眼看看索尼夫人,老太太仍是十分乐和,没有一点失败的沮丧,似乎玄烨的出奇聪明仁孝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这令他的胜利感大大失色,不由想起那位对手,叫什来着?对了,芳儿。
这芳儿这么敢作敢为,看上去又那么文静,想必很有学问,而且她既在索尼身边,知道的事情一定不少。玄烨打定主意,要从她那里探听关于天算案的消息。因为索额图大约是受了父亲责骂,许多话不敢随意告诉他这位小皇上了。
于是,当东配殿里舞乐百技并作,太皇太后向各席分赐茶酒肴馔、宴席的气氛变得轻松愉快时,玄烨离开了他的御座,跑到配殿北侧专为一帮女孩子们设席的屋里去了。冰月是这里宴饮的主人,正在热心又很讲礼数地向小姑娘们劝茶劝酒。一屋子酒香果香脂粉香,各色各样的点心鲜果珍肴,五颜六色的衣袍,闪闪发光的头饰,娇声细语和着清脆的浅笑,还杂着玉镯环佩珠钗金锁的“丁丁当当”。哦,满目粉脸红唇、黑发俊眼的小美人儿,玄烨乍一进来便被这浓郁的香、色、味包围了,眼花缭乱,不知所措。小姑娘们也吓了一跳,赶紧起身给小皇上请安。
玄烨定定神,走过去坐到冰月的筵席上,冰月懂事地向后退了两步,心里却又是高兴又是得意。
满洲人家的男女避嫌从来就不严格,何况小姑娘们多是公主和福晋的女儿、玄烨的表亲,又都是小孩儿家,所以玄烨只说了几句客气话,这些表姐妹们也就释然,没什么拘束了,玄烨也就迫不及待地与芳儿、桓若姐妹攀谈起来。
很快,玄烨就发现,桓若虽然显得年龄大些,却总是看妹妹的脸色,每回答玄烨的一句话、就得看芳儿一眼,似在寻求保护。由此断定她没有主见因而也不会有多少学问,不是交谈对手,玄烨于是把注意力集中到芳儿这里。
果然,芳儿对天算案也很关切。她告诉玄烨,礼部有关天算案的复审尚未结束,而三法司的判词却己经下了他们维持刑部原判,但又不顾刑部附加的“待天算案结案后再判”的意见,确认汤若望处绞刑!据说,那些洋教士到三法司听判时,都曾作有辩护状文,郑重发誓他们决非叛逆之党,实在是一种神圣的敬天宗教的传布者。可想而知,没有人理睬。
玄烨心里气恼,又不能表现出来他沉了一沉,问:“你听说没有,三法司六名主审,竟没有一个提到天算的事?”
芳儿静静地想了想:“听说三法司只有五名主审,刑部尚书龚鼎孳宣判那天不在场。”
“哦?”玄烨眼珠一转,问:“你还知道什么?”
芳儿温静地笑道:“不知道什么了。”
“你一个女孩儿家,对政事也关切?”
“不是的。我只是记性好。玛法理政,从不避我们姐妹、我听到了,就能记住。有时候汉文蒙文的函牍太多,玛法看不过来,别人又不懂,便要我帮他抄写。”
“你还通蒙文?
“是。”
“哎呀,真了不起!怪不得你看上去有一团书卷气,我就猜你读书不少……”
芳儿笑了,道:“皇上还会相面?”
玄烨得意地一拍手:“相面还不容易!咱们这里的姐姐妹妹,我都能相出来?”
芳儿微笑:“你相我什么来着?”
“你呀,额宽颡广,肌肤滋润,是个有福气的,但人中欠长,难以高寿;眉清目秀,聪颖端庄,气度儒雅,有君子风。所以,我说你头上这朵芙蓉花跟你非常相称!”玄烨信口胡诌,很想在这个温静婉和的女孩儿面前显示显示才学。芳儿被赞得不好意思了,但她究竟是大家风范,并不故作羞态,只是脸上微微泛出红潮,笑道:
“皇上真会说笑话!”
芳儿的话未落音,冰月“腾”地起身走来,插到玄烨和芳儿之间,气鼓鼓地睁着大眼睛先瞪了玄烨一眼,又转向芳儿愤愤地喊叫:
“我喜欢你这朵芙蓉花!把它给我!”
玄烨和芳儿一愣,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她已经毫不客气地伸出手,将芳儿发板边插着的红芙蓉一把拽了下来!
“冰月!你怎么可以这样!……”玄烨拿出作哥哥的架势,想要教训两句。冰月在外人面前这么失态,他觉得难为情。芳儿开始有些尴尬,但很快恢复常态,笑着对冰月福了一福,非常和婉地说:
“公主尽管拿去。公主要是喜欢这种绢花,我明天叫他们给公主献上十盒,各种花卉都有,很精致的……”
玄烨抱歉地对芳儿说:“她年岁小,不懂事,不要见怪。看妈,去把盆里的唐花芍药剪一朵来给这位小姐!”
冰月原本挑衅地看着玄烨和芳儿,听玄烨这么一说,“啪”地把那朵芙蓉花扔到脚下,涨红了脸,转身就跑、才到门口,听到背后玄烨在说:“不要紧,别理她,一会儿就好了。”冰月顿时满心委屈,“哇”的一声就哭开了,捂着脸跑出东配殿,正好迎面碰上“来看看女孩儿们”的太皇太后:
“哎呀,我的小冰月怎么啦?”老祖宗一把搂住了小孙女儿心疼地说:“看看,脂粉叫眼泪冲掉了,成花花脸儿啦!”
“皇上哥哥,他,他不理我。”冰月抽抽搭搭,委屈得直撇嘴。
“谁敢不理我们小冰月?看皇阿奶教训他!小冰月是北屋的东道主啊,怎么可以跑出来呢?走,咱们进去瞧瞧了……”
苏麻喇姑在旁边笑道:“小孩子家有什么正经,好一阵恼一阵的,不用老佛爷操心。今儿早起,他还给冰月画眉毛,玩儿得好好的呢!闹就闹一会儿,半天就没事啦!”
太皇太后想了想,笑道:“可也是呢,多半为了争果子争饽饽,闹红脸了?”
冰月嘟着嘴说:“不是果子饽饽,是花儿!”
“好啦好啦,呆会儿给你们送一大箩好花儿,让你们这些小姑娘家每人插一头,这该行了吧?来,冰月,我送你进屋,接着当你的东道主。你不是念过书上的话,什么来着?‘主雅客殷勤’不是?你那个皇上哥哥,我教训他!”
冰月不情愿地随着祖母回到北屋。不用太皇太后两句话,一场风波就过去了。不过,冰月就不肯搭理玄烨,倒和芳儿、桓若姐妹说得热热闹闹。
太皇太后把守在旁边的看妈叫出去问了问经过,嘱咐几句,又到别处应酬去了。
下午是家宴。宴散之后,安亲王岳乐被太皇太后留下,在西花园延寿堂待茶。
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喝了些酒,太皇太后的弯弯黑眉下一双眼睛格外有神采,看上去竟如四十多岁的人。一如既往,她的表情总是那么端庄、慈祥、和蔼,今天更多了一些女性的温柔、长辈的亲切。她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款待这位侄子,跟他无拘无束地聊天:家里人大大小小都好吗?近日家下可操办了什么红白喜事?亲友们来往有什么趣事?琐琐碎碎,听得津津有味。岳乐说起来也很随便。他对这位了不起的婶母一向充满敬意,只是在敬意的背后,还隐藏着一团疑惑和因此而来的畏惧。
你永远也弄不清这位至尊至贵、端庄慈祥的太皇太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说她端庄吧,为什么早年跟多尔衮暧昧不清?说她不正经呢,这么多年来她又玉洁冰清、宫闱肃静。说她慈祥,先皇去世以后,大狱冤狱接踵不断,她却不闻不问;可说她不仁不慈呢,她又经常拿她宫中节省的银两去赈灾救荒,恩惠恩赐遍及八旗满洲以及天下。先皇在世时身体力行地学汉制近汉俗,她不曾反对;先皇去世,辅臣们恢复祖制闹得这般乌烟瘴气,她也不阻止。尤其是先皇那份痛骂自己的遗诏——罪己诏,她在其中到底有没有做手脚?……岳乐一直和先皇息息相通,是先皇帝学汉制习汉俗的追随者,因此,他对这位慈祥仁厚的婶母太皇太后,就不能不存一番戒心。那么,今天太皇太后挽留他为的什么?只是一叙亲戚之情么?
“你的气色看上去很好,又红又黑的。”太皇太后笑着说。
“是。儿臣年来多在田庄上走动。”
“哦、今年收成好么?”
“好,比往年增收了五成光景呢!”岳乐说起来很高兴。
“哦?是什么道理?分别人家都在叫喊庄田减产呀!”
“这……”岳乐赶忙缩住口。他不敢把自己的庄田上的那些变通说出来,那又是些大违祖制的事。——然而他的庄田增收,确是靠了这违制的办法。他想轻巧地支吾过去:“托太皇太后和皇上的恩福,风调雨顺,所以有十成收。”
太皇太后明亮的眼睛注意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看得岳乐心里发慌:莫非对我在庄子里的作为已有所闻?他表面尚能维持镇静:伸手端起茶盏,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却听太皇太后笑道:
“你真要终老田园,学那个陶渊明?”
岳乐嘴里含着茶水,心里极快地琢磨,学陶渊明?这是什么意思?是暗指他学汉俗吗?…… 幸而她很快地说出了下一句话:
“你不打算回朝议政了?”
岳乐差点被这口茶水呛住。哪里敢在太皇太后面前咳嗽啊!他只好用力往下咽,使劲憋住想要咳出来的那股气,试着用清喉咙的办法缓和一下,心里不无疑惧地想:这是不是今天她要说的最主要的话呢?
岳乐终于摆脱了那口茶水带来的困境,从容地说:“先皇遗诏四大臣辅政,议政王大臣诸人都很满意。儿臣办事做人常常不合时宜,当有自知之明以让贤,不好再侧身其间了。”
“贵为亲王,理当为朝廷分忧解愁。”太皇太后容色还是那么和蔼可亲。
“有辅臣在,儿臣不便多管闲事,惹人议论。”
太皇太后出神地看着岳乐,突然道:“听说几日后御前大审天算案,推你为首席主审?”
岳乐笑道:“实在是辈分和爵位使然,非儿臣自己所愿,御前大审又属国家大典,不得不参与。”
“那么,你以为此案应如何审理?
“儿臣实在不知案情,唯有临审时秉公而断。”
太皇太后不得已地点点头,也就不再提这些事,转而笑道:“见到冰月了吧?快长成大姑娘啦,越来越漂亮,是不是?”
岳乐笑着点头称是,心里却万分感慨:冰月越来越像她的生母,那个他以亲王的权势、男人的真情、苦刑和死亡的威胁都不能征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