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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了明黄丝帕,别人谁也不敢动,但他是皇上,天下还有不许皇上动的东西?他想也不想,顺手掀开黄丝帕,登时就愣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就是那尊邪神妖佛么?那次他和冰月想要揭开懿靖大太贵妃的秘密,那秘密就以这尊邪神的面目把他们吓得惊异不定,至今不敢对任何人透露。祖母是太皇太后啊!她的卧室里,怎么也供这邪神妖佛呢?
他瞪着这古铜色的双体佛像,不知所措。头戴毗卢帽的男相,张着大嘴,露出獠牙,瞪着眼珠在得意地狞笑,一脸疯狂,而他搂着的女相,却那么美丽,既苗条又丰腴,既活泼又温顺。看着看着,他觉得一股热潮袭来,面颊、颧骨、耳朵阵阵发热,连眼睛好像也烫得要滴出泪来了。
上次见到它,至今已半年。从那时起,他的心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火辣辣的手撩拨了一下,渐渐生出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渴望,使他常常注视祖母和嫡母庶母身边的宫女,喑自比较她们的优劣。当然,冰月总是站在一切人之上,比任何少女更可爱也更亲切,以至他小小的心坎里,不止一次地想像:如果冰月是梅妃,自己是唐明皇,就不会去宠那个祸国殃民的杨玉环,而与梅妃白头偕老,使大唐国泰民安了。
使他脸红,还有一个原因。在他那些荒诞的、可爱的、乱纷纷的梦境中,曾有两次,他成了这个面容疯狂、头戴毗卢帽的妖佛,而怀中那温顺美丽的裸女却是冰月……他觉得自己的梦很下流,连着好多天不敢去找冰月,见到她连眼睛都不敢抬。直到冰月生气了,他才赶着去赔不是。
老祖宗既然也供这尊佛,那么它不是邪神了?他的那些梦、那些想像、那隐隐约约横在胸中的渴求,就不是下流的了?……心“突突”直跳,他退出卧室,在正间又站了一会儿。西次间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他一步一步走到冰月身边。
冰月搂着洁白的小雪,小人儿和小猫儿一同睡着,小人儿呼吸均匀、气息如兰,小脸红润润的,鲜艳的嘴唇像红珊瑚雕就的一般滋润,浓密的眼睫毛静静地阖在眼皮下,像一把小扇子,安详、纯洁、秀丽、温柔,她美得教人吃惊,令人战栗。他凝视着她,心跳得如同揣了个小兔子,层层热浪冲击着他,一时比一时汹涌。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了什么,弯腰低头,在冰月那桃花瓣似的脸蛋上小心地、悄悄地亲了一下,便轻手轻脚地倒退几步,一转身,拔腿就跑,把什么威仪、端庄全撒到九霄云外,好像有人在背后追他似的,狂跳的心差点儿从嘴里蹦出来。
大和门前那对巨大的铜狮子,蹲踞在这里总有数百年了。张牙舞爪、凶猛威严,人们须从很远处才能看清它的全貌。这是太和门的卫士,显示着君王的尊贵和宫廷的威严。无论是大朝会还是进宫晋见,人们在它面前是不敢仰首的,犹如它也是紫禁城内的皇亲。可是今天,当紫色的暮霞把它涂染得浑身闪光的时候,两名红珊瑚顶、仙鹤补褂的头品大员竟大不敬地靠着它那汉白玉莲瓣底座,竟然也没人出来干涉。
这是苏克萨哈和鳌拜,刚从辅臣办事的体仁阁出来。鳌拜黝黑的脸由于表情严肃而显得更黑,浓眉下那双鹰眼闪烁不定。苏克萨哈则皱着眉头,眼珠子一会儿转向东,一会儿转向西,挨个儿捏着自己的手指,“喀吧”、“喀吧”响声不绝,弄得鳌拜乜斜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苏克萨哈手掌往石狮座上一拍,说:“真弄不懂这个老索尼,糊涂了还是疯了?魏裔介怎么能拜大学士?这不是存心给咱们难看吗?”
鳌拜愤愤地说:“哼!还有杜立德,龚鼎孳!”
“这两个倒也罢了。杜立德罕言少语的,从不与同官龃龉,龚鼎孳复官还靠了咱们的扶持,谅他不敢……”
“大意不得!南蛮子最无信义,说变就变。”
苏克萨哈沉默片刻,说:“倒也是,不能不防。”
鳌拜冲慈宁宫的方向一示意,小声说,“难道,是她老人家的意思?”
苏克萨哈一愣,脸色微微泛白:“看老索尼这么固执,寸步不让,倒有点像……可她老人家何苦跟咱们作对哩?咱们辅政虽是先皇遗诏,也是她老人家的保荐嘛!”
“她必是见咱们嫌魏裔介掣肘,调去秘书院明升暗降。”
“嗯,可能。不用半年,这个讨厌家伙准保受不了夹板气,解职回籍了事!……只是,她老人家对天算案可从没透过口风!别忘了,她还是汤若望的义女呢!”
“什么陈谷子烂芝麻!十多年前的事啦!如今汤若望真相大白,为害社稷、颠覆大清,她老人家岂能容他?上次叩谒,她不是亲口应许,决不袒护!”
“谁知道那是真心话还是应付话?”
“嘿,你想得真多!她老人家既说了,咱就照着办。治乱世就得用重典!说到底,咱们辛辛苦苦、劳神费力,还不是为大清江山永固,她老人家哪会不明白!”
苏克萨哈点点头,后又摇头。“这案子也实在熬人!害得我吃不下睡不着,烦死了!”这是在对亲戚兼副手的鳌拜诉苦。
鳌拜瞪他一眼:“现在嫌烦了?早听了我的,照明史案那么干,大风大雷,该杀的杀、该流的流,把基督邪教一古脑儿清除,也就干净了!就算拿教徒全抓全杀,也不够万人,什么大不了!偏要照什么刑法程序一天天地磨,哪天是了?精气神儿都磨没啦!”
“我说你失之粗疏吧?这是天子脚下,不是江南边地,不能乱来!多少人瞪眼等着拿咱的错处呢。况且照刑法程序审案是老佛爷懿旨,谁敢不遵?……”
“好,好!我粗疏,你细!只不要胆子也细就好!”鳌拜不耐烦地又补充一句。
“罢!罢!咱们不争这个!还是商量商量案子。魏裔介迁调,吏、礼二部结案倒也容易了。转案到刑部可要赶紧,一定得在龚鼎孳到刑部就职前,刑部就定罪结案!”
鳌拜一时反应不过来,疑问地望着他:“嗯?”
苏克萨哈眼珠极快地转了几圈,说:“你看哪,魏裔介去内院;杜立德接任吏部尚书,所留的户部尚书缺给王宏祚,王宏祚留的刑部尚书缺给龚鼎孳;龚鼎孳留的左都御史缺又交郝维纳。每一项交接都需要不少日子。只要上紧,龚鼎孳上任之时,汤若望案早已过去,纵然她有心回护,也鞭长莫及了!妙!哈哈!”他越说越得意,兴奋得连连拍那铜狮底座。
鳌拜一把攥住苏克萨哈的手,说:“这是个逗弄狮儿子的母狮,要拍,拍那边那个滚绣球的,那才是雄狮哩!”
苏克萨哈喝声彩:“说得好!”随即扬头大笑,笑得太和门前的侍卫不住拿跟瞧他,他也不在意。
次日起,按照索尼提出的方案,开始了长长的链锁般的官吏升迁,同时天算案的审理也加快了进程。
杨光先就汤若望故意使用谬误的天算历法倾害国家一事,迷续上控、广发揭帖,就像往滚热的油锅里洒了凉水,京师内外霎时间炸开了,要求严惩洋教士的声浪又一次高涨了。
紧锣密鼓,一切都如辅臣预想的那样顺科进行。
十月中旬,天算案的被告将被吏、礼二部宣布有罪,当作囚犯移交刑部,而此时的刑部只有满尚书尼满主持,王宏祚已调任离位,龚鼎孳尚未到职,只需三五日,刑部便可定罪结案了。
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太皇太后要嫁闺女。
十月十二日,辅臣奉到太皇太后懿旨:“定南王孔有德殁于王事,阖门死难,忠烈难泯。孔女四贞为予养女,视郡主食俸,掌定南王事,遥制广西。康熙元年,予下诏求得孔有德部将孙龙之子孙延龄,以践旧约,为订婚配。值国家变故频仍,廷迁至今。.现封孔四贞为和硕公主,赐第东华门外,即日下嫁。着礼部立援公主下嫁之例办理!……”
成婚的正日,选在十月十六日。
公主下嫁,其典礼之隆重、声势之浩大,虽不能同皇上大婚相比,但也是皇家的喜庆,京师八旗,官宦人家要悬红撩彩,表示庆贺。一旬之内,刑部法司要停审停刑停杀;一切不吉利的事都不许在这一旬内办理。所以一接到懿旨,辅臣们就愣住了:怎么不早不晚,偏选在这个日子?是偶然巧合,还是老太太借此表示某种态度?然而娶媳妇嫁闺女,这是人家不折不扣的家务事,太皇太后没有丝毫干政的痕迹。辅臣们真是有苦难言,除了恭恭敬敬地跪接懿旨、老老实实地执行以外,别无出路。
索尼皱着眉头一声不响,心情复杂。苏克萨哈看了鳌拜一眼,说:“看来,这桩谋逆大案的审讯是要延误了。”
遏必隆神态倒很平静,笑道:“可是孔格格的婚事,也不能再耽搁了。老佛爷真正英明!四贞以少女而开军府、袭封爵,遥制广西,维系定南王旧部,与平西、靖南、平南三藩成犄角之势,也实在是我大清的功臣!”
索尼点点头。遏必隆虽然软弱无主见,大事却颇不糊涂。
鳌拜也点点头,说:“下嫁公主,哪里会想到谋逆案!决不相干!喜事办完,只管办案就是。太皇太后说了不偏袒,那就不会偏袒,没什么好担心的!”
话虽如此,预定的计划受阻,鳌拜心里也不大痛快,仿佛输了一合似的。但他不气馁。他从来就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
从慈宁宫到东华门一路,张灯结彩,喜气盈盈,身穿彩服的宫女太监沿途排列,为公主送行。慈宁门到隆宗门间,排着公主的仪驾;慈宁门到慈宁宫门直至宫内大殿前,排列着太皇太后的凤驾。这是老佛爷的特别恩典,以凤驾送亲。銮仪卫卫士们持着金光闪闪的瓜、钺、星、骨朵,艳若彩霞的旗、伞、扇、麾;乐部教坊司的乐师们细吹细打,把和悦嘹亮的乐曲高高地送上云霄。
慈宁宫大殿的月台上,和硕公主孔四贞正与养母告别。母女俩都穿着华丽非凡的吉服,头戴缀着金凤、垂着珠串、镶着红宝石的三重顶朝冠。太后的袍服是深褐色龙文缯,外褂上绣着金黄色的全龙,公主的袍服则是喜气津洋的朱红龙文缯,外褂上绣着四个团龙,褂边有艳丽的彩绣。由于装饰特别复杂,特別富丽,目不转睛地望着祖母和姑姑的玄烨,觉得她们变得陌生了,仿佛被这耀眼华贵的服饰压矮了,变得臃肿而且丑了。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她们比平日更显高贵。今天一早,他被服侍着穿上皇帝的全部冠服时,对镜子、对阳光下的影子看了好多遍,心里不也很得意吗?
“……天命八年,太祖皇帝御盛京八角殿,召诸公主教以妇道,再三谕导,不许凌辱丈夫,不得恣意骄纵,违训者将罪之。四十年来,大清公主无违此训者。皇儿今日下嫁,也须牢记祖训,勿骄勿暴,相亲相敬。皇儿生性爽朗,快人快语,在为娘跟前,自是娇养,从今以后要为人妇,须得克己容让,不可再如当闺女时那般任性啊!”
“额娘教训,儿记下了。”四贞谦恭地一躬身,头上的大簪、金约、耳饰、领约,饰珠等五光十色的珠宝金饰一起闪烁,非常耀眼。
“你上无公婆,又无妯娌小姑,持家全靠你自己。几年来你以闺中少女而掌藩府军政,颇有才干,朝廷上下敬服,额娘心里也高兴。但治家不同治理军政,更要庄肃婉和,内外舒顺。与京师各王府通来往吊问,礼仪所在,不可忽视。建宁长公主进宫请安,常提到你,很想与你深交。听她说,你原是吴额驸的义妹?”
建宁长公主,是太宗皇帝第十四女,顺治十年下嫁平西王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孔四贞微带娇嗔地说:“额娘真善忘,女儿早对额娘讲过好多次,父亲与平西王有姻亲之好,哥哥聘了吴世伯之女为妻,吴世伯又将女儿收为养女。虽然名分如此,儿已多年不曾见吴世伯了……”
太皇太后笑道:“好,好。吴平西虽远在云南,但平西王府与你的定南王府相距不过一里,你们晚辈来往既方便又热闹……唉,可别忘记常回来看看我这老太婆……”她脸上笑着,声音却有些哽咽。四贞连忙接过话来:
“额娘,养育之思,四贞粉身难报。娘说这样的伤心话,女儿不嫁了!”
太皇太后连忙笑道:“真是胡说,傻话!额娘还指望你干大事业、当巾帼英雄呢,一辈子守在娘跟前,有什么出息?”
四贞眼圈红了,抽搭着鼻子看看要哭出来,可还勉力笑着:“额娘,儿近在东华门边,能得时时亲近慈颜。万一宫中有事,就当女儿是额娘的头等侍卫吧!……”
两人絮絮叨叨,总说不完。索尼夫人,身着头品夫人冠服,以全福人的资格做男家的代表——迎亲太太。她鬓边插了—朵红绒喜花,和白发相映,衬得她红润的面庞越加慈和、喜气洋洋。她第三次走来跪下催促了,“启禀太皇太后,启禀皇上,吉时已到,请公主升辇。”
太皇太后点点头。霎时间,喜庆乐曲骤然向起,这是设在慈宁宫门檐下的大乐。太皇太后和孔四贞的眼里蓦地涌出泪水,四贞跪拜下去,向太皇太后和皇上行告别之礼。一直痴痴地听她们母女话别的玄烨顿时有些发慌,心里一阵难过,连忙躬身受礼想说句吉利话,想了半天,脱口而出;“公主吉祥如意,早得贵子!”
四贞刷地红了脸,又不能如平时那样反诘,只得叩谢圣恩。起身时,望定玄烨,悄悄伸右手在胸前,做了三次击掌的动作,知心地一笑。玄烨回报了一笑,心下才觉得平顺了些,却又遇着太皇太后的惊异目光,想到祖母必是没料到他会说出“早生贵子”的话,玄烨的脸也红了。
这时宫女送上两个散发着香味的楠木匣,打开长方形的一个,里面躺着一柄莹洁清澈如同秋水的翡翠如意。如意头雕琢成一朵盛开的牡丹,牡丹上盘旋着一只凤凰,凤凰的长尾便成了那线条流利舒卷的如意长柄。用料精贵、图案富丽堂皇、雕琢巧夺天工,使这柄如意堪称无价之宝。就是久住宫中的孔四贞,也从未见过这样精美绝伦的制品。她呆呆地看着碧绿的如意,露出迷惑的表情,再抬头看她的养母时,目光变得那么心不在焉,如在梦中。
四贞的表情使太皇太后非常喜欢,心里很觉满足,她慈蔼地说:“带着它,额娘愿你事事如意!”
“额娘!”四贞喊了一声,跪下,双手接过楠木匣,抱在怀中,深深低头,以掩饰迸出的泪花。
太皇太后又拿过那只四方的楠木匣,没有打开,递给四贞,淡淡地笑了笑,低声缓缓说:“这是一尊欢喜佛,供养它,额娘愿你夫妻好合百年。”
四贞接过手,满脸通红,耳根脖颈都泛出红晕,薄施的脂粉也掩不住羞态。她低垂的睫毛颤颤抖抖,不敢抬眼,旁观的玄烨看着好生奇怪。突然,他心上一机灵,像是厚密的帷帘一下子打开,恍然大悟:这就是他在祖母卧室见到的、蒙着黄绢的那尊妖佛!老祖宗叫它——欢喜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