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孙廷铨。
此人仗着首发倡议,尊庄太后为太皇太后,又率九卿上书请举行即位大礼而获两宫好感,竟不时与辅臣龃龉。议大行皇帝谥号那次最为激烈,他竟说“大行皇帝龙兴中土,混一六合,功业同于开创,应谥为高皇帝”。
辅臣手持大行皇帝的“罪己诏”,坚持谥为章皇帝。孙廷铨之议自然作罢。只是此人长期供职户部,是顺治朝奖励开荒的功臣。田赋总是要征的,荒也还得要开,纵然他不肯依头顺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听之任之而已。
几个不驯服的汉臣何足道!
然而,今年初,首辅索尼顺应太皇太后的巧妙示意,魏裔介竟升古称“天官”的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所留的左都御史缺竟补了龚鼎孳!最令苏克萨哈愤慨的,是孙廷铨这个倔巴儿头,竟拜内秘书院大学士!
苏克萨哈眨巴着眼,看看两位同僚,不无疑虑地说:“拿这些归拢了细想去,老太后的心意咱们未必都揣摩透了,不然,这算什么意思?遏大臣,你说呢?”
遏必隆面露忧色:“也是,老这么暗示借喻的,还真摸不清太皇太后的心意呢!”
“我不信!”鳌拜瞧着遏必隆说,“什么心思?妇人心性免不了爱听奉承。孙廷铨上尊号,买得老太太高兴罢了!再说,拣几个顺心听话的汉臣给点儿甜头,也是该的。”
见鳌拜理直气壮,果是有底,遏必隆频频点头,口称“也是也是”,拿眼睛去看苏克萨哈。只见他敛起笑容,正色道:“鳌兄不可大意。套一句蛮子文绉绉的话,叫作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小事引出大乱子,不是没有先例!”
苏克萨哈的侄女嫁给鳌拜的侄子,二人是姻亲,每当话说到紧要处,苏克萨哈就称一声“兄”。
鳌拜眯了眯眼睛,仿佛觑定那虚幻中的“青萍之末”,说:“我料定这三员汉官背后有人,不干老太后的事。”
苏克萨哈柔润的鼻翼轻轻翕动,机敏的目光直射他这位亲家的刚毅面孔:“你是说,汤?”
“对!就是那个比南蛮子还蛮的洋鬼!去年他做七十大寿,在京的汉大臣全都跑去奉承讨好,尊他什么”圣人”,真见鬼!最卖劲的又是这三个……”鳌拜黧黑的双颧泛出一片恼怒的红潮,牙齿“格格”响。大约意识到不合宰辅良相的应有风范,他到底敛回高扬的浓眉,换了一种较比平稳的声调:“汤若望终究是老太后的义父,咱们不好就动他,可那三个跟咱憋着劲的家伙,还不该训戒?阿琐木!赫仑!”
两个当值的笔帖式连忙进屋,躬身听命。
“传魏裔介、龚鼎孳立刻来见!”
笔帖式飞跑而去。
苏克萨哈笑不唧儿的故作惊讶:“鳌兄,你这是……?”
鳌拜正色道:“刚才你头句话不就夸我网住一条大鱼么?一个大好由头!”
吏部汉尚书魏裔介、左都御史龚鼎孳一进门槛就双膝跪倒请命。鳌拜沉着脸,一字一句地斥责:
“南人写《明史》,辱骂我满洲祖先,罪该万剐!吴之荣击登闻鼓告御状,都察院为什么不受理?浙江省府州县多少吏员在其中营私舞弊,吏部为什么不查不问?”
苏克萨哈鼻子里哼出冷笑:“二位请回去查查看,参与此事的文人在哭庙案、奏销案、通海案中是否挂名?”
遏必隆点点头:“也是,真该查清楚,有前科一起算账!”
苏克萨哈忽然笑着对遏必隆挤挤眼:“遏大臣,我送一个雅号给你——‘遏也是’如何?”说罢哈哈地笑起来。遏必隆毫无愠色,随和地一起笑了。
鳌拜不满地瞅了两位同僚一眼,正要说句很冲的话,忽见苏克萨哈朝自己递眼色、努嘴指向跪着的二汉臣,没事人似地问:“听说前儿个你又去西山狩猎了?射着虎了么?”
“三虎二熊。怎么着,再送你一双熊掌?”鳌拜尚未摸着头脑,照实回答,目光送出疑问。
苏克萨哈拱拱手笑道:“承赐承赐,有一双尽够受用,果然肥美无比,不愧山珍之首!”他接着兴致勃勃地说起熊掌的烧炙火候、作料等等。恍然而悟的鳌拜、遏必隆也跟着大谈猎虎猎鹿、好马劲弓,越说越热闹,把两员汉大臣晾在一边,似乎忘却了。
大清入关之初,规矩是汉官谒满官必跪,满官不叫起不得起;顺治帝亲政后作了变通,汉官谒满官跪行一礼后便自行起身,而今又恢复了早先的礼节,魏裔介和龚鼎孳只得长跪不动。吏部尚书倒还泰然自若,仿佛宠辱不惊;左都御史年纪大了几岁,不免有些摇晃。
“安王爷驾到!”
门外笔帖式大声禀告,打断了三位辅臣的说笑,正待出门相迎,安亲王岳乐已大步走进值房。他一眼看见跪在门边的两名汉大臣,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于是昂然在上位坐定,受辅臣跪拜——任何臣下见王爷,必得跪拜,王爷不叫起,也不能起。
岳乐面色阴郁,满腹心事,一向明亮的眼睛,变得暗淡,他依次打量跪着的五个人,好半天,才用平缓的声音说:“魏天官,龚总宪,起去。”
两名汉大臣站起身,对安亲王再拜而退,脸上毫无表情。岳乐目送他俩出了门,才从袖中取出一纸:
“三位起吧。看看这个。午门外宫墙上贴着的。”
苏克萨哈接住,是一张揭帖,笔迹秀逸洒脱,纵横满纸的墨点颇似泪滴,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少小休勤学,文章误了身。
辽东千万里,尽是读书人!
苏克萨哈把揭帖递给同僚。遏必隆连连摇头,鳌拜干脆不高兴地说:“咱从来不认得蛮子书!”
岳乐黑眉一耸,盯了鳌拜一眼。苏克萨哈赶忙打圆场,朝遏必隆和鳌拜解释:“这像是从汉家小孩儿开蒙的劝学诗演化来的。那劝学诗说: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如若这么一改……”
岳乐面容平静,声音却很压抑:“这分明是在抨击朝廷屡兴大狱,压制士人,动辄杀头流徙,有意讥刺。”
鳌拜皱皱浓眉:“也不算什么大事。令巡捕追查,杀上几个就老实了。”
岳乐的眼睛闪电般一亮,又很快收敛了光芒,只轻蔑地注视着鳌拜,仿佛在看一头执拗的蠢驴。半晌,他慢慢地说:“这几年朝廷文治不见精彩,诸辅臣作何感想?”
苏克萨哈知礼地赔着笑脸,遏必隆全然不知所措,鳌拜则紧闭着大嘴紧皱着眉头谁也没有搭腔的意思。
岳乐冷冷地继续说:“先皇帝称道过金圣叹的才学,哭庙案起,把金圣叹杀了;先皇帝钦点状元徐元文、探花叶方蔼,奏销案起,徐元文降銮仪卫小吏,叶方蔼又因欠一文钱而革去功名;如今又要起明史案,其中查继佐、陆健等人是先皇帝屡请未起的贤士,是不是又要借机除掉?”
辅臣们又来一个半晌不答。鳌拜忍不住,庄容正色,拱手低头答道:“先皇遗诏说得明白,拿‘渐习汉俗、偏用文臣、委任汉官’为罪过的。”
红晕猛然泛上岳乐的面颊,他不觉提高了声调:“你们动辄说什么率祖制复旧章,以符先帝遗意,其实,把先皇帝费尽心血始见成效的文治大业,毁坏殆尽了!”
苏克萨哈赶紧躬身请了一安:“王爷息怒,奴才们怎敢冲撞王爷,只是,王爷莫怪奴才直言,我四人受先皇遗诏辅政之时,诸王贝勒都曾在大行皇帝灵前立过誓,决不干预掣肘的!”
岳乐面色一寒,不由咬紧了牙关,一时无话答对。苏克萨哈一直讨好地笑着,眼角笑纹如扇摺似的牵动着额头和面颊,说话的声调涂了蜜似的甜,蜜里却包着蜇人的刺:
“王爷不愧我满洲文学世家,要不是汉习濡染太深……”
这笑脸这声调是这样可恶,一直隐忍着、力图表现出冷静大度的岳乐突然控制不住,勃然大怒,猛地起身,两步就逼到苏克萨哈面前,一伸手,连朝珠揪住他胸口的外褂,对着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啪!啪!”左右开弓,重重扇了两耳光,随后放手一推,大步冲出了辅臣值房。
三位辅臣惊怒交加,相视愕然。自辅政以来,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遏必隆帮着收捡被揪断的朝珠,苏克萨哈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不住冷笑,正遇上鳌拜投过来的阴沉沉的目光,他红肿的面颊抽搐起来,弄得漂亮的相貌走了形,恨恨地说:
“不能这么就完!”

春寒料峭。
东方云层间,太阳半隐半现,惨白的光芒没有一丝暖气。慈宁宫南花园前几天初初吐芽的小草叶苞,都瑟缩着,仿佛被寒冷逼得又收敛了起来。
太皇太后扶着两个小宫女从吉云楼出来,缓步走向临溪亭。她神态依然雍容端庄,表情还是那么和蔼温厚。但谁都能看到,她瘦了,红润从双颊消失了,显得比实际的五十岁苍老了。谁都会在心里暗自嗟叹:若是旁人也如她那般遭遇,怕是活不下去的。
自顺治十七年秋天起,不幸就固执地缠住了她。她最喜爱的干女儿兼儿媳董鄂贵妃病故,揭开了灾难的序幕。五个月后,儿子顺治帝去世,犹如摘去了她的心肝。跟着,接二连三,恪妃去世、康惠淑妃去世,皇四女皇六女双双夭亡,皇六子皇八子病病歪歪,总在生死界上徘徊……
皇家的灾星不退,刚入康熙二年,皇帝的生母、进徽号为慈和皇太后的康妃又去世了!太皇太后已经欲哭无泪,心被悲哀折磨得近于麻木。
慈和皇太后的二十七日大丧刚刚过去,宫里头由于心力交瘁而呈现出一派精疲力尽的冷清。沉郁和悲凉始终像两条绳索捆绑着太皇太后的心,不得解脱。此时她更加理解,当年她的儿子为什么转向佛法禅宗。她,不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神圣的佛龛、庄严的佛像、洁净美丽的五供、寿国香台上飘来的袅袅香烟,这一切组成了宁谧、神秘的纯美境界,不是最能令人忘却烦恼、完全入静?吉云楼四面墙上千万个小佛龛、千万个小佛爷慈眉善眼地望着她,不是在给她最真诚的抚慰?每当她走出佛堂,总像刚刚沐浴一般,清爽恬静,心头一片空明,觉得又有力气挣孔下去了。这样,每天礼佛诵经,已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许将成为伴随她直至终年的习惯。
苏麻喇姑赶到临溪亭时,太皇太后正俯身在汉白玉雕栏边观看池中游鱼。天气太冷,鱼儿毫不活跃,懒懒地在池底划过,尾巴都不肯多动,
苏麻喇姑递上手炉,又为太皇太后披上氅衣,轻声说:“老佛爷,说是礼部己经议得康主子谥孝康皇后,跟端敬皇后一同附葬先皇帝孝陵。”
自康熙登基,庄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人们便都改了称呼,叫老佛爷。康主子指的当今皇帝玄烨的生母康妃;端敬皇后,就是当年宠冠后宫的董鄂贵妃。
太皇太后似在专心观鱼,没有搭腔,好半天,才轻声一叹,说:“他们三个,活着的时候,恩恩怨怨、爱爱恨恨,闹得天翻地覆;如今到了那边,又在一处,总该心平气和了。”
“是。”苏昧喇姑低声答道,“人家都说,过了生死间的那座桥,爱憎心、贪欲心就都没有了。”
太皇太后感慨地点点头、直起身缓缓问道:“皇帝和月格格还在书房吗?叫看妈领出来溜溜,散散心。”
生母去世,玄烨异常悲恸,哭得死去活来。尽管康妃生前难得跟儿子亲热,也不能亲自抚养,但母子天性骨肉情深,二十七天大丧过来,玄烨瘦得下巴都尖了。玄烨的悲哀就是冰月的悲哀,小姑娘陪着哥哥哭、陪着哥哥不吃饭、陪着哥哥守灵,也弄得痴痴呆呆,小脸儿上仿佛只剩一双大眼睛了。两个孩子就像得过一场大病,现在都很虚弱。
苏麻喇姑看着老太后的脸色,小心地说:“月格格昨儿晚上叫头晕,犯咳嗽,今儿早起没情神,皇上守着她,哪儿也不肯去……”
太皇太后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唉,这两个小冤家,累死人!”说着,她慢慢沿着雕栏南行。临溪亭南矗立着十多株被称为帝王树的银杏,都是两人合抱不来的参天古木,茂密的枝杈集结如篷,其间透出点点新绿,那些刚刚萌生的新芽,在暗棕色的古树背景上格外鲜明耀眼。老太后静静望着初春的叶苞,若有所思。
苏麻喇姑熟练地搀着女主人,又小声嘟囔开了:“这两年,辅政办的哭庙、奏销、通海十多起大案,闹得沸沸扬扬,近日又来了个明史案……”她从侧边瞧瞧老太后,老太后面无表情,只轻轻地、几乎不能觉察地叹了口气,并没有答话的意思。
“听说,昨儿个安王爷为这事儿跟辅臣们闹了一场,还动手打了苏大臣…… 辅臣们都气坏了!”
“甭说了!”太皇太后皱了皱依然细黑的双眉,“我没心肠管它。只咱们这个小皇帝我都顾不过来,还理那些烦死人的事!要按我本心,早死过两回了!不为这两个幼年登基的小祖宗① ,谁耐烦硬着头皮活到今天……”
忽然,一阵高亢、悠长的“刚刚”鹤唳,打断了老太后含泪的独白,仰望高天,一列洁白的仙鹤飞掠而过,它们首尾相接,队形齐整,连翅膀的扇动都那么一致,雪白的羽毛闪着光,飞远之后,更像横在天际的一串珍珠。
天上鹤阵方过,地下也响起“刚刚”鹤鸣。那是南花园喂养的丹顶鹤在回应它们自由自在的亲戚们的呼唤。它们受了激励,鸣叫着,展开巨大的双翼,优美地回旋着,半飞半舞,随着一首听不见的乐曲,仿佛轻柔的云雾,极力想要飞上高空,飞向远方……
“老佛爷,看这两只!”苏麻喇姑伸手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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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顺治即帝位时六岁,康熙即帝位时七岁,均由孝庄皇太后抚育教养。
一大一小两只鹤从银杏树下直舞到临溪亭畔,与水中鹤影相映,丹顶白羽黑尾,比图画还要醒目,大鹤有半人多高,或是最老寿的一只,伸展双翅宽达四五尺,昂着长颈,向天高鸣,竭力弹跳,试图起飞。它的瘦长腿在地面点了又点,缓缓兜着圈子,终于失望地慢慢收回翅膀,单腿独立,静静与水中倒影相对了。那只小鹤非常活泼,连蹦带跳。拼命扇动翅膀,想要摸仿长辈舞一舞、飞一飞,一个踉跄,几乎摔跤,它惊慌地收拢双翅,“咯咯”地叫着,赶忙依偎到大鹤身旁。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低声自语:“老鹤飞不动了,小鹤还不能飞!……”
苏麻喇姑默然。沉静中,三两鹤鸣更显清越,又不免带着些凄凉。
慈宁宫总管太监禀告四位辅臣求见,太皇太后才从绵长的沉思中警觉过来,皱皱眉头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吩咐:“引到这儿来吧!”
临溪亭南设了宝座,四辅臣跪谒太皇太后。老太后素来敬重辅臣,照例赐给坐垫。首辅索尼方坐下又起身跪倒,以他特有的谦恭禀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