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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答道:“大殿和月台那么长,谁能跑得及呀!”
苏麻喇姑转向装作不在乎的玄烨说:“皇上年岁还小,好好念书练射,这些政事,听它做什么!”
玄烨不高兴了:“总说我还小还小,什么事都不让我知道。可我是皇上呀,以后我得像父皇那样,日理万机呀!念书练射我又没偷懒!凭什么不让?我长大了,已经长大了!”他一下子恢复了三阿哥的口气:“好嬷嬷,你告诉我,汤若望叛逆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父皇的师傅么?为什么上万民折骂他?他果真有蛊惑人心的妖术?”
“什么?”冰月也嚷起来,“怪不得那木船他们拖着不办呢!……”
“什么木船?”苏麻喇姑不明白地问。
冰月征求意见似的看看玄烨,见他点头,才说道:“我跟三哥哥从书房角角里找到一只很漂亮的小木船,小喜子说是汤玛法给先皇做的。三哥哥就想见见汤玛法,我们就商量,叫他们办船,那不就非把汤玛法找来不可了吗?”
“交给谁去办的?
“索尼呗,”玄烨不满地说,“问了他好几次,他都支支吾吾的。”
“我的小冤家!”苏麻喇姑惊叹一声,她明白了正是小皇帝想见洋教士的企图,促使辅臣动手的,“你们可把汤玛法害了!”
“我们?”
苏麻喇姑叹道:“虽说他们早晚放不过他,可他那么一把年纪,晚不几年,也就善终了,何必受这般苦楚呢 ……”
“他,是谁?汤玛法吗?”玄烨见苏麻喇姑只是摇头暖叹,表情很忧伤,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像小时候那样用力晃着,“嬷嬷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嬷嬷,你说呀,你快说呀!”
苏麻喇姑一抬头,触到玄烨的眼睛,被那决非一个孩子所有的苦恼神情吓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冰月放下小猫,用柔软的小胳膊搂住苏麻喇姑的脖子,小声哀告:“苏嬷嬷,
告诉我们吧,我们对谁也不说,我们起誓!”
沉吟许久,苏麻喇姑终于说道:“眼下这谋逆案我也不清楚。但是他与先皇帝、与老佛爷的交往,是我亲眼见到的,我还到他那教堂馆驿去过,以后慢慢讲给你们听吧。眼下我还要办点事儿……”她一边说一边想,得向老佛爷进言,让皇上亲政前多多听政,辅臣向老佛爷奏事,皇上就可以旁听,无须使他费尽心机地偷听……
冰月顺口一问:“办啥事儿?我帮你好吗?”
苏麻喇姑顺口一答:“这可不是小孩子们该知道的事儿!”
玄烨扬扬眉毛:“我也不能知道?”
苏麻喇姑暗暗叫苦,后侮自己说话不留意,露了马脚,叫小皇上揪住,一定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与其跟他斗嘴绕圈子,不如就告诉他——反正是为他办的事,早晚他也得知道。
“好吧,让你俩看看也没什么。只一件,不能说出去。要是露馅,苏嬷嬷我只好上吊啦!”
玄烨和冰月吓得互相望望,不敢出声。什么事儿这么厉害?越这样越想知道个究竟。
“来吧!”苏麻喇姑领他们走进寝宫西面的佛堂,右侧有相通的一明一暗两个小间,她掏钥匙开了门上的大锁,又开了里间的房锁。两个孩子满腔敬畏,悄悄地跟进来,东张西望乱打量,很快就失望了。
普普通通的暖阁,有炕有桌有箱有柜,宫里到处都差不多,有什么古怪?
明间沿墙撂着数十个镶金叶的旧箱子;炕上搁着四口雕花红木大箱。玄烨拍拍这个,摸摸那个:“都装的什么?”
苏麻喇姑拿出一大串“哗啦哗啦”乱响的钥匙,打开了几个箱子的锁头。玄烨手快,一下把墙边旧箱子盖揭开!
“啊呀!”冰月大叫,直跳起来。
看不清是金丝银缕还是珠宝翠玉,只觉面前闪动着一团五彩光泽,耀得人眼花!俯下身去细细看,竟是一片片厚厚的、嵌满珍珠宝石翠片的三角形物件,上面用各色丝线金银线绣满了精美细密的图案,花草鱼虫无不生动。玄烨伸手拿起两件,那三角尖尖上还缀着金铃和红绒球!
“这是啥呀?”两个孩子迷惑不解。
“汉家女人穿的鞋。”
“啊?”冰月真喜欢这精美无比的玲珑小鞋,好奇地拿起一只就往脚上套,玄烨劈手夺过来扔进箱内,沉下脸:
“是谁大胆进来的妖物?入关初老祖宗就已下了圣谕: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此旨现今还悬在神武门,竟敢违旨!”
“哎哟,我的小祖宗,发的什么火!看清楚问清楚再说嘛!” 苏麻喇姑笑着说,打开了炕上一个雕花红木箱盖。
“咦?”冰月又嚷了一声。
里面也都是嵌珠镶玉的绣花鞋,却是他们平日见到额娘格格和宫眷宫女们常穿的平底凤头鞋,虽然也五颜六色,实在不及小鞋精致华美。
“还有这儿。”苏麻喇姑进里屋,又打开一个花鞋箱和两个柜子。箱里装着各色花盆底的绣鞋,一个柜里满放着碎银锞子小银锭,一个堆着一束束纸卷儿。
怎么回事儿?苏嬷嬷要开鞋铺么?
玄烨拽出一束纸卷儿,展开,上面用满文写着:
达贝子的七岁儿子夭亡,入了天主教,下葬时候洋教士给他身上涂油。
再拽一卷儿,是汉文的:
汉人因天主教不敬祖,不许拜佛拜观音拜孔子拜关圣,近日愈加仇教。
这一卷儿写的是蒙文:
蒙八旗人说,索大臣忠,苏大臣精,遏大臣慈,鳌大臣直。
玄烨诧异地望着苏麻喇姑。苏麻喇姑一笑,细细告诉他。
外间贴墙根儿那数十个镶金叶旧箱子,是前明宫库里找出来的。小鞋自然没用,可鞋上的珠翠宝石还能拆下来再用。红木箱里的凤头鞋,就是宫女和绣工用拆下来的珍宝重做的,进献老佛爷、太后、太妃,还下赐八旗及宫宦内眷。这些内眷也不时做新绣鞋进献老佛爷和太后太妃——就是里屋花漆箱里的花盆底绣鞋。有些进献的鞋里就藏着这些纸卷儿,据纸卷儿上写的事重要还是不重要,苏麻喇姑估量着给赏银。多到五两一十两,少也有二两,放在凤头鞋里跟拆下的珠玉一同送出去,送给那写纸卷儿的人。
玄烨知道苏麻喇姑管着宫里十数个专门做刺绣活计的女绣工,都是成天埋头绣棚的沉默妇人。她们不是宫女,有自己的家,每天清晨进神武门,日落宫门下锁前出宫。
原来,她们还有这样的使命!
“写纸卷儿的人也都是女眷?”玄烨很好奇。
“是。也有她们的丈夫、儿子。”
“朝廷不是有监察御史、给事中等类司风纪之官,为天子耳目么?”玄烨又问。
“不错。可万一他们蒙事儿呢?万一他们不说真话呢?”
“哦!”玄烨恍然大悟:“怪不得老祖宗料事如神,敢情!古书上说的,这就叫耳目众多!…… 哎,苏嬷嬷,老祖宗就只靠你手下这些人探听消息?”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只问我的事。”苏麻喇姑笑着回答,忽然狡黠地眯眯眼,“往大太贵妃茶壶里放黄连可是你们?”
一直又说又笑、指东指西、活泼得像两只小山雀的娃娃顿时不吭声了。冰月看看玄烨的脸色,对着苏嬷嬷使出女孩儿常用的武器:撒娇,小身子一扭,小嘴一噘,耍赖地拖长声音:“嗯——”
玄烨犹豫片刻,脑袋一扬:“是我!谁让她打月妹妹哩?平日里她就老对月妹妹横眉怒目的!……咦!这事也是耳目禀告的吧?”
冰月跳脚道“没错儿!宫女太监啊、侍卫啊,没准儿都是老祖宗的耳目呢!”
“那,怎么就不禀告她动手打月格格的事儿?”玄烨追问,愤愤不平。
“禀告了的。她…… 唉!”苏麻喇姑长长叹息一声,“她命苦哇。早先也是个有说有笑爱热闹的热心肠,自打儿子去了,她活得没了指望,才变成这样。”她连连摇头叹息,说起往事,大太贵妃的儿子博穆博果尔如何由太后指婚娶了董鄂氏、进封襄亲王,又如何十六岁而薨;董鄂氏如何进宫封为皇贵妃、宠冠六宫;董鄂妃又如何追封为端敬皇后……
“你们想啊,”苏麻喇姑轻轻地说,“她心疼儿子可不就恨董鄂贵妃么?冰月自小是董鄂贵妃的养女,她把恨心移到冰月身上,也难怪。可怜她无儿无女、一个孤零零的老太婆,有什么不是,你们就担待着点儿吧!”
冰月忙说:“那天看她拜佛掉眼泪,很可怜很可怜的,我们就已经觉着做错了……”
玄烨小声说:“我…… 对不起大太贵妃,她,她真可怜。……”说罢又有些难为情,连忙转脸去看别处。
两个小孩出佛堂离开苏麻喇姑后,冰月还念念不忘:
“老天爷,那些小鞋怎么那么好看呀!梦里都梦不到!”
玄烨一板脸,拿出哥哥教训妹妹的口腔:“那都是些妖物,不许再想了!”
“怎么是妖物呢?”冰月咬着手指。
“那几十只镶金叶箱,每箱好几百双,总共得用多少珠玉翠片?这些珠宝得花多少钱去买?这一大笔钱能养多少兵马?明朝不把钱使在军马赈灾上,都耗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难怪要亡国!亡国之物,还不是妖物!”
一番话义正词严,令冰月畏服,连连点头,目中的三哥哥又长成了大人。
这小大人沉思默想,半晌不出声。
“三哥哥…… 你生气啦?我再不想那些妖物还不成吗?”
“哦,不是。我在想,老祖宗耳目虽多,终究只在宫里,只在京师,等我亲政以后,要叫耳目遍天下!叫所有官吏的贪廉贤愚全都瞒不过我去!”
“真的?你有什么好法子?
“嘘,小声点儿!听我悄悄儿告诉你……”
也许苏麻喇姑得到太皇太后的默许,自此以后,便时常给他俩讲起先皇一朝的故事。因为汤若望和先皇的交往,贯穿了顺治前后十八年、尤其是后十年的许多大事。
玄烨同许多小男孩子一样,对父亲原本怀着悄悄的爱慕,因而更上升为敬仰和向往,因而对眼前汤若望的官司就格外关心,尽一切可能,通过各种渠道——太监,侍卫、师傅、伴读等等,打听案情。
然而他得到的消息常常是互相矛盾、非常杂乱,就像从苏嬷嬷和鳌大臣口中得知的汤若望形象全然相反一样。害得他几乎天天都在和冰月悄悄讨论其中的是非曲直。
由于得知汤若望有举荐自己继位之功,玄烨几乎是本能地、不由自主地倾向汤神父。见老祖宗对这位治过病救过命的义父如此受辱不闻不问、漠然置之,心里真有些不满,当然,他不敢也不肯流露就是了。
二
太皇太后不便于过问,自有其复杂原因。但她决非无动于衷。她自有她的特殊处置,玄烨一时还难以领会。
长期以来,太皇太后不预外事。但江山社稷是她爱新觉罗家的,辅臣不过担当大管家的职责,国家政事岂能不向主人禀告?所以自辅臣执政始,叩谒太皇太后已成定制:每月四辅臣共同叩谒一次,详尽陈述各自办理的政务,每十日首辅叩谒一次,陈奏大政方略;紧急国务则不受此限。
这一天是首辅叩谒之期。
索尼走在石板铺就的宽阔道路上,一眼瞥见自己的影子,竟有一丝悲哀从心底透出:老了,真老了!腰弯了,背驼了,当年那个文武全才、英气勃勃的太宗皇帝的头等侍卫索尼,再也不会回来了……
慈宁宫巍峨的金顶在阳光中闪耀,宫殿的主人也老了。不是吗?当年她辅佐太宗,安定大局,拥立顺治,有智谋识权变知天命,真是一代巾帼英雄,不亚于满洲先世的任何君主!如今年过半百深居内宫,几乎不问政事,无复当年气概,雄心锋芒消失殆尽,已是一位安富尊荣、享尽人间福分的老祖宗了!……时光真如流水啊!……
索尼随着导引太监.一边走一边暗自嗟叹。慈宁宫门侍卫门大喊一声“伊里!”索尼才惊醒过来。他一向是在右配殿叩谒太皇太后的,怎么走向左配殿?索尼有些迷惑,又不便动问。因为他从不跟奴仆下人主动搭话,免失身份。
刚进殿门,一股郁烈的馨香扑面袭来,索尼吃了一惊:这不是龙涎香、沉香檀香之属。也不是隐约可闻的脂粉香。这是花香,是极浓的桂花香!他最喜爱桂花,不仅馥郁无比,还联系着蟾宫折桂这样吉祥优美的譬喻。但时已深秋,怎么还有桂花?他不敢东张西望,只一直向宝座跪叩下去:
“奴才索尼给太皇太后老佛爷请安!”
头上传来太皇太后带笑的声音:“皇帝也在这儿。”
索尼一惊,略略抬头看一眼,连忙匍伏叩头:“奴才不知上驾临,罪该万死!奴才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还是太皇太后含笑的声音:“赐索大臣座。”
小太监连忙捧上圆圆的红毡,上面蒙了猞猁狲皮的座垫,在宝座左侧。索尼谢恩坐下,很快地往上瞥了一眼。
配殿的宝座不像正殿宝座那样高过人顶,只是御案后放置的一张雕龙凤的金黄色御榻。此榻深二尺、宽四尺,华美非常。此刻,这御榻比太和殿的宝座更加高贵神圣,因为上面并坐着两位世间最尊贵的人——太皇太后和当今皇上,然而,这又是看上去非常和谐的图画——慈祥的老祖母护持着聪慧的小孙子。
两人都没有穿朝服,家常打扮:祖母是平日的二把头,点缀着不多的钗环珠花,身上一袭宝蓝色缎面夹袍,孙子则石青小袍,明黄罩褂、无顶小便帽,只在帽檐正中缀了一颗桂圆大的光彩照人的东珠。若不是四周殿堂、帷帘、宫灯等种种皇家气派的烘染,说他们是普通满洲人家相依为命的祖孙俩,也未尝不可。
“相依为命”,这四个字在索尼心中一闪,竟使他眼角发酸。年岁大了,心肠不由得越来越软了。
“索大臣,从今以后,皇帝也来听取陈奏国事。但亲政之前,严遵他父皇遗诏,并不预政。你可转告他们三位。”
“是。”索尼毕恭毕敬地回答。
索尼奏事时,小皇上如他老祖母所说,一声不响,决没有干预的意思。但他虽然静坐御榻一动不动,那一双乌黑的瞳子,却像两只旋转的钻子,全神贯注地盯着索尼,仿佛要钻开他胸前的白髯,华丽的外褂,直透视到他的心里去。索尼的感觉,好像自己头上生了角,要不就是背后长了翅膀,被这双聪慧的眼睛探究得局促不安了。不过索尼为人心怀坦荡、忠诚正直,很快便习惯了小皇上的注视。到后来,他几乎忘记了老祖母身边这个像小鹿一样无声无息的小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