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陈奏朝中一件大事;内秘书院汉大学士孙廷铨解职出缺,辅臣将以内国史院汉大学士蒋赫德补缺,以工部汉尚书傅惟麟递补内国史院汉大学士缺。索尼想继续陈奏因此引起的六部尚书和侍郎的一连串变更,却听太皇太后轻声念道:“孙廷铨……内秘书院……”索尼连忙住口,等太皇太后说下去。
自内阁恢复为内三院以后,内秘书院大学士独有草拟诏敕、草签奏章的职责,权最重,所以置两名满大学士。一为巴哈纳,是十一年前就拜大学士的老资格,康熙元年又兼为镶白旗都统,八旗中颇得人望,只是于辅臣不大买账,跟苏克萨哈尤其不和。他是红带子觉罗,辅臣也不好贸然得罪他。另一个满大学士车克,资历也不浅,颇与辅臣亲近,但能耐欠缺,学问魄力人望都谈不上。这样一来,内秘书院的汉大学士就格外叫辅臣不放心了。
好在出任内秘书院的汉大学士总是流年不利。回复旧制后的首任金之俊,次年便因老病致仕回乡,继任成克巩上任不到一年也乞休回籍,孙廷铨是第三任,供职十个月,又解任归养父母,声称从此闭户却扫、不预外事。辅臣现在推上蒋赫德,用心良苦。此人年老颟顸,最是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的了。
旁听的玄烨很熟悉孙廷铨这个名字。父皇龙驭上宾,是他发议尊祖母为太皇太后,尊亲生母为皇太后,也是他力持正议,谥父皇为“高皇帝”,等同汉朝开国之君刘邦。若不是辅臣反对……孙廷铨一定是忠臣!为什么和他的前任一样,不肯做高官、回乡为民呢?……玄烨亮晶晶的眼睛一会儿看看祖母,一会儿又转去瞅瞅须发如银的老索尼。
太皇太后终于和悦地说:“早年间我虽身在后宫,不预外事,但太宗皇帝行政治国也略知一二。他从来求贤若渴,恨不能使天下英杰尽归我大清,礼贤下士、孜孜不倦,所以范文程,李之芳、宁完我、洪承畴等相继为用,开国之业,原基于此。况且国家政体官制,原是满蒙汉一体,不可割分。任人唯贤,方显国家兴旺、政治清明。索大臣以为如何?”
“是,是。老佛爷懿旨,奴才……”
“唉,你不必拿我随便几句感触当作旨意。我只是想,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为政者,宽猛相济才好。”太皇太后平和稳重的话像潺潺小溪一般流动着,水面不时闪烁着耀眼的光华,索尼有不敢逼视的感觉。表面上,她的话句句都仿佛是空口大言、不着边际,实际上矛头很是尖锐,令索尼坐不住,不知如何答对才好。谁料这位老祖母突然改变策略,单刀直入,说:
“吏部尚书魏裔介如何?”
索尼一愣。昨天辅臣会议,还拿这魏裔介当成作梗的障碍,思谋着找个借口打发他回籍或外转出京呢。
“此人识大体、顾大局,是宰辅之器。由左都御史而吏部尚书,拜大学士,资历也够了。”太皇太后还是那么和蔼,看不出她是否知道在审理汤若望案时魏裔介故意作梗的实情。索尼于是试探地说:
“启奏太皇太后,吏、礼二部会审……”
太皇太后仿佛没有注意索尼在说什么,而专心于自己的思索:“王宏祚近日守制期满还朝,就任刑部尚书,但此人久在户部,曾修《赋役全书》,劳绩卓著,还应令管户部。现任户部尚书杜立德,可补魏裔介之缺为吏部尚书。刑部尚书一职,左都御史龚鼎孳最是佳选。至于龚鼎孳所遗之缺,可着郝维纳补进……”
索尼听着,冷汗涔涔。自他辅政以后,太皇太后从来不曾如今日这样出面干预政事。但一听她的声气,索尼就明白了,她从来就不曾真正“不预外事”。朝廷内外的人和事,她全都了若指掌、成局在胸。这根本不是他一向以为的那个坐享晚年之福的老祖母,她仍然和三十年前、二十年前一样,内秉风雷之气、外持静怡之容,一位杰出的女人!
太皇太后装作没看到索尼惴惴不安的神色,嫣然一笑,颇不像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我今日有些逾分了吧?本不该说东道西、干预辅政事务。不过我每每闲来无事,也常常算计着朝中升迁转黜……你是三朝元老、顾命大臣,与旁人不同,我才说给你听,你尽可以审时度势,任意取舍,不要当作懿旨,也不必告诉别人。你看呢?”
这是在对“自己人”说话,亲切平等,满怀好意,当然也极其巧妙。忠心耿耿的大管家索尼,是决不敢也决不肯对主人的指令“任意取舍”的。他只觉得感激莫名,老眼里竟闪动着泪花,说不出话。
太皇太后却不容他喘息,更加随和地笑道:“还有一件,更是皇家的私事了。孔格格年过二十,额驸孙延龄进京也不少日子了。我想在东华门外另赐一所定南王府,早日给他们完婚,你瞧合适吗?……要是合适,就命礼部、内务府办理起来。你的夫人是全福人,请她来做迎亲太太,好不好?吉日嘛,由我来定。”
哪里还像主子对奴才?简直是在跟老亲家叙家常。索尼除了不住点头,只会反复说:“老佛爷恩重如山,奴才实不敢当!……”好像别的话他全都忘记了。
索尼告辞出宫时,太皇太后又笑道:“我不能白白请你夫人做迎亲太太呀。知道你性爱月桂,正巧有人贡来四盆晚月桂,香气怪浓的,就都给你吧。再有……来,拿礼盒过来!”
八名轻俏的宫女从侧间出来了。前面四个捧着四大盘宫中细点,后面四个每人托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子。太皇太后笑道:“送给你们老夫妇俩。礼轻意重,勿赚菲薄。”
紫檀匣子打开了:两袭珍贵的紫貂长袍;两匣光彩夺目的大粒珍珠!怎么能估出这些物品的价值?那耀眼的光泽直透进索尼的心。他跪下了,极其感激地说:“奴才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皇家的世代恩宠啊……”低头叩拜时,他的泪珠滚到绣了仙鹤朝阳的补褂上,忍不住呜咽起来。……
第一次听政,玄烨大开眼界,心情也很复杂:惊异祖母的精明睿智;感叹索尼的忠诚实心;既为自己这天子的至尊至贵地位自豪和得意;又为复杂的朝政、弄不清的无数大小官员大小衙门而发愁。当祖母问他觉得怎样时,他由衷地长叹一声,说:“唉,可真不容易啊!”他那蹙眉皱额的小大人神气,把太皇太后逗笑了。
他毕竟是个孩子,不会想到太皇太后这次预政不仅是调整宽猛张弛,而且在遏止辅臣擅政的苗头,甚至会影响他所关心的汤若望案的进展。他的心思已迫不及待地转向另一件大事,紧张地问:
“老祖宗,四贞姑姑要出嫁了?我还能见着她吗?”
“她的王府就在东华门外,时时可以进宫。”
“那就好了,”玄烨松了口气,“月妹妹最怕四贞姑姑一去不回,那她会哭坏的。老祖宗,我去对月妹妹讲!”
这时小太监来禀:皇太后姐妹和几位先皇妃嫔来请安。太皇太后便对玄烨说:
“好,小冰月肯听你的话。呆坐了许久,你也拘得难受,找冰月玩去吧!”
“是。……老祖宗,四贞姑姑知道她要出嫁么?”
“知道的。她伤风了,在屋里歇着,你不要拿这事去逗她,她要害羞的。”
“她为什么要害羞?”
“小孩子家,不要管这许多闲事,快去吧!”
听得院里一片花盆高底鞋“呱嗒”响,玄烨一溜烟跑出左配殿,省得遇上那许多皇额娘,一个个地请安,得费多少工夫!再说,他有好些感想得赶紧去告诉冰月哩!
去寝宫,正路过孔四贞在慈宁宫里的住处,玄烨一脚踏进去。屋里的随侍宫女一个都不在,孔四贞娇慵地拥被坐在炕上。以手支颐,斜倚着靠枕,平日粉红细润的面容有些苍白,眼圈发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养神。
玄烨停步炕前,痴痴地望着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昕得呼吸之声和那只西洋钟在“滴嗒滴嗒”响;只觉得胸臆问有一团热、有一团酸楚。
孔四贞漆黑的头发绾了个家常髻,髻上簪着的那支凤头珠坠金钗因她斜倚的姿势在慢慢向下坠溜。玄烨一个箭步跳上炕,在金钗落地前的一刹那接住了它。
四贞睁开眼:“咦,你怎么来这儿?今儿不是听政么?”
玄烨细心地把金钗重又插回四贞发髻,回答说:“才刚听完了。姑姑,就你一个人?下人们呢?”
“我心里发烦,全打发出去了。”
“可是你病了呀!”玄烨揽着四贞的颈子,仔细看她的脸,“看你,鼻尖红了,眼圈黑了,眼睛泪汪汪的……”
“没事儿,一点儿小伤风,两天就过去了。”
“你是不是不想出嫁,不想离开我们,心里难过?”
四贞一怔,望着玄烨孩子气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老祖宗也真奇怪,早不嫁女晚不嫁女,怎么偏偏挑中了这个节骨眼儿!”玄烨顺口一说,意在安慰四贞。
“什么节骨跟儿?”
“汤若望天算案不是正在审吗?”
四贞微微一笑:“老祖宗说不定就成心挑的这节骨眼儿呢!”
“啊?”玄烨一愣,张了张嘴,心里飞快地算计:汤若望必定被认为有罪,案子即将由吏、礼二部转往刑部,而刑部……刚才老祖宗那一大片升迁补转,最终是把龚鼎孳转到了刑部尚书任上!而龚鼎孳跟汤若望可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啊!况且六部中只有刑部的汉尚书最能说得上话!
“哈!我明白啦!”玄烨眼睛里倏地闪出亮晶晶的星光,得意洋洋地笑道:“公主下嫁,旬日喜庆中停审停杀,保定天算案移交刑部日,龚鼎孳已然到任!对不对?”
孔四贞惊喜地抚摩着玄烨的小脸,赞道:“好高的悟性!真不愧先皇之子!”
玄烨越发得意:“别看老祖宗不动声色,原来心里还是向着汤若望!我还以为……”他缩住没说,心里却为消除了对祖母的不满而轻松。
“这也未必。”四贞又给他泼冷水,“汤若望在外面对朝政说三道四,原本令老祖宗不高兴,若果真以邪法妖术危害国家,老祖宗决不会徇私宽贷。但是得顾及先皇声望,皇家体面。不能过分,更不宜闹得满城风雨。”
“哦……”
“你看老祖宗这一番布置,举重若轻,不着痕迹,有多么巧!为政精到,常人是万万不能及的。”
“对!对!棋中高手,就是走一步瞧三步。……”
“老祖宗可是棋圣,早瞧出去十步百步了!皇上你呀,可得用心学着点儿!”
“那当然!……你这么明白,也是个极聪明的了!我和冰月可舍不得你出嫁走了呢!”玄烨索性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四贞腿上,把脑袋倚在四贞暖融融的胸前,“老祖宗说你出嫁了也能见着,可到底跟从前不一样,是不是?”
四贞像哄婴孩睡觉似的轻轻拍着玄烨的肩背,低声说:“有什么法子?女孩儿再尊贵也得出嫁,舍不得也要舍,难道一辈子守在娘家当养老闺女?——又不是亲娘家,额娘但凡亲热些宠爱些,就有听不完的闲言碎语!”
玄烨猛然抬起头:“姑姑,我有个法子。这回你就别嫁了。再等几年,等我我长大亲政,选后妃的时候把你也选上,咱们不就能长久聚在一块儿啦?”
四贞“扑哧”一笑:“胡说什么,我是你姑姑啊!”
“那有什么!又不是亲的,跟嫂子婶子也一样。”
“是啊,你们满洲不讲究,我们汉家可忌讳这个。”
“哦,姑姑是汉人……”玄烨并非不知道,但一向不在意。此刻突然发现,原来差异竟如此之大。
“再说,我比你大十三岁,怎么能做你的妃子?”
“对了,我是听人说过,我父皇原要纳姑姑为妃的……”
四贞心头一酸,闭了眼,仍然轻轻拍着玄烨:“过去的事,说它做什么!但老祖宗、先皇帝、先端敬皇后,还有你和冰月待我的恩情,我到死也不会忘记……”
“那,姑姑,你一辈子不忘记我,一辈子跟我好,对么?”
“对,一辈子。可你得当个好皇上。”
玄烨跳起身,站在炕上,双目熠熠生光:“说定了,谁也不反悔!来,击掌!”
玄烨与四贞很响亮地“啪啪啪”对击三掌,一起笑了。
四贞从炕桌上取两帖膏药往太阳穴贴,说是治伤风头痛。玄烨灵机一动,把膏药涂在剪成小圆的红绫上,亲手贴在四贞眉间印堂,说也治头痛,贴罢左右端详,开心地笑道。“姑姑,你这一贴,可真像观音大士啦!”
四贞揽镜照照,果然妩媚动人。见玄烨又在剪红绫涂膏药,四贞笑道:“我已经够了,你又弄它做什么?”
玄烨包好膏药:“月妹妹昨儿也嚷头痛,去给她贴!”

他连蹦带跳跑得飞快。绕过正殿,远远看见寝殿廊下蹲着几个宫女,其中似有人抬头瞧了他一眼,他心上一“哆嗦”,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猛不丁立住脚,长长地吐了口气,按照肩平步正挺胸扬头的规矩,端庄严肃地走上寝宫月台,那几名宫女已在阶前跪迎了。
“你们在做什么?”他大人似的拧着眉头问。
“禀万岁爷,奴才们在……在抓子儿、扔沙包儿。”回答参差不齐,但很恭敬。这些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服侍太皇太后两三年了,虽不是花容月貌,也都温柔可爱。
“你们玩吧!”他挥挥手,目不斜视地迈步进了寝宫。
冰月的看妈在西次间门口打瞌睡,一溜五间相通的正间、次间、梢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处处飘浮着若有似无的甜香。廊下宫女们抓子儿和轻悄低语打窗口溜进一星半点的,使他一下子想到那句古诗:“鸟鸣山更幽”。他不舍得打破选美妙的宁谧,踮着脚跟轻轻走进西次间。
哦,冰月在南窗下大炕上睡着了。自上个月她的住处漏雨修缮以来,她一直住在太皇太后寝宫.
他犹豫片刻,退出去,在正间站了一会儿,忽然心血来潮,转身穿过东次问,一直走进东梢间祖母的卧室。小时候他常来这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被领来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一年,他就不曾进过这间屋。
屋里静极了,他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温馨的气息依然亲切熟悉,是他自幼使习惯了的祖母的气息。他好奇地东张西望,没有发现和他记忆中不同的地方。还是那八盏精致鲜艳的宫灯,五光十色的珠挂和灯穗曾引起他多少绮丽的幻觉,还是那碧纱隔扇的卧床,他和冰月、福全曾在这床上床下捉迷藏,还是那座和他差不多高的天然白玉山子,他曾为它洁白中透出的奇妙纹理而惊叹!坐炕炕头多宝格里的翡翠花插,玛瑙碗、水晶杯这些摆设都跟从前一样。就连炕几上的棋盘和黑白玉琢水晶成的棋子,也是他七岁那年教祖母下围棋、内务府从太和门故明六库里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