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连忙躬身答道:“是,阿玛。他们都是皇上的亲随小太监,受皇上命笔录日蚀测定,好向皇上禀报。”
沉默好一会儿,索尼才说:“不要让他们乱跑,当心摔伤,让皇上不安。你走吧。”
索额图刚走开,苏克萨哈和鳌拜就过来了。苏克萨哈笑道:“索额图仪表堂堂,越来越跟索公相像了。他来传信?”
索尼相信他们父子的谈话苏克萨哈早已收进耳中,这么明知故问实在讨厌,便直言不讳地说:“他是奉皇上圣命来看日蚀测定的。”
“哦?”苏克萨哈故作惊奇,赞叹道:“皇上聪明天纵,尚在冲年,就喜爱天文地理!将来必是明主。”
鳌拜补上一句:“理当文武全才。”
正说着,门外车马声喧,又来了几位王公。为首的一位,竟是安亲王岳乐。三位辅臣只得上前跪安。岳乐面色黑红,满面笑容,显得很健康。
索尼道:“安王爷久不在朝,百僚渴想不已。不料今日莅临,索尼等不胜荣幸,但愿从此王爷归朝议政……”
岳乐笑着连连摇手:“索公说到哪里去了!我不过对天文天算十分好奇,想来看个新鲜。归朝议政,我已力不从心,不必再提了。”
苏克萨哈笑道:“王爷气色极好,必是秋来狩猎、养精蓄锐所致。”
岳乐大笑:“哪里顾得上!如今我自己经营庄田,忙得不亦乐乎。倒是很有意思的……”他于是津津有味地说起他的田庄:哪里种谷、哪里种麦、何处开鱼塘、何处设牧场,直说得三位辅臣都不耐烦听了,又不敢表示出来。幸亏遏必隆走来请安,苏克萨哈忙指着他对岳乐说:
“王爷,遏公最喜欢牧场,他的庄子八九成牧放牛马羊。”
“真的么?”岳乐转向遏必隆,“不置农庄?怕不合算吧?……”两人一边进殿一边还在很有兴味地谈着田庄。
摆脱了安亲王,三位辅臣都感到轻松。苏克萨哈小声说:“当年安王爷何等刚毅果决。”
索尼叹道:“财货子女,最能销磨壮心。”
鳌拜说:“还是南蛮子的书卷气害了他!
索尼看他一眼,正想说什么,礼部一名官员近前跪禀:
“大人,时辰已近,杨老先生和吴明煊已在浮漏堂候命。汤若望……刑部告知,汤若望五天前又病了一场,胸闷气喘,时复昏迷,这两天刚见起色,他们用木床将他抬来了……”
苏克萨哈冷笑:“无非以老病之态博人哀悯而已,装腔作势,不要理他!”
索尼想了想,说:“把他连床一起抬上观象台。”
“是。”礼部官员又说:“他的旧属送来他常用的望远镜……”
“让他用好了。”索尼冷冷地说。
“可是,他身上的刑具……”礼部官员吞吞吐吐不敢说下去、不住地看几位辅臣的脸色。
“那是朝廷的法度,不能动!”苏克萨哈一皱眉。
索尼又想了想:“观测时候,去掉手臂上的铁链就是。”
鳌拜猛一回头想要反对,索尼摆摆手:“他到底是七十三岁的老人,况且看望远镜是要用双手的嘛。”
另两位辅臣对视一下,不再做声。
又有几名礼部官员带了一张书写得整齐漂亮的满汉文告白进紫微殿向诸王爷大人禀告今日观测办法:告白上写着几种历法推算出的日食时刻;大殿前摆了许多水盆,供王爷大人们从水中观看日食情状,以免阳光直刺双目而看不清楚;另有专人根据浮漏堂的铜壶、晷影堂的日晷,向众人报出准确的时刻。
大家看那张悬挂殿中的告白,上面大字写着:
大统历法算得日食时刻未正三刻
回回历法算得日食时刻申初初刻十分
西洋历法算得日食时刻申初二刻十一分
礼部官员最后大声说:“现已是未正一刻,距杨老先生用大统历所算日食时刻,只有两刻工夫了。请诸位王爷大人莅临大殿檐下验看。”
于是王爷贝勒先行,诸大臣官员随后,有秩序地出殿在檐下一排排水盆边就座。光芒刺目的火红太阳落在水盆里变成一颗苍白的明珠,很圆很亮,光芒柔和多了。不会儿,钦天监的官员又呈上一片片涂墨的玻璃。虽说玻璃这玩意儿也是西洋传进来的,眼下要用还得用。
杨光先、吴明煊、汤若望已经上了观象台,除了他们的三五名随从和监管人之外,观象台上只站着几个报时的官员。索额图和那几个小太监也在那里,不过都跑到台南端去了,大殿这边的人看不见他们。
官员、护卫、侍从都停止走动。找到各自的位置;
观象台上传来“哗啦啦”的声响,解除了汤若望手臂上的三道铁链;
呼报时刻和从不同角度观测的官员们也都各就各位;万事齐备,一切就绪。
“未正二刻到!”浮漏堂传出报时声。
“未正二刻到!”晷影堂传出报时声
“离大统历推算的时刻还有一刻!”观象台上报时官员大声地喊了三遍。
大殿檐一下的人们听到这三遍喊,仿佛不怎么经意。尤其是王爷贝勒大臣们,自有他们处变不惊的派头,仍然谈笑自若,只不过时时从眼角瞟瞟水盆、向观象台迅速地扫去一眼而己。
但是,谈笑声渐渐小了、轻了,以至完全消失了,装出来的轻松终归经不住考验。当沉寂完全笼罩了观象台上下时,气氛就变得非常紧张、时间一点点流过去,预定的时刻一步步逼近,有的人额头沁出薄汗,有的人手指微微颤抖,甚至连呼吸都不那么顺畅了……
弦越张越紧,看看就要绷断!
呼喊声突然划破长天:
“未正三刻到!——”
“未正三刻到!——”
“大统历推算的时刻到!——”
苏克萨哈的脸刷地雪白,克制不住地握着拳头直跳起来,人们也兴奋地骚功了一阵,有的俯身盯着水面,有的举着那片黑玻璃对天上张望,嘴里喊着、说着或小声嘟哝着:
“来了!快看,日食来了!
“就来了!马上就要来啦!……”
骚动渐渐停息,兴奋渐渐消失。光芒四射的太阳高挂碧空,异常明亮,看不到丝毫被食的痕迹。
时间缓缓地、笨重地走过去,失望越来越沉重。虽然还有“快了、快了”的低语,谁都明白那是在宽慰自己也兼宽慰同伴……
“回回历推算的时刻会更准的!”苏克萨哈笑着响亮地说,既掩饰自己的失望己极的灰败情绪,又给众人打气。回回历推算准了,也是对汤若望西洋历的胜利!
吃太阳的天狗啊,你跑到哪里去游荡了?你该来助一臂之力!为了朝廷的体面、为了大清江山,快来吃太阳吧!日后我们暗中好好祭祀你,用汤若望他们洋教禁止的最丰盛的酒祭、肉祭、哪怕活人祭!……
“申初初刻十分到!——”
“申初初刻十分到!——”
“回回历推算的时刻到!”
后一句呼喊照例重复三遍,人群一片沉默。许多人竟仰着脑袋手搭凉棚直接去看太阳。他们已无心议论什么,只盼着日食即刻出现。片刻间,看太阳的人就都看花了眼,再低头看别的,眼前金星乱迸,扑来一团团绿色灰色的麻麻花花的雾,好半天恢复不过来。
人们静默地、沉闷地等待着,枉然,日食仍未出现。
“啪”的一声,鳌拜把手中的黑玻璃片扔进水盆,溅了自己一脸的水,水面被击碎的太阳,像闪光的碎金片在抖动。鳌拜用他特有的粗而浑厚的声音说:
“什么日食!或许今天根本就没有日食!”
苏克萨哈立刻响应:“正是西洋历算得今天有日食,才哄得大统历和回回历跟着一起推算。可见西洋历之蛊惑人心,决不可信!”
更多的人响应了!
“不用看了!反正不会有什么日食!”
“白费这么多时间陪着受冻!还不如出城打围哩!”
真的有人起身要走。安亲王安详的声音留住了他们,含着笑意,不高不低,却人人都能听到。
“既已来了,干吗不看到底呢?测验测验,总要测个水落石出,验出孰优孰劣,不然,一锅粥,岂非白费这把子力气了?”
人们无可奈何地继续等候。时间过得真慢,太阳红彤彤的,仿佛在嘲笑下界这些愚蠢的芸芸众生。他们不耐烦地站不定坐不宁,聊天说笑来回踱步走动,只等扯过西洋历推算的时刻就打马回家。回家就告诉等候消息的妻儿亲友,什么大统历回回历西洋历全是骗人的鬼话!哪一家都别信,还是信咱们祖上传下来的萨满神、大喇嘛,还有真武大帝、关玛法……
“申初二刻十一分到!——”
“申初二刻十一分到!——”
“西洋历推算的时刻到!——”
拖着长长的声音还没落地,有人“啊”地高声一呼,漫不经心的人们精神一振,集注目光于头顶那个金色的光球,顿时惊住了!事后有人回忆说,就在那一瞬间,太阳惶恐地抖动了一下,接着就渐渐昏暗下去;又有很多人纠正说不是那么回事,而是仿佛飘过一层轻云,遮住了阳光,但天空晴好,一丝云影都没有。总而言之,不早不晚不前不后,就那一刻阳光忽然发昏,随后,人们就看到,太阳的边边上给蹭去了一小条。
多数人不敢相信,揉揉眼珠,闭目养神片刻,再看。天空可不管地面上人类的愿望,照着应有的规律,毫无顾忌地显示着壮观的天象。在死一般的沉静中,太阳被食去的缺边渐渐大了、展开了,月牙形、镰刀形、玉玦形,日蚀得越来越清楚,大地越来越昏暗。南城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敲锣打鼓吆喝呐喊,那是小民百姓在为吓跑天狗、拯救太阳而奋力拼争。
这是千真万确、无可辩驳的了!
“果然是日食,难为他时刻推算得这么准!”安亲王岳乐沉静地笑道:“我上台去借那望远镜再瞧瞧!”他起身离座,好几个人也跟着去了。由于震惊而半响说不出话的人们,这时也才解除梦魇似的活跃起来,谈笑中仍带着惊诧和无法克制的兴奋:
“老天!真的是日食!可算开了眼啦。”
“人家说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一点不差!”
“日月星辰的事都能掐算这么准,怕不是神仙?”
“嗯,是鬼仙吧?要不,是妖仙,妖怪!”说话的人朝苏克萨哈瞥了一眼,鼻孔不住翕动,像要笑出来。
太阳被蚀的面积不断增加,又有好些人上台去观看。侍从们接二连三地递上茶来,人们的议论说笑声音更大更杂更露骨了
苏克萨哈坐不住,小声对鳌拜说:“也上台去看看?”
鳌拜脸板得像石头,浓眉结成黑疙瘩,愤然道:“不去!”
苏克萨哈自我解嘲,笑着说了两句现成话:“大丈夫能伸能屈,宰相肚里好撑船!”举头四望,遏必隆还举着那片黑玻璃十分认真地望太阳,饶有兴味;索尼回殿去了,只来得及看到他微微弓腰驼背、踽踽独行的背影。
苏克萨哈踏上观象台的石阶,正遇上下阶的杨光先、吴明煊和他们的助手。吴明煊等人满面羞愧,无精打采,迎面撞上苏克萨哈,难堪得头都不敢抬。杨光先却是一脸暴怒,额上青筋乱跳,两只靠得很近的眼睛火炭般通红,目光近似疯狂,握着干瘪的拳头,用谁都听不懂的家乡土话叽哩咕噜地咒骂叫喊,他仿佛激怒得神智不清,以致认不出面前这位辅臣大人,直挺挺的只管下阶而去。但是细心的苏克萨哈觉察了他临去那一瞬眼珠子对自己的飞快一瞥,立刻明白这老头儿为摆脱困境而以攻为守的苦心,不由暗暗骂一声“奸诈!”表面仍然笑眯眯,从容登上观象台。
天上的太阳,只剩下新月一样窄窄细细的一条了,这竟是一次可以算得日全食的日蚀!黄昏竟然在申时降临,观象台上人来人往,非常兴奋。那些从汤若望手中接过望远镜观天的王公官员们,竟忘乎所以,又“汤玛法、汤玛法”地叫个不了,似乎没有看见这白发老人身上和腿脚边还缠绕着六条铁链。苏克萨哈连这也忍下去了。他只是恨这浓重而又虚假的暮色,使他无法看清并记住那些不知深浅的大胆妄为者!
苏克萨哈是最后一个去拿望远镜的。他背过身,举起这个像只鸟铳的东西,对准那个不是太阳又不像月亮的怪物,没好气地看上去。他觉得“天狗”开始向外吐那个火球了,就像一张贪婪的嘴,不得不把它实在吞不下、又烫得它无法忍受的油果子吐出来一样。他于是渐渐心气平静下来了 。
背后,一个清脆的孩子声音在兴奋地赞美:
“汤玛法,你真了不起!”
苏克萨哈忙回身,只见一个小太监刚从汤若望床边跑开去,帽子上的羽毛一跳一跳,黄底红花的衫子一飘一飘,在昏暗中也很分明。而汤若望却完全惊呆了,坐在床上不得动弹,好半天合不拢嘴,抖抖索索举起右手在额胸间不住地划十字,喃喃地低声说:
“上帝啊!上帝啊!你让先皇帝显圣了吗?……”
苏克萨哈觉得脑门顶上“轰”的一响,顿时心慌意乱连腿都软了……

一连四天,首辅索尼没有上朝办事。他遣人来告假,因偶感风寒、高热不退只得在家静养。
首辅病假,按遗诏排列顺序,理应苏克萨哈主事,遏必隆、鳌拜襄赞。遏必隆是再随和不过的人,凡事多无主见,实在是因为他世系盛贵、生长侯门,对朝政世事都不甚了了。好在苏克萨哈精明老到,鳌拜刚毅果断,朝中政务井井有条,甚至比索尼主事时办事还利落。不几天,就有赞美苏克萨哈的言语传到辅臣耳边。遏必隆浑然不觉,鳌拜心里却不大痛快:一些明明是他的政绩,都算到苏克萨哈头上,让苏克萨哈盛名独享!
第五天,索尼还未上朝,三位辅臣联袂登门问候。他们在府门下马,正遇索尼的长公子噶布喇送客,见到三位父执,赶过来跪迎。
“索公病体如何?”苏克萨哈首先问。
噶布喇恭敬地答道:“已经大好了。刚才这位御医说,再静养两日便可上朝办事了。”
“哦,你送的客是太医院的医官吗?哪一位?可是最擅伤寒科的钱医官?”苏克萨哈又问。
噶布喇颇有些不安:“不是的。是宫值御医司先生。蒙太皇太后洪恩,每日来视看两次……”
真是非同寻常的恩宠!司先生是宫里最负盛名的御医,专给老佛爷、皇太后切脉的。苏克萨哈点头微笑道:
“好!好!皇恩浩荡,索公之病当无恙矣!……”
索尼在东跨院小客厅接见了三位同僚。请安见礼、敬烟敬茶,繁重的礼仪程序过后,大家才坐定。索尼只穿了一件貂皮袍子,头戴便帽,清瘦了许多,脸色黄中发灰,尚未完全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