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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赶到宣武门内那座巍峨的巴罗克式教堂、走进冷冷清清来往人稀的大门时,猛然悟到自己来差了。京师教中仪式是男女分别举行的,他不能进入女教徒做弥撒的大厅。无奈,只得在堂前院内许多圣像和铭文碑间徘徊等待。一阵阵风琴声,歌唱声、祈祷声从教堂里飞出,伴着他漫步,使他沉重的心获得些许安慰。
这是先皇帝赐给汤若望的汉白玉御碑。他久久伫立碑前,默念着,体味着年轻的顺治皇帝的学识、文笔和那贯穿全文的勃勃生气。
碑文虽褒奖汤若望精通历法算学,却也表明“朕所膺服者,尧舜周礼之道,所讲求者,精一执中之理。至于玄笈贝文、《道德》《楞严》诸书,虽尝涉猎而旨趣茫然,况西洋之书,天主之教,朕素未阅览,焉能知其说哉!但若望入中国已数十年,而能守教奉神、肇新祠宇、敬慎蠲洁、始终不渝,孜孜之诚良有可尚,人臣怀此心以事君,未有不敬事其事者也,因赐额名曰通玄佳境。而为之记”。
碑中铭文的最后四句:“事神尽度,事君尽职,凡尔畴人,永斯矜式。”已经揄扬汤若望为畴人百姓的楷模了。
先皇帝自己不信天主,但不反对别人信天主。只要事神尽虔,不论这“神”是谁,都是一种高尚品格。这宽容博大的胸称得是帝王江海之量!
比较当前,吕之悦不由得摇头叹息。……
风琴声不知何时停息,教徒的众声祈祷也渐渐止了,于是,一个明亮纯净,略带老年人颤抖的声音清晰地直达吕之悦耳边,
“教友们,让我们为那些死于冤屈,死于暴政的兄弟姐妹们祈祷吧!他们是受难的英雄,他们的灵魂将升上天堂……”
吕之悦心里一忽悠,听出这是汤若望的声音。
冤屈?暴政?他敢于这样说!
刹那间,吕之悦非常想看一眼汤若望。
弥撒结束了,在络绎不绝走出教堂的女教徒中,他迎着了妻子:“是汤神父主持?”
妻子点点头,感慨万端:“他老多了!白发苍苍……”
吕之悦的妻子孙幼蘩,是前朝登菜巡抚、中国最早一批士大夫天主教徒之一的孙元化之女,与汤若望可称世交。幼蘩少年受洗入教,施洗的神父就是汤若望。后来明末清初大战乱。幼蘩孤身来京师寻吕之悦,也是因有汤神父的救助而免于危难。幼蘩又辗转各地,终于夫妻团圆,同回吕之悦故乡钱塘定居,二十多年再没见过汤神父。她注视着丈夫,眼睛如潭水般,深不可测,溢满了一个五十岁女人忆起少女少妇时代那种抚今追昔,百感丛生的酸甜苦辣:
“何止神父老了,你我都已两鬓星星也!……”
“但你我这三十多年间,金戈铁马、惊涛骇浪、风流旖旎,红灯锦帐,也非他人可方比,总算不虚此生,对不对?”见妻子含笑瞪自己一眼,吕之悦宽怀地回报一笑,说:“汤神父还认识你吗?”
“我没有单独去看他。”
“为什么?你们原是世交嘛,我还想看看他呢。”
“可知他现今是帝师、官高一品?”
吕之悦不由得又笑了。妻子这种清高,不用说是来自她父亲,来自她那书香门第。尽管他常拿这打趣,心下对她的洁身自好还是很赞赏、很敬佩的。
“好吧,咱家女高士说不看,咱们就不看。快回家吧,另有好文章给你瞧。”
吕之悦已给妻子雇好小轿,自己骑马相随,同回南城居处。他已年近花甲,并未发福,耳不聋眼不花腰不弯背不驼,马上英姿如昔,依稀可见三十年前少年将军的影子。幼蘩从轿侧小窗对他莞尔一笑,凝眸间不无赞美,心底涌动着对三十年如一日的夫妻情义的欣慰。
吕之悦这住处,是京师四合院最简单的一种。北房三间住他夫妇,东西厢房一边住伙计老仆,一边用作厨房和堆放杂物。南房三间开店,是北京城里流传久远的手艺铺子——裱糊字画。
去年,安王爷把他安置在永平府边界一处前明废藩领地上。国初圈地没圈它,又因是前朝官地,没人敢碰,竟撂荒了,成了无主地。近几年一些无地农人渐渐往这里谋生,直隶巡抚便拿此处的新开地当作垦荒政绩上报朝廷。按先皇谕旨,荒地六年不征田赋。吕之悦也踏勘了五十亩荒地,落脚安家。
盖了房,置了家具农具牛马,又接来妻子女儿,居然小康人家。吕之悦半耕半读,以陶渊明自况,不时亲自下田做活。因发现雇请的短工是位手艺高超的裱糊师傅,才起意出本钱开店,在京师买屋挂匾,今年元宵节后开了张。
他本名士,诗词歌赋书画都很有造诣,也选取别人的诗画。以他的眼光,入选的自然都是上品。这样,他的铺子名为裱糊,实际已成书画店,很快就在南城站住脚跟,颇有声誉了。加之他只在农闲才带裱糊师傅进京,生意格外兴隆。这不,夏收刚罢,吕之悦夫妇到京才一日,顾主们的活计已堆了十多份,多数是求字画,专裱糊的活儿并不多。
应门而出的是老仆吕福:“老爷太太回来了。这就开午膳吧?”老仆一向兼作厨子,跟随吕之悦二十多年了,并不因主人家的升沉祸福而生异念。
“不忙,歇一歇。哦,帮忙的人雇到了?”幼蘩看到井台边一个女子在低头捶洗衣服。
“是她自己上门来讨生活,说是家境贫寒,出来打零工好养活老人。小春,这是家主人家主母。”
洗衣女子连忙站起,湿漉漉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轻轻蹲身,怯生生地喊道:“老爷太太万福。”
吕之悦点点头:“难得难得,赏她一餐饭。”他走到北屋门口,不觉停步回头看看:那小春瘦伶伶的,倒不软弱,举着棒槌,一下一下捶得怪有劲。
一进北房,吕之悦就拿出茶楼伙计给他抢来的那套印刷物;夫妇俩刚读了开头,就不得不急着往下看,顾不得洗脸暍茶,顾不得吃饭。
单页的揭帖,一文一义,专攻钦天监监正汤若望的历算谬误,什么遗漏紫气、颠倒觜参,即便是读书人,怕也十有八九看它不懂。
精巧的小册子,大字标题:不得已。下列副标题:斥基督教会之《天学传概》。刻印周正清晰,足见很下了一番功夫,很能吸引人。
小册子附录了基督教会的《天学传概》全文,细细列出全部有关人名,著作者东堂神父利类思和安文思,付印发行者钦天监监副李祖白,作序者翰林院翰林许之渐。
读完小册子,读完这篇《不得已》和那篇《天学传概》,夫妇二人好半天相视无语,被眼前的逼人情势震撼了!
幼蘩终于开口道:“《天学传概》并无大错。基督教确是全世界宗教中最古老最完美的,中国最初也确实信奉过基督教,有西安府的大秦景教碑为证……”
“但是它怎么可以断然宣称基督教胜过中国的一切其他宗教呢?这不把佛道儒三教的信徒都得罪了?说伏羲皇帝来自犹太国,也是亚当的子孙,平民百姓怎能容忍?再看这一句:‘中国的哲学若与基督教学说赫赫之光相比,则不过萤火之明’,太狂妄了!置孔孟曾颜于何地?怎不触怒普天下士人学子!”
幼蘩皱眉道:“实在不得体!这《天学传概》决不会是汤神父授意支持的!他可算最具天朝士大夫风的西洋传教士了。”
“就算不出自他手,可他是基督教在京的化身,人们不恨他恨谁?”吕之悦用力点着《不得已》的文章,“你看看,此人一上来就说出了被激怒的天朝人的心里话:‘《天学传概》的狂妄,真正令人难以容忍,我为天朝之民、孔孟之徒,实在不能沉默,不得不拍案而起,予以驳斥!’如何?”
幼蘩愤愤然:“可他也诬蔑基督教,直攻我教的《圣经》,骂基督耶稣是被当政判死刑的叛徒!还说传教士尽是无赖恶棍,因容西洋各国被驱逐而逃来中国,这不是胡说?至于指斥基督教谋反叛逆,更是无中生有,恶意诽谤了!”
“你还这么天真?看看这一段吧!”
幼蘩顺着丈夫所指看下去:“传教士在中国煽动民众,阴谋不轨,企图据澳门为根基以夺取中国天下。而那澳门原在迁海令应迁之列,本该坠毁,是汤若望在朝中上下经营,使之保存,其险恶用心,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幼蘩倒抽一口凉气。
这位杨老爷的笔,真够灵活,真够刻毒、真够聪明!不但抓住读者情绪,又抓住对手的薄弱处,打开缺口,摧枯拉朽,矛头直指汤若望,最后一记力过千钧的猛攻,立置对手于“叛逆谋反”的死地。哪怕他抓住的只是莫须有的罪名,哪怕他不过是危言耸听,也能让许多人口服心服,激起朝野的一派同仇敌忾!
“这一笔文章……”幼蘩沉吟着。
“还记得顺治初年江南十世家谋反狱么?那个杨讼师杨光先?”
“是他?!”
江南十世家狱,绵延数年、株连千里。其中有个文笔尖巧刻毒的杨讼师,似乎生性就爱告状,扳诬了许多人家,把近百名世家子弟送进大牢。后来冤狱平反,他被反坐,差点儿丢了脑袋。听说此人很是机敏,逃到京师投靠了郑亲王,后来不再听到他的消息,想来不甚得意。
谁料十数年过去,此人仍不甘寂寞,又跳出来!算来也是古稀之年,可是看看他那马上雄姿,看看他这连篇累牍、无休无止的笔墨官司,不能不惊叹这老头儿的强健心力和讼师的绵软不断的韧劲!
吕之悦夫妇既深知眼前这场论战双方当事人的历史和他们各自的后台,情势的严重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先皇帝去世,辅臣执政,形势逆转。哭庙、奏销,通海,明史等大案;迁海令、逃人法等苛政,已经扰害天下,眼前的迹象告诉他们,逆转在继续,并将更快更剧烈!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似已看到天边乌云在险恶地迅速膨胀,隐隐雷声阵阵电闪在告警:不是细雨,甚至也不是一场大雨,将是狂风呼啸、雷电交加的无情冰雹!
汤若望,西洋人、汉官以及信教的汉人都会是袭击的目标!……
“幼蘩,你明天一早就回庄上去,京师不可逗留!”
“我们一同回去。”
“我不是教徒,还不至于。店里事多,一时也走不开。”
“难道会波及我这样的老太婆?”
“今天的弥撒,必遭朝廷嫉恨!进出教堂的,颇有些不尴不尬的人物。”
“密探?”
“不可不防。……”
窗外忽地“啪嗒”一响,像有东西从窗台碰落。夫妇俩一惊,互相交换一道目光。
吕之悦大声问:“谁在外面?吕福吗?”
没有回答,房门却无声地开了,洗衣女子低头站在门口。
吕之悦夫妇松了口气。幼蘩和蔼地说:“是来取工钱吧?我这就给你拿。”
“老爷,太太,我……”小春欲言又止,神色不定地扭头朝身后看了几眼。
“有事么?进屋来讲。”幼蘩又说。
小春忽然快步进屋,“扑通”一声跪下了。
幼蘩温婉地劝道:“快别这样,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好了。我们虽不是富贵人家,多少还能解危困治急病的。”
小春低着头急急忙忙地说:“老爷太太,小女子实在是被逼无奈,并不想害人……他们原说明天一早来的,可我方才出门买菜,见他们已埋伏定了,只怕天黑就要动手,我真对不起你家的好心……老爷太太快避一避吧!”
“什么?”吕之悦变了脸色。“不要急,慢慢讲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幼蘩依然镇静从容。
小春抬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她强忍着不哭出来,急煎煎地说: “他们要讹你家,要打掉你的铺子,要把你们撵出京师呀!我看老爷太太心肠好,又正气,才……”她突然缩住口,流动的目光直在吕之悦脸上转:“老爷,你,你……”
吕之悦刹那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什么地方也见过这么一副乍看去平常,越看越觉得妩媚动人的容貌呢?他突然发问:“你认识柳同春?”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那女子惊得身子往下一沉,坐在地上。随后又猛地立起身,面色煞白,嘴唇翕动,望着吕之悦,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是梦姑!”吕之悦高兴非常,“同春找你找得好苦!……别怕,我是同春的好友!”
梦姑傻了似的望着吕之悦,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幻着,似悲似喜,又惊又疑,终于扑倒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全身哆嗦,叫人看着非常难受。
幼蘩慈母一样轻轻扶起梦姑,让她坐在桌边,为她斟了热茶,递了手绢擦泪,小声地安慰着。柳同春和梦姑的故事,她已从丈夫口中听到过无数次了。
等梦姑慢慢收住泪,吕之悦方说道:“好,还是先讲眼前这桩事体,我到底没听懂。谁要讹我?为什么?我一生不做亏心事,告到哪里也不怕的。”
“他们是谁,我也弄不清,听他们声口,是急着要弄钱献给一位杨老爷,说这位杨老爷正在帮他们打官司,要是打赢,他们就好了,得官得钱,一世不愁吃穿……”
吕之悦夫妇对视着点点头,看来杨光先真有一帮人马呢!
“我是临近京师被他们拿获的,他们一口咬定我是逃人,要拿我当囮子诡人钱财,不依就要勒死我。我不甘心这样就死,不见同春哥,便死也不能瞑目……我想何不将计就计,见机行事,或许能逃出狼窝,回永平呢。……”
“他们怎会看中我这无名之辈、寒素之家呢?”吕之悦对妻子揶揄地一笑,问道。
“先生,你哪里是无名之辈!南城的人都说你是书画高手,日进千金哩!不过他们选中你,却是有人导引相请……”
“哦?竟有这事?”吕之悦真的觉得奇怪了。他很少和人交往,到此也不过半年,何处结了这份怨仇?
“总是先生的同行嫉恨不过,请这些人来的。拿我当逃人,诬先生是窝主,逼你拿出钱,从此迁离京师……”
吕之悦哈哈一笑:“不要说我没钱,便有,也不吃讹诈!他们敢拿我怎样?怕了他们,岂不是笑话!”
梦姑脸色有些改变:“不,不!你不能跟他们硬拼!他们会真把你拖进督捕衙门,你就有理也说不清,就真会被当作窝主籍没正法……”她仿佛吓住了似的,浑身直哆嗦。
“怎么会!”吕之悦不以为意,“到了督捕衙门,你可以为我作证嘛,还可以告他们个诬陷之罪哩!”
“可,可是,”梦姑口吃着,脸色完全白了,突然双手蒙脸,不顾一切地说出来:
“我,我真是逃人啊!……”
“噢!”吕之悦倒抽一口冷气,觉得一个寒噤从脊背滚过,颓然倒在椅座上。这一瞬间他感到毛发都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