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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哥,现在才来!快把我冻死啦!”
春天的清晨果然寒气袭人,玄烨连连赔不是:“月妹妹别生气,一道题特别难,害我忘了时间!……”
“别说那个了,快上吧!”
跟着的看妈、丫头、随侍太监都提心吊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这两个娃娃为什么单挑黎明时分跑这儿来。突见玄烨紧紧袍子,手脚并用,“刷刷刷”地爬上那棵最高大的菩提树,都惊叫起来:
“万岁爷!”
“老天!这是干什么呀?”
“别嚷啦!”冰月不高兴地斥责着,“跟你们说了的,我们要给老祖宗上寿,让她老人家又惊又喜!谁敢先说出去,我就告苏嬷嬷扣谁的月钱!”
“找着啦!”树上传来玄烨的喊声,“我往下扔,接好了,树上可没多少!”
菩提子儿接二连三地撒下来。冰月和随从们赶紧捡拾,装进冰月的黄杨小花篮。
“够啦!”冰月喊。
玄烨下树,凑在花篮上看了看,说:“再去弄一串儿。”
“干吗?”
玄烨捂着冰月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小姑娘点点头。玄烨又上树,冰月蓝里的菩提子装满了。
临了,玄烨笑着对冰月说:“后面的事归你办,我练骑射去啦!”
玄烨练罢骑射驰马回宫时,天已大亮。虽然太皇太后早有懿旨停止圣寿节祝贺礼,王公百僚不须进宫叩拜,但宫内仍是一团喜气。各处宫门红灯高悬,张挂着寿字彩绸。一张张粘金沥粉、透出金黄色龙风花纹的朱红绢笺上,草书一个大大的寿字,在各个正门上对称地贴着,更增加了热烈的气氛。玄烨跳下马就往太皇太后的寝殿跑,顾不上、也忘记了应该回屋换换衣裳。
“老祖宗!老祖宗,来给你磕头拜寿啦!”玄烨快活地嚷着,毫无阻碍地走进祖母的寝宫。他站住了。没有应声,一派寂静,连个人影儿也不见。正对着老祖宗的宝座,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两柄孔雀羽扇分列左右,金碧圆纹,煞是好看。宝座透花围屏上缠着红绫,后屏风上也悬着大大的寿字朱红绢笺。正间与东次间隔着玲珑剔透的百鸟朝凤落地罩,玄烨从百鸟百花丛中朝老祖宗的寝处东梢间看过去,没一点动静。
“老祖宗!……”玄烨又喊了一声。
“嘻嘻!……”什么地方传来笑声,像是捂着嘴。
玄烨回头,正间与西次间隔着的是透雕缠枝花卉的栏杆罩,中间是空的,一眼便能看清西梢间的楠木雕花隔扇门,门上绣着本色花纹的锦缎帘子似乎轻轻地动了动。冰月!也不知她寿礼备好没有,倒在这儿猫着想吓唬人?瞧我给你点颜色看看!……玄烨故意大声说:“咦,都到哪里去啦了?准上了西花园,没错儿!”他用力顿脚走几步,表示他出去了,随后轻手轻脚地靠近西梢间,闪在门口的百宝柜旁。
“哎呀,三哥哥真的走啦!”这是冰月着急的声音,“看妈你快去追他,告诉他老祖宗去的北花园!”
看妈慌慌张张掀开门帘追到外面去了,跟着是一个小宫女的声音:“老佛爷反正回来用早点,格格你还用去吗?刚梳好的头,又要跑乱了。”
“不成,要是看妈找不着他呢?我还有事跟他说!块点啊,你别缝啦!”冰月说着已经走出门来,那小宫女还拽着她袍子的后摆,用针线缀着花边。玄烨原想大喝一声,此时却怕把她吓坏,不忍那么干了。直等她俩一前一后、一个跑一个拽,拉拉扯扯走到正间就要出门,他才哈哈一笑说:“上哪儿去?我在这儿呢!”
冰月急慌慌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好哇!敢情你逗我们玩儿!”
小宫女也高兴了:“哎哟,格格快回屋吧,让我给你把活儿干完哪!”
冰月一步步走回来,小宫女还在后面托着带针线的袍边。玄烨站在那儿,竟目不转睛地看呆了。冰月见他那副样子,“扑哧”一下笑出声:“三哥哥,你怎么了?直眉瞪眼的!”
玄烨情不自禁地赞叹道:“今儿个你真好看!”
冰月不知怎的,瞥了玄烨一眼,忽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孩子的天真里搀进了少女的最初娇羞,她显得更美丽了。
小宫女连忙告诉玄烨:“老佛爷今儿上午宴请亲友,叫格格在西配殿主陪呢,特意要格格精心打扮……”
小宫女说什么,玄烨全未入耳,他的眼睛离不开冰月。
她个头儿不算高,可穿了高底绣鞋和直盖脚面的丁香色闪缎长袍,真就亭亭玉立了。幼时圆圆的脸,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变长,变得细腻柔润,天真无邪的眼睛,也似乎蒙上一层薄薄的、不曾见过的神采,如梦一般温柔、神秘。一只渐渐成熟的仙桃,散发出越来越浓的甜香;一位渐渐长大的小姑娘,透露出越来越多的少女风韵。真是一天一变样,再变下去,童年友伴,会美得叫人看一眼就晕头转向……
“你看,菩提子穿好了,每串都是一百零八颗……”冰月把两串念珠递给玄烨,他竟征征地忘了接,念珠“哗啦”一声掉到地上。
“你看你,发什么呆呀!”冰月生气了,推他一把,自己俯身捡起。
玄烨一惊,醒悟过来,耳朵有点热,面颊有些热,心里却像偷吃了霜糖,怦怦地跳,丝丝地甜…… 为维持做哥哥的尊严。他连忙皱起眉头打量一番,惋惜地说:
“呀,你这眉毛可描坏了!”
“真的?”冰月有点儿发慌,用手轻轻地摸。
“别动,别动!去照照镜子看。”玄烨推冰月进屋,拿镜子给她照看,“看见吗?你就像一首最好听的乐曲,这眉毛呢,就像曲子里一下冒出来的怪调;要是比作一首协律的好诗,这眉毛可就是错了平仄、差了韵脚……”
冰月擦去两道淡淡春山似的眉峰,拿起眉笔,却又蹩手蹩脚,自己不敢动。
“来,我给你描。”玄烨一把抢过眉笔,左右端详一番,便捧着这张五官精妙的小脸,细心地描画,嘴里还在说明:“要这样慢慢地弯,眉尾要长长的,像古画里的美女,双眉修长……”
小宫女在一旁偷偷地抿嘴一笑,退出去给他们备茶。
“还没有好么?”冰月小声问,暖融融的气急带着一股清香呼到玄烨面颊上。他猛地醒悟:原来他和冰月离得这么近!心里“怦怦”直跳,不知怎的,一句这样的话就冒了出来:
“我这就叫张敞画眉,所谓闺中乐事……”
“谁是张敞?他为什么画眉?你为什么又是张敞?”冰月疑惑地看着他。
“张敞啊,是汉朝的京兆尹,他喜欢给他妻子描眉,因为他最爱他的妻……”
“可是,你不是张敞,我也不是你的妻呀?”冰月还是那么认真地看着他。
他顿时觉得胆怯了,垂了眼帘说:“唉,我不过那么比方……”他忽然想到自己是天子,永远不该有令天子胆怯的事!于是又抬起头,鼓足勇气说:
“不管张敞不张敞了!将来你肯做我的妻么?……”
“我?……”冰月显然很意外,“你是说,要我嫁给你,是吗?”
玄烨点点头。
冰月严肃认真地想了想,说:“这不要告诉老祖宗么?”
“现在不要。以后告诉。…… 就问你自己愿意不愿意?”
“我自己?当然是愿意的!你对我多好啊!……可是,嫁又是怎么回事呢?书上讲,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就讲的是这个吧?”
“是。”玄烨又心慌又高兴,不知怎么向冰月解释,因为他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他突然想起那尊欢喜佛,便说道:“还记得懿靖大太贵妃佛屋里的那尊佛吗?……”
冰月那刚刚画好的修长的双眉皱起来了:“那个样子?多可伯!那个大佛像要把那个小佛吃掉似的……”
“不是,不是的……”玄烨小声嘟囔着,心慌意乱。皇上还能这么无能、这么慌乱?不!玄烨坚决地伸出双臂,轻轻地搂住冰月纤细的小腰,非常小心地,仿佛她是个易碎的水晶制成的绝世珍宝一般,把她抱在自己怀中,用自己的面颊贴着她香喷喷的鬓角,低低地耳语道:“他们是这样,非常亲非常亲……”他看了看冰月惊慌失措的眼睛,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低下头,在那珊瑚般红润的小嘴上很快地亲吻了一下。——这就是玄烨心目中的“男女居室,人之大伦”。
也许就是这匆匆一吻,唤醒了少女本能的羞怯,冰月忽地红了脸,推开玄烨,脱身出来,连着跑了几步,一下子跌坐在南窗的坐炕上,低着头,哭了。
这下子玄烨真慌了,什么天子的威仪、皇上的至尊,全撇到脑后,赶上去拉着冰月的手连声地说好话:“唉呀,别哭,你别哭哇!……”
“你欺负人!”冰月呜咽着说。
“没有没有!我发誓!我一点没有欺负你的意思!我实在是……哎,好妹妹别哭了,饶我这一回还不行吗?不然老祖宗回来我可要挨骂啦!……求求你,好妹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玄烨央告着、哄着,冰月终于不哭了,但还是扭着脸不理这个三哥哥,任他哀求,也不回头。可是,当小宫女端了茶同看妈一起进屋来,冰月便循着他俩“对外一致”的惯例,立刻跟他说话,说的还是一件要事:
“三哥哥,咱们的小雪病啦!”
“啊?在哪儿?”玄烨这才记起,进屋后没听到熟悉的金铃响,没看到那跳上跳下、活泼可爱的白茸茸毛团。
“昨儿晚上叫了一整夜,天亮才睡着。”冰月指指炕头,一个绣花鸟的水红缎软垫上,小雪蜷成一团,像一个大雪球,“累坏它了,叫得可难听呢,平日从没这么叫过。”
玄烨摸摸小雪,小雪一哆嗦,抬起了头,抖了抖身上洁白的长毛,站起身子细声细气“喵喵”地哼了两声,之后,就昂起头,张开嘴,叫得一声比一声粗大,一声比一声狂野,像是身体内什么地方受了伤,痛苦难忍;又像在呼叫救星,等待回应,叫得声嘶力竭。
玄烨吓住了。冰月极其心疼,赶忙把小雪抱在怀里。小雪的叫声低下去,变成了呻吟。
“三哥哥,你看,这可怎么办?”冰月眼泪又要掉下来。
“唉呀,小雪,你是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唉,它又不会说话!”
看妈在一旁道:“格格,你放它下来,拍拍它的背看。”
冰月把小雪放在炕上,玄烨赶着去拍背,轻轻地顺颈子往后拍,刚拍到臀部,小雪突然四肢蜷曲,肚皮贴地,毛茸茸的尾巴直竖起来,呻吟、哼唧,更加娇赖,更加难听。
“三哥哥,它是肚子痛!”冰月含泪嚷起来。
看妈暖昧地撇撇嘴:“没事,是闹猫,到时候了,猫儿叫春呢!”
“你说什么?”玄烨和冰月都不懂,一齐望着看妈。
看妈笑得怪模怪样:“小孩子家,说了你们也闹不清,小雪发情啦,要找个公的来配它……”
看妈的话,加上她那带着狠亵意味的笑容,令玄烨难堪,尤其觉得侮辱了冰雪一样的月妹妹,他骤然变了脸,呵斥道:“你大胆!敢说这等下流话!”
看妈大惊,跪倒叩头求饶:“皇上恕罪,奴才再也不敢了!……”
“不成!”玄烨非常坚决,“我得回老祖宗,宫里不能用你了!”
冰月莫名其妙:“三哥哥怎么啦?看妈说什么了?”
玄烨皱眉道:“你别问,没好话!走,咱们去找老祖宗!”
二人手拉手去北花园接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听了小皇帝的禀告,只笑了笑,没说什么。那个看妈终究到慈宁宫去侍候皇太后姐妹了,小雪也被送去宫中猫狗处呆了两天。送回来时,冰月说它又脏又瘦,边哭边给它洗澡。从此它再也没有怪叫过,这是后来的事了。
正午,太皇太后在慈宁宫东配殿设宴,款待亲友。能与此宴,便是殊荣。因为请的人不多,除亲王郡王福晋、出嫁的公主之外,只有开国五大臣额亦都、费英东、何和礼、安费扬古、扈尔汉家族的直系当家夫人。辅臣遏必隆是额亦都的儿子,承袭宏毅公的世爵;而遏必隆的母亲是和硕公主、太宗皇帝的妹妹,六十多岁了,还精神矍烁,领着儿媳妇遏必隆夫人和两个孙女儿喜气洋洋地来给皇嫂拜寿。既不是公主、福晋又不是五大臣后裔的,只有一位,那就是索尼夫人。令人惊羡不已的是,宴前,太皇太后竟在西配殿单独召见了她和她的两个孙女儿,为上次孔公主下嫁向她致谢。
索尼夫人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一品命妇,面对正方宝座上的太皇太后和宝座左侧就座的那位十二岁的小皇帝,应对娴熟、礼节周到。倒是那两个从来不曾进过宫、不曾见过这般场面的芳儿和桓若姐妹,站在祖母身后,一动不动,眼睛都不敢抬。芳儿表情还算从容大方,桓若不免露出几分胆怯。
太皇太后偏偏把两个小姑娘叫到身边,拉着手儿,问了名字又问年龄,很是喜欢。苏麻喇姑立刻叫宫女呈上两份赏:一副银丝嵌珍珠手镯,一对嵌翡翠金戒指。太皇太后还连连说赏薄了,两个小姑娘连忙跪下谢赏。
玄烨最喜欢宫里这些节日,虽然庆祝礼仪繁褥,令人头痛,但可以见到许多事许多人,那是平日冷清清的宫院里见不到的。他很想知道宫廷外面的生活,他的子民、普通百姓都是怎么过日子的。所以,他很注意对面这两个小姑娘,尤其那个看上去很老实的穿绿衫的女孩儿,叫什么来着?哦,叫桓若,这名字不是挺特别吗?…… 那一个名字真俗气,叫芳儿,可是仪态倒是端庄大方,看上去秋水一般宁静。她自己一定也知道她的长处,两把头的正中发板上,簪了一朵绢制的可以乱真的红芙蓉,跟她真相称……
玄烨正在胡思乱想,只见两个小姑娘跪在他面前行礼告辞,太皇太后在招呼:“苏麻喇姑,领二位小姐去找冰月格格。她们一定能玩到一块儿!”
冰月!玄烨心里一颤,唇边止不住地露出微笑。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清晨那一幕满心自豪:他的冰月是最美最好的,天下的女孩儿任谁也比不上!……幸而两位老太太正谈得有劲,没人注意他的表情,他赶忙收回心神勉强去听,以维持起码的礼节。
“…… 她呀,说只有十三岁,读书明理,端庄文静,多半大男人都不及她的见识哩!去冬她随她父亲下乡上坟,住在庄园里。她父亲出门修坟,她独自在楼上看书,望见家中一少爷殴打庄户,正值大雪。庄户咯血满地,沾衣尽赤。同来缴粮的庄户一时相聚数十人,气势汹汹地要闹事。这丫头立刻遣苍头去问清情由,那少爷原来是一远房侄儿,在庄里横行惯了。芳儿当下命人把庄户抬进屋内,召大夫来救治敷药,并发十两银、五斗米差人送到庄户家中。随后把那侄儿召来,以主人身份,当众杖责了二十大板。众庄户口服心服,各自散去,还传说了许多芳儿的好活。家里人都不料她小小年纪,临事如此有决断。索尼也最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