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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那两个人形,哪一尊是欢喜佛呢?”
“嗯?”平静和疲乏一瞬间消失了,太皇太后那双仍然年轻的眼睛立刻转到孙子身上。为了不使玄烨不安,她竭力装作不在意地说:“你见过欢喜佛?”
玄烨舍近说远,讲起半年前在懿靖大太贵妃那儿见到的怪佛像,而且完全不提冰月的参与,事情就成了他的独自行动。
太皇太后听罢,初时没有做声,后来笑了笑说:“现在跟你讲不清,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呢?”
太皇太后又微微一笑,看看玄烨,打算回答什么,可不知为什么又皱了皱黑眉,重新打量孙子一眼,目光很是锐利,使玄烨心里很有些疑惑。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自沉思着,不再说话。回到寝宫,换衣、盥洗、吃点心、午睡,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她再没有提到玄烨的问题。玄烨呢,被老祖宗的异常表现吓住了,也就不敢再问。
三
礼部终于从公主下嫁的繁杂事务中解脱出来,便会同吏部审核了汤若望案的全部文件、口供,做了宣判。这宣判经辅臣认可,判定汤若望等人有罪。予以公布,所有被告将作为罪犯送交刑部。
由于“天算谬误害国害民”的议论广为流播,人们联系先帝英年早逝及皇家朝廷近年的一系列不幸,把日常的天灾人祸都算到邪教妖异头上,此时京帅已充满仇教气氛,无数双眼睛转而盯住了刑部无论满人汉人,无论支持原告还是同情被告,全都拭目以待,看这几位掌天下刑法政令的“大司寇”如何量刑定罪。
新上任的刑部尚书龚鼎孳更是人们注意的中心。
龚鼎孳在衙门里办事,从来都是儒雅大度,风致翩翩,沉着冷静,处变不惊的。当下属向他禀告十一月初三刑部便要对汤若望案进行初审时,他也不过微微扬眉,点点头而已。可是下朝出署,远远望见家中青砖黑瓦的屋顶,望见庭院里落叶已尽的大树上的鸦巢,焦灼和忧虑便油然而生,使他忍不住想大发脾气,忍不住想立刻见到他的横波夫人,盼望从她那里得到安慰,找到解脱之路。
这几年,龚鼎孳官运亨通,家运却不济。顾夫人缠绵病榻已经数月,请遍了京师名医也不见效。她只是隐隐腹痛,恶露不尽,人参、当归、红花、黄芪吃下去十多斤了,人却越来越消瘦苍白。龚鼎孳带了两名小妾别院居住,但每天都要到夫人床前探视,说说体己话儿。两位小夫人尽管年轻美貌,才学风韵却差得远,哪有顾眉生的见识谈吐?时间长了倒使他生厌。
只是顾眉生自卧病以来,就不许丈夫擅自入屋,必须先行通报,报罢一两刻后才肯开门。最初龚鼎孳很不高兴,很快他就谅解了顾眉生的苦心。顾眉生要用这一两刻的时间除去屋中恶味、精心梳洗打扮,使自已在龚鼎孳这个才子心中永远是当年那个娇媚风流的顾横波。龚鼎孳很感慨,却从不说破这一层。
今天也是一样,龚鼎孳独自在前厅歇了好一阵 ,僮儿奉上的香茶已经凉得没气了,顾眉生的侍女才来请他进屋。门帘-挑,热气和着香气直冲脑门,龚鼎孳灵敏的鼻子已分辨出其中的百合香、腊梅香、药香和没有被完全驱散干净的腥臭。顾眉生坐在里间的乌木雕花床上,背后垫了几个梅红和粉红的锦缎靠垫,身上盖着洋红锦被,披一领大红猩猩绒披风,露出里面一件茜红衫子。乌黑的发髻向左右高耸着,用镶着紫貂毛的昭君兜绾得紧紧的,这帽兜上镶满米珠,齐额一排珠勒口,粒粒都如黄豆大,衬着她浓妆艳抹的瘦伶伶的脸儿,分外妩媚。床前摆了两盆盛开的腊梅,仿佛取“花似美人,美人似花”的古诗意境。
龚鼎孳当然不难发现,她的铅粉搽得太白、面颊上胭脂染得太红、嘴唇艳得刺眼,而眼圈的乌色仍然透过脂粉不客气地宣示了她的病态。然而他还是笑着喝彩道:“好一个红孩儿!越发俏丽了。”
顾眉生嫣然一笑,但看看龚鼎孳走进来,照例抬手制止道:“你坐下吧,咱们好说说话儿。”
离床头五尺远,那只花梨木雕的缠枝牡丹小圆几边是龚鼎孳的专座,几上的纱罩已取开,里面是他一向喜爱的花雕酒和几样小菜。
“今日觉得好些吗?”龚鼎孳关切地问,“要不要再换一位太医来瞧瞧?
“哦,不用,这位刘太医的药吃了不错,连着吃下去的好。你不喝两盅么,这酒是江南送来的。”
“是吧?”龚鼎享转着那小酒坛子,了无情绪地看了看。
“衙门里又遇上什么为难事了吧?”
“唉!”龚鼎孳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顾眉生脸上最有神的,是那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龚鼎孳题给她表字横波,正出于此。岁月流逝,她青春已去,又病入膏肓,只有这双眼睛,还不减当年风采。她不用再说什么,眼睛已经提出了问题。
龚鼎孳看她一看,苦笑道:“人人都说我官运亨通、福星高照,此中甘苦,他们哪里知道!”
自龚鼎孳起复以来,先升左副都御史,又升左都御史,再升刑部尚书,不到四年,连升三级。难怪有人羡慕、有人眼红、有人切齿。顾眉生合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妩媚地微笑着点头,表示她都懂得,都理解。
“这次升任刑书,更是如上刀山!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要拿我的错处、看我的笑话!刚接任视事,兜头来的一棒,就是吕之悦那个案子,明知他是我故交,偏要我出面审理,偏偏还是窝逃这样的大罪…… 你还记得吗?”
顾眉生点点头,同情地小声说:“满洲人一向如此,但凡犯罪,总是令罪犯父兄执法,大约以此辨别忠奸吧?据说遏必隆之父、鳌拜之伯,都亲手杀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啊!……”她说着,不觉打了个寒噤。
龚鼎孳也有些毛骨悚然,沉默片刻,离开她的思路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件事算我有福,逃妇幸而是安亲王府的,安王爷亲笔一函解了此狱,吕之悦方得无恙而归。反倒是那些讹诈刁棍被轻轻放过。——据说和辅臣有什么瓜葛……想要秉公执法,谈何容易。”
顾眉生又闭了双目,点点头,这次却没有笑。
“眼下,汤玛法的案子,真如泰山压顶!辅臣那边早就递过话来,要重判;满尚书也多次暗示这是在辨忠奸,说什么一生荣辱在此一举,要我舍私为国、秉公执法。昨日上朝,正逢初雪霏霏,我未穿风衣,那苏克萨哈竟把他那猞猁狲披风连风帽一起,脱下来赠我,用心昭然,叫我受也不是……,不受也不 是……”
顾眉生静静地凝视着他,眸子里流动着闪烁不定的光。龚鼎孳对这双熟悉已极的明眸默望片刻,浩然长叹,仰面向天:
“哦……我龚鼎孳什么时候才能不违心地说话行事呢?……此番复出,实有两桩心愿:一要以己之长才,分君之忧、解民之怨;二要汲引英贤、维护士林,得补前半生之憾,或者说……赎罪……”
他的声调低哑,有如呜咽,面容惨淡,唇边却露出一丝嘲讽的凄凉的笑。顾眉生眼睛里流动的光点定住了,变得尖锐严肃,透出智慧;她那张两颊精瘦、下巴尖尖的脸上,竟显出几分星相卜者流的成竹在胸的意味,和她浓艳的妆扮怪不相称。
“汤玛法是位渊博的学问大师,有功于我朝。所治时宪历早在三十年前就为烈皇赏识而采用,屡试不爽。国初,朝廷人才济济,见识也宽,先皇虽然英年理政,却也广博好学、兼收并蓄,汤玛法以治历、天算得宠,原在情理中。如今柄国者视先皇一朝政治为乱,以重典治乱世,一心复旧,所有循明制近汉俗之政之事之人之物均遭唾弃,连汤玛法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也不肯放过。兴此大狱,无非杀一儆百。其实,于天算历法这样艰深的学问,他们哪里懂得?至于基督教,无非同佛、道、回回教一般,可信,不信罢了,何必视为异端?岂非柄国者目光短浅、不能容物耶?……”
龚鼎孳越说越激愤,忘乎所以地立起身绕着圆几来回踱着步子,不时地挥手、摇头。顾眉生唇边掠过一丝揶揄的笑,低低地、温柔地说了一句话,像一支利箭射红心,滔滔不绝的龚鼎孳顿时张口结舌:
“要想不违心,除非不做官。”
这话太冷静、太明睿,到了使人感情上无法接受的程度,造成了片刻默然,既沉重又辛酸。后来,顾眉生轻轻朝靠垫移了移,取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声音像一缕流云,袅袅不绝:
“你最善审时度势,还有什么不明白?螳臂当车,无济于事。车不因而停驰,螳却因此身成齑粉。以你眼下情势,能够做的只是不露形迹地暗助,明里不能不敷衍他们。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未必有用,无非心中略自宽慰一二罢了!……”
她说得多了,不觉气短心慌,额上沁出一层绿豆大的汗珠,龚鼎孳要近前为她擦汗,她无力地摇手止住。贴身侍女连忙过来服侍她躺下,拿纱绢小心地沾去汗珠,生怕损伤她的黛眉粉腮。当她轻轻的耳语般的声音再起时,已说起更近切的话题了:
“钱塘苏小小,二十六岁病故,自以为乐事,因为她留于人世的永远是她风华才貌横绝一代的音容影像;我顾眉生年将四十,风韵不减,正应死于此时,永不以老丑示人,亦是快事!所谓红颜薄命,决难为我抒写情怀……或者我只是福薄,当你青云直上之时,是我红消香殒之日?……”
“横波,你何必说这些伤心话?于病体无益啊?”龚鼎孳很不安,皱着眉头叹气。
“不,不——”顾眉生拖长声音,又向丈夫飞了个媚眼,气息微弱地说:“我并不伤心……倒是你,年岁一天天高上去,尤要善自珍重,多方保养,切不可虚淘了身子……”
龚鼎孳勉强笑着,故意调侃:“谢夫人美意,鼎孳早已领悟,所谓老来方知妒妇贤是也!……”
顾眉生露出疲乏的笑容,眼睛半阖半开,声音小到听不见。从她嘴唇的翕动,他猜到了她说的话:“你去吧,我要睡了……”
龚鼎孳轻手轻脚地出房去了。他背后,侍女已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罗纱帐。
十一月初二,刑部大堂开审汤若望谋逆大案。
刑部官署在皇城西,原是前明锦衣卫故址,大堂壁间还留有锦衣卫题名碑。刑部官署南接大理寺、北连都察院,三衙门合称三法司。二百年来恐怖笼罩着这一片建筑,尽管它的格局与相邻的太常寺、銮仪卫等衙门并无很大差别,但人们总觉得它森严、阴冷,总觉得似有若无的哀号从它那深深的房宇中传出。所以,行人都不大敢从它门前过,哪怕远远望它一眼,也觉得心寒。
前明嘉靖年间,有名的嘉靖七子中的王世贞、李攀龙、徐中行等人同在刑部为官,大概是为了改变人们的成见,在刑部院内建白云楼,相聚吟诗酬唱,一时传为佳话,刑部竟被称为外翰林院。但那时的刑部在长安街西,俗称刑部街,旧址早已荒废。大清建鼎,设刑部于此,又嫌恶前明锦衣卫名色,所以数典征名、附庸风雅,仍在如今的治事之所高榜“白云”匾额,但仅这一点是无法改变平民对这可怕衙门的畏惧的。
然而今天,刑部东向的大门外早早地就聚了许多人,把门前方圆数十丈的场子、照壁前后,以至沿着皇城根到直通刑部门前的几条不宽的右府胡同、制造库胡同都填得满满当当。京师人都知道这个案子,都想亲眼看看这些阴谋叛逆造反的罪犯,何况其中还有好几个洋人!
飕飕寒风卷地而来,刮在脸上刀割似的,可人们只不过耸肩缩脖,裹紧身上的袄袍,不时伸着脑袋向东向南张望。因为今日赴审的全部有关人等,都要由此进刑部衙门,一干人犯,则必定由礼部、吏部衙门押出,穿过棋盘街、进右府胡同而入会审大堂。
一片欢呼,像喧嚣的巨大海潮声,从东席卷而来:
“杨贤士!杨老先生来了!”
“快瞧哇!快瞧哇!这么大岁数的老先生,多么有精神,多么正气!”
“杨老先生后面跟着的那俩是谁!”
“哟,这也不认识?是恩格德和吴明煊两位大人哪! 早先遭汤若望那帮妖教陷害,差点儿送命呀!”
“真是好样儿的!今儿个可该着扬眉吐气啦!”
欢呼一浪高一浪,震耳欲聋,人们热心地向反洋教的正气英雄表达敬意。杨光先满而笑容,稳稳骑在马上,向四面八方的百姓挥手或作揖。恩格德和吴明煊多少有些不自然。他们原先都是朝廷命官,走到哪里,都有开道锣令百姓闪避。百姓怕官乃天经地义。今天这么热烈的场面从未经过,心里不免惴惴不安,生怕有奸民借机生乱,只想赶快进刑部大门了事。
三位原告和他们的随从己进门好半天了,人群仍不平静,还在议论纷纷地摆谈着他们的业绩。每个人都想显示自己比别人知道得多,每个人都想用更高的嗓门压倒对手,刑部门前一时喧闹得如同每月逢九开庙市的大隆福寺。
“铿!镗镗!——”东边锣声震响,浩大的人群悚然一惊,喧闹很快消失,仿佛大潮突然退走,片刻之间,连那些如同残留的小浪花小水泡一样的悄言细语也没有了。偌大的场子偌长的胡同,寒冬午夜一般寂静,惟有铜锣的悠悠余音在寒冷中瑟瑟发抖。
人们又自动让出一条路,瞪大眼睛。他们忍寒受冻站了许多时辰,终于看到他们巴望着要看的情景和场面了:
两面开道锣过去了;
马蹄得得,敲出一团杂乱的响声,一百多名全副戎装的带甲八旗骑兵过去了;
当每两名巡捕押一名罪犯从人群夹道中走过来的时候,寂静又被打破了。犯人每走一步,铁链就随着“哗啷哗啷”响,他们反手抽绑着,身上还系缠着九条铁链:三条绕颈项、二条缠臂膀、三条系腿足。沉重的铁链使他们步履艰难精疲力尽,一个个蓬头垢面,满眼惊恐凄惶,用力低头团身,恨不能缩进地里去。人群大声哗笑,尽情嘲弄这七名倒霉的钦天监官员:谁让他们自作聪明、参与汤若望修历书的?看看晦气样儿!没几天活头啦!……
铁链声声,又送过来许之渐和许保禄。他们昂着头,静静地只管走,仿佛周围没有这些充满愤怒和恶意的观众,仿佛他们是去办事去购物去散步。只这平静,就足以激怒观众了。
“没事人儿似的!还怪神气!”
“不忠不孝、出卖祖宗的狗腿子!”
“狗官!臭太监!”
“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