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我!怪我太大意,早点认出先生就好了!谁知道他们抢先一步?如今先生就是逃,怕也难逃他们手心了……”梦姑悔恨不迭,流着泪,用力咬着自己捏得紧紧的小拳头。
吕之悦极力使自己镇静,混乱的脑子渐渐明晰了。他迅速估量了形势,知道大难临头。他从来不是那种束手待擒的腐儒,他的明敏、决断和魄力一向为朋辈所敬慕,何况身边还有生死相依的妻子,看她全然是一副处变不惊的平稳,正用明睿的目光望定丈夫,传递给他冷静和沉着:
“之悦,看来这不是一桩无赖刁棍借逃人法讹财的常见故事哩!”
吕之悦眉间皱纹刀刻般深,眉下一双眼睛出奇地严峻、冷静。幼蘩说得对,这事关联着当前一触即发的大风暴!屈服于讹诈或许较为高明,损失不过这个店铺,但梦姑必定被他们席卷而去,继续充当诱饵,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如何向柳同春交待?怎么对得住梦姑?
那么,泼开身子,陪着去督捕衙门滚它一趟?最坏的结果,当然是送命。可是,他们想要吕之悦这条老命,怕也不容易吧!……
吕之悦像年轻人似的一跃而起,很快地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停在幼蘩面前。幼蘩看看他的眼睛,知心地微微一笑,“决定了?”吕之悦用力点了点头。梦姑仰脸望着他们,惊异不定,面颊上还留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梦姑,咱们就随他们去督捕衙门!”
“先生!”梦姑大惊,叫出声,“你要吃大亏的!”
“听我说,你得一口咬定,你是安王府的逃奴!”
“啊!”梦姑一手掩住嘴,脸色惨白。
见她这样害怕,吕之悦才想起岳乐后来改变主意时,梦姑已被遣发,也就谅解了她的心境。他并不说破,只目光闪烁地看着梦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招能救我们脱险了。你肯帮我这个忙么?”
在吕之悦锐利目光注视下,梦姑极其不安。当初安王福晋拿她送给杭州将军时,曾神情古怪地对她嚷道:“趁我眼下心还软,还没改变主意,赶快给我滚蛋!再撞到我手里,就别怨我心黑啦!”福晋那种复杂的表情叫她又畏惧又怜悯,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自认是安王府逃奴,不就是自己往她手里送么?还有,安王爷能放过自己吗?
“我……”梦姑嗫嚅着,咬着嘴唇,绞着双手,为难极了。但终于一狠心,抬头迎着吕之悦的目光,说:“先生放心,我会那样讲的!只求你告诉我,同春哥在哪里?他好么?”
吕之悦夫妇望着这弱小女子,慨叹万端,一时没有回答。
“先生,要是你这场官司了结,见到他,千万把我的下落告诉他,叫他千万来看看我,我就是死,也……”梦姑的声音哽住了。
“唉,梦姑,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放心好了。事情会有好结果的。我不过试试你心意。你真是个好女子,同春好眼力,好福气啊!”吕之悦这才把后来安亲王的决定告诉梦姑,又告诉她,同春现在仍在安王府做教习,还在费尽力气到处打听梦姑的消息。
梦姑听愣了,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面笑着,一面不住地抹眼泪。吕之悦则赶紧写了两封信,给同春,给安王爷,立刻遣老仆吕福送走了。
信一出院门,吕之悦夫妇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心下轻松了许多。伙计端上热茶和点心,三人围坐边吃边谈,梦姑叙说着一年来的经历,吕之悦和幼蘩听得津津有味,似乎忘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
原来,梦姑没有逃出杭州,便被拿获。适逢杭州将军松魁将拿问,她得以从轻发落,分拨给一家满洲老夫妇。他们的儿子去征伐湖广流贼,女儿得病刚死不过半年,老夫妇竟拿梦姑当女儿般看待。梦姑多少年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和温暖,非常感激,也就格外尽心地侍奉二老。
可惜好景不长。儿子出征,按规矩老夫妇应领一份出征钱粮,可这笔银子月月被佐领克扣。老爹气不过,去参领处控告,反挨了八十皮鞭。老爹气性极大,回家来又喊又骂,一口气上不来,竟活活憋死。老妈妈不哭不嚷,体体面面葬了老伴,一条绳子悬梁自尽。梦姑又跌回到奴婢行列,拨给另一户满洲人家。
苛刻,凶狠,男女主子都贪财好色,梦姑哪敢在这家久留,瞅个全家游湖的空子逃走了。这回她准备得早,打听好了航船,离开杭州很顺当,不想到了京师,在永定门外小摊喝豆粥的工夫,叫这帮人看破了行藏,连诈带吓,梦姑就懵了……
吕之悦是他们用梦姑行骗的第二家。头一家是个放利钱的大胖子。梦姑打心眼里恨这种放印子钱的,也就不肯说破。那家伙胆小如鼠,吓得爷爷奶奶地乱叫乱磕头,被他们狠狠敲诈了一笔了事。
讲得有劲,听得有趣,不觉天色暗下来。果然前面门上一阵乱敲,人声嘈杂气势汹汹。吕之悦和幼蘩对视着,互相鼓励,吕之悦回脸安详地对梦姑说:
“嘱咐你的话记牢,不到督捕衙门,千万不要说真话,得装着和他们一气,不然你要吃亏的,明白吗?”
梦姑点点头,眼神又紧张了:“那太太怎么办?”
幼蘩笑笑:“我们这辈子经的事多了,不怕。”
前面轰隆轰隆打门声更急,夹杂着阵阵叫骂。
吕之悦没事人似的端茶盏喝了一口,静静吩咐。
“来人,去开门。”
第二章

六月廿六日杨光先正式向礼部呈递了控告基督教的状文,状告西堂的汤若望、南怀仁,东堂的利类思、安文思四名西洋传教士,还有参与撰写、散发《天学传概》的四名国人:李祖白、许之渐、许保禄、潘尽孝。罪名是阴谋不轨危害国家、诡立邪教煽惑愚民。这两项只要坐实一项,就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先皇的玛法、顺治朝最有名望的客卿、民间传称为汤圣人的汤若望,原来竟是个妖师!
这消息犹如半空惊雷,震动了北京城。人们紧张、激动、兴奋,纷纷传告这闻所未闻的大事。街头巷尾、官署民宅都在议论,估量着双方的力量,注视着局势的变化。不过,事件的主角汤若望忽患痰厥重症,肢体麻痹瘫痪,口舌结塞。官司怎么打?朝廷真会受理这非同小可的案件么?
七月初六,辅政大臣的决定以谕旨形式宣布:受理诉状,视之为国家最重大要案,命吏、礼二部即日审查鞫勘。
次日,七月初七,吏、礼二部开始会审。此后,每日开庭,对两项罪名逐一审讯。
一个多月以后,竟成虎头蛇尾之势。最初的杀气消失了,案子引起的紧张也减退了,几名被告竟各自回家等候传讯。这引起许多人的气愤:真是雷声大雨点小!最为不满的,自然是辅政大臣。
这天傍晚,吏部尚书阿思哈拜谒辅臣鳌拜。
鳌拜府内的后花园,有一座精致的小楼,翠阁飞檐,绿窗朱栏,绣幔重重,红灯隐隐。看上去仿佛是闺房绣楼,可是没有主人的特许,谁走入此楼二十步内就要杀头。小楼四周乔木浓密高大,灌木丛生,小花悠闲地开放枝头。武备森严的护卫们就隐身在树丛间,随时都能抽刀断人首。确实也有好些不知底细的奴婢在此丧命。
如果鳌拜有斯文气,会给这座幽静雅丽的小楼起个动听的名字,诸如望月楼春雨楼之类;但他是武人,最讨厌酸溜溜华而不实的蛮子味,只简单地称之为军机楼,一语道破其中要害。主管教案的苏克萨哈约同鳌拜,就在这里召见他们的心腹下僚阿思哈。
吏部尚书心事重重:“二位大人,照眼下这么审下去,什么也坐实不了,弄不好要落空!”
苏克萨哈只扬扬眉毛,仿佛在意料中。鳌拜却沉了脸,粗声问:“什么缘故?”
阿思哈也是骑射出身的勇将,但在满官中一向以机敏多智闻名,辅臣把他安置在六部大臣之首,就是看中这一点。他小心地看看鳌拜的脸色,思虑着说:
“足以制胜的一着,是谋叛罪。杨先生状告汤若望是叛党首领,细目里列了数条,诸如传教士是同党、各地教堂是巢穴、施洗礼是入党暗号、教徒聚集祈祷是会议密谋等项,皆无实证,被告一一驳回;又比如说钦天监制历书上印‘依西洋新法’五字是蔑视大清、且由西洋某国王所主使一款,也被汤若望狡辩过去,他说开列五字于历书,是他的前任奉皇帝谕旨、有明文记载,他不敢擅自改动……”
“还有第二着呢?”苏克萨哈慢悠悠地问,“基督教无君无父、忘祖灭伦,不是明摆着的吗?”
阿思哈“嗨”了一声,说起审讯中那些叫人哭笑不得的事:
传教士为什么不结婚?这不就是违背人伦?
传教士为什么远离故国、不养父母、跑到万里之外来?这不就是无君无父、不忠不孝吗?
主审人拿这两条罪名问了又问,被告的回答如念符咒,什么“信仰”、“博爱”,什么“光荣使命”,谁听得懂这些胡言乱语!那南怀仁还反唇相讥,说当年孔夫子也曾逃离故国四出讲学,也有罪么?和尚出家也不结婚、也不祭祖而只崇佛祖,为什么不判他们有罪?…… 倒把审问官问得张口结舌。
苏克萨哈不快地笑笑:“你不见眼下京师内外的人心么?痛恨洋教的人越来越多,都想看到审出个结果。你们这样……怕不好交待吧?”
“下官知道,下官知道,”尚书连声回答,“所以审案内情一概严禁外传……难的是,承办此案的吏员也不当回事,审讯中毫无威仪,甚至令衙役给被告送茶递水!”
苏克萨哈目视鳌拜:“这自然是魏裔介的恶劣先例。”
鳌拜沉着脸,点点头。
这里提到的是初审时一件出人意外的事。
冗长的回答后,病瘫的汤若望难以支持,摇摇晃晃就要摔倒。主审官之一的吏部汉尚书魏裔介突然和气地说:
“汤玛法,你坐在地上就是。”
堂上堂下都是一愣,主审官呼被告为玛法,还让他坐下,岂非咄咄怪事!另三名主审一齐惊异地扭头看他,阿思哈不免瞪起了眼睛。这位汉尚书面若冠玉、神态儒雅,说话却是绵里藏针:
“先皇便是如此称呼,后辈小子焉敢不遵循?汤玛法虽是被告,不过来答供,并无定罪,仍是朝廷一品命官,况且年逾古稀、身有疾病,让他就座也是宣示朝廷仁心,难道不该么?不然,再令他立起摔倒好了!”
阿思哈瞠目结舌、不知所对,魏裔介便抚着颏下疏疏长髯,向椅背上一靠,平静地吩咐:“来,为汤玛法设座。”
从人们于是送上一张小桌,一张地毡。后来的审问,汤若望就坐在这特地优待他的座位上。
说起这个,阿思哈格外气恼:“就是这个家伙!他不但礼敬汤若望,审案中也故意作梗!杨先生状告汤若望勾结澳门,意欲通同作乱,备妥三万人马,伺机倾覆我大清、被告尽可以坚词不认,但这种事总是事出有因,大可一用。魏裔介却格外认真,提议由吏、礼两部差官吏往广东查明澳门是否真有三万人马待命谋反…… 这不是捣乱吗?”
苏克萨哈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他从来喜欢自作聪明!可见早和洋鬼连通,一气了。鳌公,你看此人……”
鳌拜从浓眉下望着苏克萨哈,干脆地说:“去!”
阿思哈面有喜色,想了想,说:“对。魏裔介原本与汤若望相熟。按汉家条律,他应告回避,可咱们没这个规矩……我遣他办理别的事去!以后这汉尚书可得细心挑选。先皇时候上过的,都不能用!实在碍手碍脚……”他发现苏克萨哈瞪他一眼,意识到说话过了头,连忙收住,恢复了下僚的恭敬态度。
苏克萨哈仰头“哈哈”一笑,说:“不用你操心!你只把审讯抓紧,放聪明些,别去跟那些汉官斗什么条律、细则、援例这些呆事。他们官场沉浮数十年,都是老油子,你我马上打天下的,哪里转得过他们。懂吗?”
“是,是!”吏部尚书心领神会。
“去吧!”鳌拜一点头,阿思哈告辞,两名护卫跟过来送客。
楼梯上脚步声消失了,从那架紫檀木屏风后转出来那位瘦骨伶伶的老先生,抚掌大笑,正是大贤士杨光先。这就是为什么把这次会见地点选在鳌拜府,因为杨老先生下榻于此。
两位辅臣恭敬地让座,杨光先依然笑声不止。他的笑声尖锐又吵哑,这么大岁数,有这么充足的底气长笑,真令人佩服!
苏克萨哈微笑着:“老先生是笑吏、礼二部劳而无功吧?”
杨先生仍在笑,苍黄的脸居然泛出依稀红晕。
“那么,是笑我与鳌公……”
“不敢。”杨光先迅速敛住笑,用衫袖拭去笑出来的泪花,“二公乃当世出类拔萃之英才,老朽安敢造次。”他忽然沉下脸,正颜厉色地说:“堂堂吏部天官,竟持妇人之仁,受邪教蛊惑,置国家荣辱安危于不顾,说出这等糊涂话来!怒极而笑,不得不然耳,二公幸勿见罪。”
果然杨光先非同凡响,一旦出语必能惊人。二位辅臣原被阿思哈一番诉苦弄得情绪低沉,若抓不住汤若望的把柄,岂不枉费心机?先皇和太皇太后总是阻路巨石,若无令人信服、令人大吃一惊的真凭实据还真不好办哩!杨光先的正言,令他们精神一振,一齐望定这位无私法官一样的大贤士,听他拿主意:
“不说别的,只在历书上添印依西洋新法这一款,便是蔑君辱国的大罪,怎能听他诡辩就放过不问?说是前任所为,谁能作证了基督教异端邪说猖獗,百姓早已为之侧目,朝廷受理本案,大得人心!老朽门下已征集了万民折,将上书朝廷!乞望节斥洋教、严惩西洋传教士!”
“哦?万民折!”苏克萨哈眼睛一亮,兴奋了。
“何日能上?”鳌拜问得更急,
“只在三五日内,请二公静候佳音。”杨先生看看辅臣,略眯了眯细细的眼睛微笑道:“尚有一事望二公见谅。”
“何事?”苏克萨哈也在微笑。
“为谨慎计,老朽留有地步。”
鳌拜鹰眼中闪过一道恼怒的强光,苏克萨哈连忙制止地瞥他一眼,转向杨光先:
“老先生信我们不过?
杨光先目光闪烁,低声道:“汤若望尚有大罪不曾列入诉状,捏在我手中,时候不到,掌心雷便不能发!”
两辅臣一对视,都看出彼此的心情,对这个心机深沉的老头儿既赞赏又有点儿害怕,幸亏他不是他们的对手,不然,可真不好对付。
杨光先耳语般说明了一番
苏克萨哈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道:“十恶不赦!十恶不赦!”
鳌拜则从他浓密卷曲的胡须中吐出两个气势汹汹的字:“妖贼!”

慈宁宫正殿,每当四位辅政大臣来禀告理政诸事时,太皇太后宝座前,那两只青铜仙鹤所衔的灵芝草中就吐出馥郁的沉速香。香烟缭绕,大殿中笼罩着一层薄纱似的轻雾,把陛见的气氛烘托得更庄严。这样一来高踞宝座、浑身金银绣饰、头戴三重珠顶宝冠、项下密密珊瑚朝珠的太皇太后,就更像巍然高坐的神佛,成了名副其实的“老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