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官场小说上一章:大清首富
- 官场小说下一章:南怀瑾先生讲中国智慧系列二《中国有文化》
“让各位受累,实在抱歉。听说这几日政事毫无延误,我也就安心静养了。唉,年过六十五的人,还谈得上什么强健!也就是那日观象台进出大殿,一热一冷,回家就伤风流涕,咳嗽不止…… 那么,汤若望的案子,你们如何办理呢?”索尼一下子便由病因转入主题,省去许多迂回之力。
苏克萨哈看了鳌拜一眼,恭敬答道:”索公未上朝,这样的大案,我们怎敢自作主张?”
遏必隆拂拂袖子,说着显而易见的话:“谁也没想到,弄出这么个结果!”
这真是辅政以来一次最大的失败!最丢脸的错误!无怪乎朝野盛传首辅索尼之病是“羞愧交加,不得不闭门思过”!
索尼自己是否听到这些议论呢?他轮流打量三位同僚,皱着茸茸灰眉,清清嗓子,说:“这几日、我着实为此忧虑,思前想后,拿不出个万全之策,欲退不能,欲进也难。……那日观测结果可出文告了么?”
“这……这怎么好出文告?”遏必隆不解地问。
“有目共睹,还不如出文告取信于民为好。”索尼叹道。
“那么,索公的意思是,就此罢手?”苏克萨哈试探地问。
索尼眉头皱得更紧,沉默不语。
“怎么,要认输?……”鳌拜嗓门压得很低,但能听出声音在隐隐发颤。
索尼的茸茸浓眉下一双眼睛忧郁地望望鳌拜,说出的话却很有分量:“除非你拿出凭证,证实西洋历法舛错虚妄、一无可取!”
“这……”苏克萨哈也犹豫了,日食观测,刚刚给他加了胜筹,哪里就能…… 不如暂退一步……”
“退?”鳌拜勃然大怒,直跳起来,眼睛瞪得铜铃大,脸涨得通红、继而发紫,一脸连鬓虬须全都挓开,握着拳头猛然吼道:“这江山是谁的了?这朝廷是谁的?咱手里还有天下无敌的八旗雄兵,竟要向这些洋狗子南蛮子低头?认他们得胜?咱们的脸往哪儿放?还凭什么立朝辅政,啊?!……”
苏克萨哈被他指着鼻子痛骂,早红了脸,本想做出一副大度的姿态笑笑了事,却没成功,脸上肌肉一抖,尴尬地摆出一张啼笑皆非的怪相。
鳌拜继续不管不顾地吼叫着,“咚咚”地拍着他厚墩墩的胸膛:“交给我!这案子交给我鳌拜!要退你们退,我不退!倒霉受罚我担着!我准保拿出凭证让你们看看,西洋历法是妖术!…… 你们都别管!”
索尼一直静听静观,并不阻止鳌拜突发的雷霆,当鳌拜气咻咻地把那碗已放凉的奶茶一仰脖灌下肚里去时,他微微点头,仿佛改变了主意:
“天算历法,有学之士方能置喙。你要能证实西洋天算虚妄,必须令人口服心服……”
“放心!”鳌拜大手一挥,“我鳌拜一辈子不服软,只要我想办,没个办不到!”
索尼深沉地再看鳌拜一眼,移开目光,说:“也好。此后这案子就交鳌大臣主管。但此案关系重大,又遇着日蚀这样一个大闪失,尤其不可鲁莽从事。苏大臣还要不时过问才好。”
“好吧!”苏克萨哈淡淡地应了一声。
鳌拜看看苏克萨哈,没有表示反对。
三辅臣拜辞出府,同行不久,遏必隆分道走了。
鳌拜和苏克萨哈并辔而行,至亲好友,一时竟无话可说。
马蹄得得,北风阵阵,一群寒鸦掠过天空,对着将落入西山的残阳“嘎嘎”乱叫。苏克萨哈拿足亲戚至交的情分,宽宏大量地笑着首先打破沉默:
“我不过就那么一说,大家商量就是了。何苦发那么大的火儿?”
“我看你们都染上南蛮子的臭气了!”鳌拜说着又怒上来,“见好处争看向前,看看要吃败仗抢着逃命!要这么打仗,咱八旗能得天下吗?天算案这样的大事,还能前怕狼后怕虎?除了走到底,没路!”
“唉,你是不知道,这儿有块病。”苏克萨哈指着自己心口。鳌拜沉脸瞪他一眼,不客气地说:“你讲!”
苏克萨哈压低嗓门,说起观日蚀那大他在观象台上听到的那个声音及当时情景。
鳌拜皱着眉头:“一个小太监,什么大不了?”
“唉,你怎么就不明白,那个小太监如果是皇上呢?”
“皇上?”鳌拜心里一忽悠,记起观测前两天的那件事:
那日正逢四辅臣共同叩谒太皇太后和皇上,陈奏在现象台测验三种历法的事。出宫时,一个小太监追上来,说万岁爷召鳌拜往上书房教习射术。自皇上亲临鳌拜府之后,这是常事,人人都知道小皇帝与鳌拜格外亲近。所以,鳌拜和另三位辅臣不以为意。
鳌拜进书房叩拜罢,小皇上一反住日论刀剑说战事的常例,劈头就问:“那汤若望真是要倾害我大清么?”
鳌拜直言无隐,把汤苦望和基督教的罪状一—奏明。
“可是已经查明,澳门并没有基督教的三万人马谋反呀?”
“那只是他们还没有聚起来罢了!皇上可知道,汤若望他们竟敢说我大清不在天下的正中心!藐视我大清可不就是大不敬,又亲近笼络蛮子,推拒满洲人,近日越加猖狂、毁骂朝廷是暴政!那不就是骂皇上你是暴君了吗?”
“啊?岂有此理!”小皇帝扬扬黑肩,很是生气。
“汤若望一党子聚起汉官蛮子造反,那是早晚的事!等他们动手,不如咱们先下手!”
“对!”小皇帝连连点头,复又迟疑道:“可人们都说汤若望学问好、品行端庄,管他叫汤圣人呢!”
“那又怎么样?比如一棵树,又高又大又直,可偏偏拦着你的路,难道不砍掉它?”
小皇帝又点点头:“我明白了。汤若望谋反和异端两项罪名虽然查无实据,却是事出有因。可说他讲谬误历法危害国家,又是怎么回事?”
“奴才打个比方:凡征战出师,总要选个黄道吉日,避开黑道凶日。历法若出了错,颠倒了黄黑吉凶,还不得打败仗?丧师失地,危害还浅吗?汤若望用他那西洋历法暗算朝廷多少年没人知道,这回可算抓住他的狐狸尾巴了!”
小皇帝忽然坚决地说:“那,观象台测验,朕也去看!”
“这却不可以。皇上怎能轻易出大内!”
“鳌拜,你替朕去向太皇太后求情,好不好?”
眼看小皇上低声下气地向自己求告,鳌拜有点心软。他发觉自己打心眼儿里喜爱这个聪颖的孩子,有时竟大不敬地拿他与幼年夭亡的独子相比较……但他终于硬起心肠,严正地拒绝了:“皇上宽恕,奴才不敢,万一出点意外,奴才就是千刀万剐,也悔不及啊!……”
“那好,你去吧。”
记得小皇上当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鳌拜放心地退出,事后也没多想。不料他终究还是瞒天过海,上了观象台!…… 苏克萨哈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
“……那身量、那声音都不差,况且汤若望还说了那么句话!皇上虽在冲年,可勤奋好学、博采众家。这些天算天文什么的,最能蛊惑年幼人。如若真是他在场,把那天的头头尾尾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可怎么好?”
鳌拜鼻子里轻蔑地哼一声:“当年你上阵冲杀也不软,那七战七捷的豪勇都哪里去了?他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娃娃,什么事不好奇?什么时候不顽皮?你就吓得这样啦?”
苏克萨哈着急了:“唉呀,你怎么还不明白!皇上现今虽小,总要长大吧?汤若望的许多事都关联着先皇帝,判汤若望叛逆大罪,皇上日后追议起来,你我要拿得出话来回复哇……”
鳌拜恍然大悟,跟着也落入沉思,轻声自语:“这倒是…… 不可不早早防备,总得有个交待!……”
西洋历观象台测验日食后的第十天,礼部发出了三派天算学观测结果的文告,称三派天算学都算对了。西洋历法略胜,其它两派仅差二刻,三刻,因此不足以区分优劣。
同时,辅臣又下一道旨令:鉴于观测日食难以证明汤若望西洋天算学之正谬,而授时修历关乎国家鸿业民生民用,不得不格外慎重。为此,特将汤若望案发回礼部复审,务必审理清楚、明辩是非正邪。康熙四年新正之后,将为此召集御前大会审,最终结案。礼部及三法司,须在御前大会审之前,将各自的判决议妥上奏。
由于日食观测,使这个大案突然来了个回转,案子仿佛又从头开始审讯。到康熙三年腊月二十三,各衙门封印准备过年了,礼部还没有审出眉目,三法司的审判自然更是悬而未决了。
“万岁爷!万岁爷!……”
压得很低的声音在小心地呼唤。玄烨半醒半睡,矇眬中还在圆形方形勾股弦等等图案里徜徉。被窝真暖和,睡梦甜得像蜜,粘得眼皮死也张不开,隐约觑见窗户黑乎乎一片,又闭上眼嘟囔:“喊什么!天还不亮呢!……”
“是昨个儿万岁爷亲口吩咐……”声音透着委屈。
玄烨一下子睁开眼,醒过来,小声说:“是我忘了。快来服侍我穿衣裳,快!嘘,小点儿声……”
两个当值小太监小鲁子、小秦子摸着黑赶忙给玄烨穿好衣裳,三人合作,放个长枕头进被窝,露一点儿出被头,就像有人躺着一样。玄烨捂着嘴笑问:
“什么时辰了?”
“寅正初刻刚过。”
“好!到天亮还有一个半时辰呢!……嗨,说多少遍了,叫你们别跟来书房,呆会儿她起来一查,见少了人不就露馅啦?”
“那……点心在炕桌抽屉里;热茶用锦褥套子包好了,在炕角边;这里是手炉,刚笼好的火,用它点灯;窗帘子门帘子万岁爷可得小心些个,要叫她知道了,我们哥儿俩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行了行了,瞧你像个老太婆,快跟她一样啦!”玄烨捧着手炉,踮起脚跟,鹤行鹭伏,从门外长榻上睡得呼呼的“她”身边小心地蹭过去,一溜烟钻进了书房。
“她”是玄烨看妈中最爱管闲事的一个,偏又忠心耿耿地拿玄烨当眼珠子似的疼爱,因早先是八乳母之一,有身份,玄烨的事无论巨细,她都要管。玄烨身边的大小太监,明着笑脸恭敬,背后无不讨厌她老背晦。玄烨一满十岁,就借口自己长大了,听不得打呼噜,从此不和看妈一床睡。她真难过了好一阵,以后就睡在外间长榻上终夜守护,不时各处查看。玄烨的行动自由被限制了,很不痛快,可又怕她没完没了地唠叨,也不肯伤了老妈妈的脸面,这才玩了这么个花招。
点亮灯,细心查看了挡亮的帷帘,玄烨便安心地坐到炕桌边:炕上桌上窗台上照例处处是书,书目却与从前大不相同:
元代郭守敬的《授时历》;
前明徐光启译出的《历指》、《历表》、《几何原本》;
本朝薛凤祚的《算学会通正集》、《西域回回术》;
最是沿窗台一木本排列的黄绫面套的时宪书气派!那是钦天监进呈的记载着从顺治元年到康熙三年这二十来年的月、日、节气时刻以及太阳月亮土木火金水五星的出没时刻;
炕桌底下是厚厚的一摞又一摞算草纸,上面画满了图形和算式——是玄烨两个多月来的成绩。
缘由自然是汤若望。
自打天算案起,玄烨心里就有两个汤若望在打架。一个是学识渊博、道德高尚、仁慈和善、为自己即位立了大功的先皇师傅、通玄教师汤若望;一个是居心叵测、阴险毒辣、处心积虑倾害大清、谋图叛乱的穷凶极恶的妖人汤若望。他既相信苏麻喇姑的亲切的旧事回忆,又绝不能怀疑鳌拜的耿耿忠心,也就更想弄清真相。
那日辅臣奏说汤若望故意用错误历法危害国家,把旁听的玄烨惊得目瞪口呆,这真是闻所未闻的大罪!翻遍《资治通鉴》也不曾有过!玄烨心头于是安了块试金石:汤若望历法若错,他就是坏蛋;若不错,他就是好人。
所以,他想尽办法跑去观象台,目睹了那次测验,感到异常震动,以至情不自禁地跑到汤若望面前说了那样一句真切的话。
所以,他也想要弄清其中的奥秘。
回宫之后,便以少年人特有的热诚,投入一大批天算、时宪书籍之中。历数二十一史,可有皇帝懂得天算历法?玄烨要成为第一个!
很快他就碰壁了。深奥的天算历法书籍他看不懂,南书房的师傅对此一窃不通。收拾书房的太监望着他画得横七竖八的圆圈三角,常小心翼翼地问:
“万岁爷也要学道么?这纸上画的可是符箓符咒?……敢扔不敢扔?……”
想必有耳目通了消息,太皇太后立时给他增了一位精于算学的师傅。玄烨这才知道,必须先通算术,从加减乘除,进而勾股弦,进而正弦余弦正切余切,又进而点线面体交错综合的几何学……没有这个根基,进不了天算的门!
玄烨冲进了算学世界。这陌生的世界如此广博、神秘,变化万端又妙趣横生,好奇的少年进入忘我境界:各种数字,小到分数,大到千万亿;各种三角形、方形、圆形、梯形,经常在梦中与他携手转圈跳舞捉迷藏,与他争吵打架抱成一团儿摔跤,为他弥补日间万乘之君缺少友伴的遗憾;他又以读史读经的浓厚兴趣和勤奋劲头儿,演算题目、画图解答,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然而日常的读书习武不能停废,时间就不够用了。玄烨才想出提前起身的办法,钻进书房算题。
算草纸越摞越高,而银花烛台上的五支红烛身量一齐矮下来,像五个胖墩墩的小矮人儿。玄烨沉浸在算题中,手不停笔,越算越有精神。书房那个黄金底座的自鸣钟“丁丁当当”响了六下,他全然没有听到。
门上轻轻敲三敲,像鸡啄米。玄烨开门,小鲁子进来,先请了跪安,然后禀道:是皇上起身练弓马的时候,御前侍卫已在宫门外侍候。
玄烨说:“她没看出什么吧?
“没有。她照平日那样,钟敲五点就进来了,拿小灯照照万岁爷的帐了,直点头,还小声说:‘成天价念书,累成什么样儿啦,多睡会子吧,可怜见的!’”
两人一起悄悄地笑了。小鲁子给玄烨戴上风帽和貂皮里披风,一同出了寝处,玄烨这才大声说:“今儿骑射时间不能太长,我得抢头一个去给老祖宗拜寿呢!”
这一大声是说给看妈和随侍太监们听的。一出寝宫门,就是另一回事儿。他吩咐御前侍卫们再等候片刻,领了两个随侍小太监,顺慈宁宫与寿康宫间窄窄的夹道一溜烟向北飞跑,直奔宫中太后、太妃们日常礼佛的英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