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这是主人在向他显示家族的勋业、光荣和今日的权威,向客人提供强劲的依靠和巨大的安全感。然而他终究是文人,只有惊叹没有兴趣。一张宽大的弥勒榻牢牢吸住他的目光,因为老仆说这是家主人常来坐卧鉴赏刀剑、教训子侄的专座;因为榻边长几上摆着与周围气氛不很相容的几函图书;因为在满文本《三国演义》旁边,他看见了已翻得很旧的满文本《辟邪论》!
翻着书,看着红笔的圈点,他的手又微微哆嗦了。哪有个不因自家著作受人青睐而欣喜的作者?这毕竟是他的心血,是他自认为著作中最精彩、最义正词严的一部。
一片朱红扑眼而来,这段文字竟加了密密麻麻的双圈!就像学生得意地涌读自己被先生连连圈红的好文章那样,他也摇头晃脑地小声吟诵着:
“……基督教于我大清危害尤烈!以汤若望为首之外夷传教士,最着力于败坏吾国之大臣官吏,乘机策反其间,朝廷焉可不早为防备?须知汤若望辈以传教为名,己在宇内各省预伏下无数国贼,那些基督教徒之十字架与圣牌,分明就是这班乱党的记号和标志……”
在这一段文字上方的天页上,用极刚劲的笔划写了几个满文大字:“极要紧!切记切记!”
杨光先精通满文,对这本书的翻译并不满意,觉得没有译出他原文的紧迫气氛、但评点此书的人却完全接受了他的感情,他问道:“这函书是……”
老仆会意,答道:“这几上的书是家大人的,别人不许动。但老先生不在此例,是家大人吩咐过的……”
杨光先默立桌前,轻轻捻着他稀疏的胡须,目光又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苏克萨哈也罢,鳌拜也罢,他们隆重礼遇的目的,他很清楚。他一生精明顽强,老于世故,凡事没有把握是决不干的。他一要审时度势,二要站稳脚跟,方能达到目的。为此他必须弄清他要依赖的靠山是不是可靠;其次,为了进,必须做出退的样子,也就是说,为了自高位置,他非得表现冷漠才好。但这冷漠的分寸火候一定要恰到好处,在这方面,他是一位大师。
第二天下午,鳌拜下朝回府,果然来书堂与杨光先会见。两人方坐定,护卫就扛上两个木匣子放在杨光先面前,鳌拜说:“请先生鉴赏。”
杨光先开匣一看,喜形于色,说:“大人,这可都是……”他无暇多说,只迫不及待地把匣中东西取出来:三端砚、四块墨,都用质地细密的楠木为盒,仔细收藏着,杨光先一盒一盒打开,拿出一件,惊叹一声,完全忘记了什么得体的言辞、矜持的风度。一个人,哪怕他已经七十岁,任他心有九窍八面玲珑,只要他有嗜好,他就有无法克服的弱点。
“老大!这不是米芾的远岫奇峰砚么?”杨光先控制不住自己,大叫起来,眼睛里闪出疯狂的光芒,“是它!就是它! 你看这白色云脉,淡灰山形,真不愧叫作远岫奇峰!…… 啊,这里有款识,你看你看,果真是米南宫旧物!哎呀,我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哪,竟亲眼见到远岫奇峰砚!哦!……”他兴奋极了,稀疏的胡子乱抖,干瘦的脸膛居然泛起一点红潮。鳌拜看了很觉怪异,对汉士人的这种怪癖,他瞧不起、看不惯,但又很高兴这一记击中了要害。
“鳌公鳌公,你莫非神人?从何处寻来这方稀世珍宝?今日能见此宝砚一面,老朽死而无憾!”
“老先生言重了。昨天老先生说起生平所好唯有砚墨,所以着人寻买。能入老先生眼中,那是它们的造化!”
“买的?”杨光先瞪大了他极少睁开的眼睛,“这是古玩珍品,买它,得多少钱?”
“也不贵,三五千两罢了。”
杨光先知道,只米芾这方砚,价值就不下五千!何况还有另外的古砚古墨。自然是卖主不敢得罪辅臣,忍痛割爱的。于是他笑道“鳌公,这几方砚实非等闲,若置之江南,可为镇家之宝,万金难买呀!……鳌公得为其主,是三生有幸啊!”
鳌拜一摆手。“我要它做什么!是奉送老先生的。”
“啊?送我的?”杨光先愣住了。
“正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讲的,礼轻人义重。”
“当真?”杨光先呆呆地翻了翻眼珠。
“老先生,我鳌拜从来不打班语。”
“哎呀!”杨光先一个翻身,拜倒在鳌拜脚前,叩了个响头:“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鳌拜连忙扶住,略含不快地说:“老先生,你这是重物轻人么?一个砚台,便行这样的大礼?”后而的话他没说出来:鳌拜一家对他的尊崇难道还不如这块石头?
杨光先“嘿嘿”地笑道:“情之所钟,身不由己呀!”说着,他小心地捧着那方砚石,心满意足地坐下,眼睛再不能从它上面移开了。
鳌拜吩咐老仆:“替老先生把这些古董收好,不然他要吃不香睡不熟了。”
老仆已把木匣收回卧室,杨光先还在笑眯眯地不住搓他那双干瘦的手,狂喜的神色跟他的年纪、身份、面色都不相称。直到晚膳排上来之前,他的话题一直不曾离开苏轼、米芾、赵孟頫这些收藏名砚的大家。
名酒珍肴,终于把杨光先从沉醉中扯出来。三杯酒下肚,他的神智恢复了冷静,重新扮演那个冷峻简傲的天算家的角色,可是已不大自然了,他心里有些不安捏着那副沉甸甸的镶银象牙筷在饭碗里拨来拨去,发现米中有一颗未脱粒的整谷,他先有几分不快,随后灵机一动,悄悄瞟了鳌拜一眼,微微举高了碗,像是要看得更清楚些,拿筷子在碗里仔细拣出那粒谷子,扔在桌上。他接着专心吃饭,其实正以余光注视着鳌拜的反应。
鳌拜面无表情,似乎没有注意。但他朝身后微微一扬头,便有一名护卫悄没声地出去了。用膳方毕,那护卫便用托盘捧来一颗血淋淋的首级,在门外阶前跪禀:
“厨子择拣不净,怠慢贵客,已斩。”
鳌拜只略颔首,便转向杨光光,像没那么回事似地说:“老先生,看了我收藏的刀剑,有何赐教?”
杨光先愣在那里,眼睛越过门外捧盘退去的护卫,不知看到何处,只是说不出话来。
鳌拜又说:“老先生,叫他们装一袋水烟吧。”
杨光先突然神情昂奋,一拍桌子,猛地立起:“鳌公鳌公!老朽生平难得服人,如今服了你啦!”
“老先生,你这是……”
“有气概!有胆识!礼贤下士!”杨光先竖着拇指说:“首辅之位,非公莫属!索尼柔弱无能,真不足与道!……”
“老先生,不好这样讲。”鳌拜低声提醒。
“这是实话!那日吃了他的闭门羹,我就寒了心。此人枉为首相,看不到国运危若累卵,不思拔救之策,反而拒贤于千里!不足语!真不足语!……”杨光先的激动稍稍平缓,说:“老朽受此冷遇,未免心灰意懒,鳌公相请,也不敢倾心相待。时至今日,不是我杨光先自轻自贱,实在是鳌公诚信相孚,感人至深。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还有什么可说!”杨光先伸手向书房一示意:“请进书房,老朽有肺腑之言相告。”

“老朽今年已近古稀,一生奔走呼号,激浊扬清,以立正驱邪为己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三十年前,老朽乃前朝千户官,愤于国事日非,上书烈皇,弹劾首辅大学士温体仁,自知九死一生,并无惧心,上书之日,抬棺自随。果然道我诬陷,廷杖八十,几死者数!不但抄查家产,还将我远戍辽西。
“是夜我观天象,知明朝气数已尽;至辽西望风水,又见王气兴于大金,牧夫走卒、闾巷儿童之辈,细为推算,竟多有封侯挂帅之分。老朽便知天意将亡明兴清。识时务者为俊杰,此言诚不谬也!
“国初,老朽几经辗转,得郑王知遇,留住王府,言听计从,实天高地厚之恩。郑王也曾多次荐于朝廷,保我学识可主钦天监。而摄政睿王听信范文程一班人的鬼话,竟起用汤夷为钦天监监正,实属荒谬绝伦!且不说那西洋法天算历书舛误百出,只此夷乃前朝重用之人,便不可不防! 汤夷受前朝深恩,与前朝士大夫深相结纳,广为交游,思明之念,能不日日在怀?谋反之心则必定无疑!为此老朽无时无刻不注目于基督教,多年来未敢稍懈。
“先帝亲政,郑王用事,又多次荐于帝前,奈帝惑于汤夷之邪术,不肯用。唯顺治十七年后,先帝近佛,渐悟基督教之非,老朽审时度势,著《摘谬》《辟邪》诸论,力攻汤夷之奸,并上控礼部,再三请纳忠言,直至叩头出血!总是忠言逆耳,又惜乎为时已晚,竟无下文,真可谓时运不济,老朽因此大病一场,冷淡了心肠……
“时至今日,正当其时!辅臣柄国,遵先帝遗训,另开局面,使老朽枯木逢春!所虑者,汤夷树大根深,民间有‘汤圣人’之称,朝中有汉大臣相与,内廷有太皇太后…… 如今得鳌公之援,又何惧哉!况且老朽也非势单力孤,受汤夷损辱之人不在少数,原钦天监秋官吴明煊、前礼部尚书恩格德等人均因汤夷而革职,一向治大统历、回回历的术士也因汤夷而失业流落,他们岂肯与汤夷甘休!
“近日,汤夷等以《天学传概》一文与老朽《辟邪》 诸论抗辩,其谬百出,不可胜举,老朽将为之张扬,而后力为驳斥、唤醒人心,就此揭地掀天!
“鳌公请放宽心,静候佳音,老朽早有誓愿,必雪二十年之耻辱也……”

吕之悦坐在茶楼,一盏龙井还未品完,就觉出四周不对劲儿了。
还是这面茶招子,还是漆成红栏绿窗的楼座,还是那个笑容可掬的殷勤的伙计。可茶客们清闲无聊,无所用心的自在哪儿去了?都在讲论,都在争执,懂和不懂的人都探着头听,直着喉咙嚷,好像人人染上了热心病。悠然饮茶的吕之悦,竟成了茶楼上最惹眼的怪人。
“……但凡进了教,就不许给祖宗先人烧纸,逢年过节也不许上供,只拜那个钉在架子上的光身子人,啧啧,光身子啊!这还不邪?不敬祖宗还不是大逆?”一个中年人指手画脚,唾沫星子乱飞。
“可不嘛!我家隔壁就有一个,见人就划十字,满嘴里疯疯魔魔也不知咕噜些啥!还对我说人人都是上帝的儿女,不论贫的富的,王侯百姓,到上帝跟前一拜,都一般平等,瞧瞧,这可不是疯话!”小掌柜蹙着眉眼直摇头。
“嗨,一乡一俗嘛,”旁边一人小心地说,“没准人家西洋国里就那样,未必是谋反……”话未说完,招来一片驳斥:
“什么什么?不谋反干吗弄那些花花点子?”
“不谋反干吗进教就给记号?那年朱三太子谋反,就拿永历通宝做的记号!……”
这边一堆市井平民吵个不休,窗下几个读书人的议论又高上去。一秀才猛地拍案大叫:“荒谬绝伦!荒谬绝伦!竟敢称我伏羲皇帝是他们亚当的子孙!欺人太甚!”
另一位指着桌上那本翻开的书:“看这儿!竟说我中华先贤之哲理,较之基督教学说赫赫之光,仅如萤火之明!”
“狂妄!狂妄至极!”读书人横眉怒目,愤然道,“这不是将我等至圣先师都骂在其内了吗?”
又一片吵闹,桌椅轰隆乱响,茶具砰然落地,摔得粉碎,屋角两个人已互相揪着辫子打起来,口里气喘吁吁、妈妈奶奶地乱骂。茶楼伙计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拉开。嘴角出血的一指戳着对手骂道,“这无君无父的王八蛋!竟敢满口汤圣人,圣人的,饶他不得!”
一位秀才举臂一呼:“基督教的门下狗!打出去!”
—呼百应,茶楼上一片喊打声,不容那人分辩,许多自告奋勇的义士一起动手,把他推下楼,搡出门,一个跟头摔在当街。楼上楼下的茶客、街边店铺和道上的行人,都大声地嘲骂、哄笑,把巡街的巡丁都引过来了。巡丁问明情由,只对那人喝一声:“快走开!”便不加干涉了。
吕之悦暗暗诧异,这样浓烈的仇教气氛是怎么掀起来的?昨晚才到京师,完全摸不着头脑。他点手叫来伙计,要了花生米和小饽饽。伙计上点心时,他仿佛随意地问一句:“这是怎么啦?人们一下子都讲起基督教的是非来了!”
伙计愣愣地看了他片刻,恍然大悟地笑道:“哎哟,老爷子,敢情,您好些日子没来,最热闹那工夫全没赶上!一个多月以前,这儿就唱开了对台戏。瞧,对面那杏花村酒店,是基督教的一个营盘,分发他们教里的书,讲他们那教多么多么有道理。这边一溜茶馆是杨老爷的营盘,分发杨老爷的一本书,叫什么什么不得已吧?两边吵过来骂过去,嗬!引得多少人逛庙会也似的往这儿跑!没多少日子,这边气势越来越壮,那边看着看着矮下去了。也难怪,那教门里尽是吓人的事儿,听说进女的不论男女,都得洗身子,死了还得当众往身上抹油儿!老爷,咱们平民百姓的,谁见过这些个妖邪!再听识字儿的人说,杨老爷的书讲的是正理儿,保不齐这基督教就是来灭咱们的哩!这不,现如今人们都疑上来恨上来了,谁要说一句基督教的好话、叫一声汤圣人,立时就有人骂有人动手!刚才不又打了?可惜见血不多,要不的,这喊闹笑骂,就跟打雷也似的,气势着呐!”
伙计说得眉飞色舞。吕之悦不动声色,问道:“你说的这位杨老爷,是什么人?”
“杨老爷你都不知道?当今的大贤士、大天算家!多少满大人争着相与的!名讳光先的就是。”
“杨光先?”吕之悦暗暗寻思,没来得及问什么,楼下传来了一阵欢呼。伙计扬头张了一眼,笑道:“老爷子,好刚的口,说曹操曹操到,杨老爷过来了,您快瞅瞅!”
吕之悦随茶客们拥到窗前,眼前景象着实少见:两名穿护卫制服的满洲骑兵做顶马开路,带刀卫士和许多仆从簇拥着,干干瘦瘦的杨光先骑着一匹高头骏马,缓缓穿过街市,不时朝向他欢呼的人群频频招手、微笑致意。后面跟着一辆三驾马拉的敞车,车里摞满书册揭帖,车上车下许多人忙着向两旁人群散发这些印刷品。
“老爷子,您等着,我给您弄一份去!”热心的伙计跑下楼,一忽儿就带回一册书和一沓揭帖:“老爷子,瞧瞧杨老爷够多气派!瞧这纸、这字儿,有多棒!全白送!人说这俩月杨老爷分发了有上万份啦!”
“杨老爷是大富豪?”吕之悦不解地问。
伙计左右看看,凑在吕之悦耳边悄声说:“杨老爷背后有靠山!知道是谁吗?辅国大人哪!……”
吕之悦一惊,皱紧了眉头,想到妻子去南堂做弥撒,不由得心里发急,再坐不住茶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