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遏必隆连连点头:“也是。须得及早禀告老佛爷!”
苏克萨哈眼珠一转,缓缓笑着,胸有成竹地说:“二位所言极是。但治标何如治本?”
另三位辅臣一征,都拿眼睛盯着他。他不笑了,说:
“去年此人七十大寿,朝中汉官尽数登门拜贺,聚谈间说了许多嘲骂满洲的话,列位已经知道。近日又有来报,说此人在他那教堂聚众,宣称要为江南数案中受难教徒做一台安魂弥撒!这不是同朝廷打对台么?简直就是谋反!不除汤若望和他那妖教,终为朝廷大患!”
辅臣们眼都不眨,频频点头,对汤若望和他的妖教,他们确是同仇敌忾!
“现放着最厉害的斩妖剑,正在匣中日夜鸣响,就看我们敢不敢开匣请剑了, 宝剑一旦出世,洋妖必灭,世道必清!”
另三位辅臣互相看看,神色间不无振奋。但苏克萨哈一向爱说大活,虚实难辨,也不免存疑在心。
苏克萨哈转向索尼:“公为首辅,我苏克萨哈唯公马首是瞻。昨夜冒犯是不得已,可知夜访尊府的人是谁?就是那位写《辟邪论》、向礼部呈文控告洋教的杨光先杨老先生啊!”
鳌拜一把纂住苏克萨哈的手腕:“斩妖剑?”
“对!”苏克萨哈和遏必隆同声一应。他们都记得那篇文章和那次控告引起的轰动,只因时在顺治十七年,先皇在位,所以不了了之。如今,可是康熙三年了!
苏克萨哈又加重语气:“最要紧的这位杨老先生是位大贤士、天算家!比当世任何自称知天文懂阴阳的学究都高明千百倍,更不要说钦天监那伙子毒虫了!”
满洲人对天算这类事情,向来怀着极高的敬意。天算家竟能算出日月星辰的出没,可不就是半个神仙?也一定知道尘世的过去现在未来。汤若望当初得到满朝钦敬礼重,就因为此。但后来他们发现汤若望和他那基督教是异端,他的交游和行为大不利于朝廷,说不定已成为汉臣依恃的靠山和精神领袖,这怎么能容忍!正当需要既懂天算、又与朝廷同心同德的人顶补汤若望时,天随人愿,时势造英雄,杨光先来了!英雄定能造时势,可到算老帐的时候了!辅臣们口中不说,目光中都充溢着喜气,都已默默领会了彼此的心意。古诗讲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夜访索公府,是杨大贤士的自荐之举,他是想验证掌国大臣的诚意,”苏克萨哈恢复了自得笑容,“索公既已回绝,也只有兄弟我礼贤下士,恭请大驾了,终究是文人,还得兄弟我去周旋……”
鳌拜横他一眼:“怎见得只有你行,别人都不行?”
苏克萨哈又开玩笑了:“别人都行,唯有你老弟不行!他若是位战将勇士,和你试武比剑倒还相当……”
鳌拜黑脸骤然涨红:“你当我不能?我明日就拜读杨大贤士的文章! 就让我来款待他!让他瞧瞧咱的诚意!”
“你——?”其余三辅臣几乎同时出声,又都同时打住。鳌拜脾气暴烈,大家都不好跟他争论。
鳌拜黑脸如铁,一声一顿:“放心,瞧我的!”
索尼没再说话。除掉汤若望,打掉汉官士人的气焰,维持满洲的权威,才能使朝廷安稳如山,这是索尼作为首辅一向引为己任的准则。他担心的是,胸无城府的鳌拜,能礼贤下士、笼络住一位天算家么?这样一件必将牵动朝廷上下的大事,能够让一名前朝遗民、一名白丁参与唱主角么?苏克萨哈所谓的大贤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六
他是个年近七十的干瘦老头儿,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都很稀疏,前额宽阔,眉骨高颧骨高,于是留一撮胡须的下巴就显得更尖,而两只白多黑少的眼睛靠得又近,更增加了他相貌的狭窄和精明。他谦恭地垂着眼皮,薄薄的唇边却有一丝简傲的微笑。安静的坐姿、肥大的薄衫,使他仿佛一只衣架。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杨大贤?应邀作陪的贵官们不禁大失所望。但异人自有异相,又碍着主人鳌拜的盛情,仍格外热情地寒暄,极力表示他们深深的倾慕。
盛大的宴会是鳌拜专为杨光先接风的。与会者尽是鳌拜的亲朋,可称得冠盖如云。鳌拜难得有这么高的兴致,竟向杨光先一一引见来客:兵部尚书阿思哈;正红旗都统噶褚哈;正黄旗副都统马尔赛;镶黄旗副都统赛本得;宗室班布尔善;还有主人的兄弟巴哈、卓布泰,主人的儿子那摩佛、侄子苏尔玛等。
酒酣耳热之际,鼓乐骤发,一股脂粉香冲进宴堂,八位盛装美女在筵前歌舞:花盆底绣鞋敲得地面“扑哒扑哒”响,清脆整齐,十分好听;舞姿刚劲又妩媚,扭动的腰肢、晃动的肩膀和一双双流光飞动的美目,撩得宾客们心花怒放;美酒和着美色,一杯又一杯地灌下去……
鳌拜冷眼旁观,不禁暗暗点头:他的贵客,那瘦伶伶的小老头儿,目不斜视正襟危坐,仿佛这充屋填耳的鼓琴声、这酒香菜香脂粉香、这流云飞泉般飘动着的珠光钗影都与他无涉,他只管自己悠闲地呷酒品菜,自得其乐,如在野店村馆独酌般自在。
主客尽欢而散。鳌拜命儿子那摩佛送先生去住处,自己则恭敬地一直送出宴堂石阶下。
暮色已浓,不知是桅子还是夜来香的馥郁随晚风阵阵袭人。步入西园,那摩佛极尽主人之谊,再三申表倾慕之情,贵客总是淡淡的,很少说话。只在那摩佛用力吸一口园中芬芳时,老先生微微一笑,仿佛有些不屑。
书堂三楹,坐落在太湖石叠起的峰峦之中,林木环绕,青翠苍郁,阶下花草葳蕤芳香。这就是贵客的居处。廊下十数名仆从跪迎,那摩佛躬身说请,杨光先昂然上阶进门。
好一堂陈设精雅、典籍充栋的书斋!中间供起居待客的客厅里,六扇花鸟屏环护着一整套鸟木嵌大理石家具:六椅三几,古雅沉静;一对龙泉大瓶晶莹透翠,分立左右;百宝格上,精致的小摆设琳琅满目。一道乌木垂花隔若续若断地连着东间书房,一面书画隔分出西间卧室。
宾主坐定,僮仆进茶。奉给杨先生的却是两盏。那摩佛端茶道:“先生请。是贵家乡徽州名茶,所谓祁红屯绿。只可惜弄不到歙县水。”
自进府以来,杨光先第一次显出有些动感情、眼皮微微颤抖,左右两手不太稳定地端起两盏茶,各尝一口。他喝得很慢,含在嘴里细细品味,然后闭目咽下,再睁眼已带了些须沉醉:“多年不曾品过真祁红真屯绿,今日如归新安、如见黄山啊!……”
那摩佛一笑:“老先生就拿此处当家乡,安心住下。来!你们都来叩拜老先生!”
四名老仆、八名俊童齐齐匍伏堂前。
“老先生,奉家大人严命,这十二名仆从供奔走,有事只管吩咐!”那摩佛转脸下望仆僮,“老爷已有严命,侍奉老先生要如侍奉他一样,不准有半点差错!”
那摩佛走了,老先生仍坐在那张气派非凡的镶大理石雕花太师椅上静静品茶,目光由皱缩的眼皮下探出,透过窗棂、穿过湖石林木,不知射向什么地方。这也是他数十年沉浮养成的好处,与他同坐或交谈的人总也摸不清他是不是在看,或者在看什么。
老仆领着一位长髯青衣的中年人进来给杨光先叩头,恭敬地说:“请试量老先生体段。”
杨光先不说什么,立起身,半阖双眼,任那青衣人觑看、测量。量罢,青衣人径直去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随后,老仆擎着圆圆的红纱台灯,引杨光先入卧室。檀木床,软纱帐,红毡铺地,宫灯高悬,安息香弥漫一室,真如神仙洞府。杨光先在散发着异香的、软绵绵的绣褥锦被中睁着眼躺了许久,一动不动。侍候在侧的四名俊童不见他召唤,悄悄退出。府中巡更打了三梆,他才渐渐入睡。
次日清晨,八名俊童在卧室中穿梭般你来我往,侍候老先生起身盥洗,动作轻悄得毫无声息 都是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面目清秀身材苗条,穿着各色织花锦袍,前额和鬓角剃得干干净净。绿袍童仆头顶银盆,盆里盛满温水,跪在杨光先面前请他盥面,其他七名童仆捧着巾帕,举着镜奁,奉香皂、持漱具,为他撩衣襟牵袍袖,全都环侍左右。杨光先生平不曾经历过这个,不免心慌。总算见识多,老于世故,还不至于手忙脚乱,只是洗脸时一捧水溅出来,把绿袍童仆的锦缎衣裳湿了一大片,闪亮的浅绿顿时润成湿漉漉的深绿。杨光先有点尴尬,故作大度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直起腰吩咐道:“把盆户放架上好了!”
顶盆的绿袍童仆口齿伶俐地说:“奴才不敢。 家大人有命服侍老先生,要如服侍家大人一般无二。家大人盥沐从来都是这般,奴才不敢偷懒。”
杨光先略一摆手:“是我所命,与尔无碍。”
绿袍童仆不敢违拗,把银盆放到一副漆朱雕花的木架上,转身拿篦梳站在老先生身后为他梳理那根干枯的辫子。
杨光先低头洗脸之际,觉得周围有些异样,再度直起身、心里“扑通”一跳:鳌拜已站在门口,目光灼灼向他张望,身后随着护卫和仆从。这么多人来到门前,竟听不到一点声响!杨光先不免心里发寒,但外表仍很淡然,取巾帕擦脸整顿衣裳,迎了上去。
鳌拜进门与杨光先寒暄,一眼看到木架上的银盆,顿时豹眼圆睁,扫过几名童仆,停留在绿袍孩子身上。这小童吓得瑟瑟发抖,面色惨白,像一只可怜的小羊羔。鳌拜只向护卫一点头,便见一名武士出列走到绿袍童仆面前对他看了看,那孩子就颤抖着随护卫出去了。
杨光先礼节周到地请鳌拜入座。两人分宾主坐定后,一时竟无话。鳌拜满脸怒容,没有说话的兴致;杨光先虽然不明就里,也只在一旁静观,决不首先开口。客厅里的沉默是必然的,两人都在等待着什么。
护卫回来了,手里拎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鲜血还在一滴滴地往下掉。护卫跪在门外阶前,揪着人头的辫子高高举起,大声禀告:
“禀大人,此僮不敬老先生,已斩首!”
环侍杨光先的七名童仆,一个个面无人色,极力克制着不颤抖、不惊叫出声,可是轻轻的叩齿声却清晰可闻。门外老仆都垂目低头,不敢看那刚才还活活泼泼的眼睛和灵巧的嘴。鳌拜身后的侍卫们则无动于衷,总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杨老先生乍一见到血淋淋的首级,吓了一跳,干瘦的脸不由得抽搐了两下。但他似乎惊奇多于恐惧,很快就把目光从人头转向了那位辅政大臣,目光之锐利、精明,真不像个年至古稀的老人。
鳌拜一见首级,怒气就消去一大半,颜色顿时转为平静,他挥挥手,阶下护卫退去,老仆们自去收拾地上的血迹。
片刻之间,鳌拜已忘却这血腥的场面,转脸对老先生客气地问:“夜里睡得可好?冷热还合适么?”
片刻之间,杨光先也收回他专注的目光,瞳仁里闪过的光芒此时又深藏不露,重新眯着眼,扮演他那清高、简傲而又老气十足的角色。他谢过主人的盛情款待,说:“大人如此厚待,光先实不敢当。况且光先年迈体衰,学识浅陋,实在无法报答大人的深恩啊!”
鳌拜道:“老先生说哪里话!我岂是施恩图报的小人!谈不上恩义二字,不过表表我的一片敬重罢了。”
正说着,老仆领着昨晚的那个长髯青衣人来了,叩拜之后,青衣人打开包袱,非常谦恭地捧出一摞又一摞的新衣袍,一次又一次地送到老先生面前,满脸赔笑不厌其烦地介绍着:
“这是一套春装,有袍有褂有帽,宁绸面子漳绒里;这是一套秋装,面料是酱色八丝缎,白罗里子,中间衬了二两驼绒;这一套夏装是两件,一件绿纱袍,一件纺绸袍;这一套冬装最多,这是貂皮里、石青江绸面褂子,这是线绉面貂皮里的袍子,这里还有一袭貂裘披风和风雪帽。…… 都是照着老先生的身量裁缝的,请老先生过目。”
杨光先向鳌拜逊谢道:“无功不受禄,老朽如何敢当。”
鳌拜道:“不过一点敬意,除非老先生看不上眼。”
杨光先叹道:“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老先生这就见外了,还是看看我家缝衣匠的手艺吧……春夏秋装不必管它,这全袭貂裘,老先生不妨穿来试试。”
童仆们围住杨光先,替他换上全套貂皮袍、褂、披风和风帽,长短大小都很合体,瘦小干瘪的杨光先,被貂服貂帽一拥,竟然显出几分高贵的威仪,真有点贤士味道。不仅鳌拜拍手叫好,杨光先从镜中看到自己这份气概,心里也别是一种滋味。
毕竟已是夏天,貂裘实在穿不住,都脱去以后,杨光光轻轻地喘了口气。鳌拜转脸对裁缝说:“衣裳合身,也没耽误时辰,好。去管家那里领三十两银子上赏。”
青衣裁缝如遇大赦,赶紧叩头谢恩,出了书堂,才敢喘口气、擦擦汗、揉揉熬得通红的眼。为了这些衣服,他和全家人领着徒弟疯了似地干活,整整一夜在拼命!
杨光先说:“大人厚赐,老朽无以为报。老朽家乡乃徽州歙县,所产无多,唯黄山毛峰茶及歙砚、徽墨驰名海内。老朽一生所爱,也无非好茶好砚好墨而已。这一木匣中便是我歙县三宝,大人不嫌寒陋,就请收下。”他奉上一只用细蔑丝编成的精致小匣。鳌拜接过来,郑重打开,很认真地看了一番说:
“老先生的厚意我领了。不过,我是武人,笔墨功夫浅,平生好的是刀剑,多年搜罗不少,老先生有兴趣观赏吗?”
杨光先道:“不胜荣幸之至。”
鳌拜立刻命老仆早点后领老先生阅武楼观剑,随后便告辞入朝办事了。临时约定明日下朝来与老先生共进晚膳。
早点号称点心,也丰盛得令人吃惊:一盘热烘烘的烧饼;两盘刚炸出来的甜咸两种油果;面条汤;冰糖莲子:百合白扁豆粥。菜肴摆了八样:带肉、熏鸡、香肠、小肚和四碟各式酱菜。杨光先本来也吃不多,此时已不表示惊异,每样尝了尝,便吩咐撤去,他的神情已俨然一位高贵的主人了。
早点后,他并没有立即去鉴赏鳌拜的收藏,倒是把住处里里外外巡视一通,角落暗处格外留意。若不是碍着老仆在侧,他会钻到床底下、书桌底下那又深又黑的地方去探个究竟。他常常心存疑忌,害怕遭到突然袭击,书房和客堂一样,立满了乌木镶大理石的家具:书桌、书柜、禅椅、短榻、台几。书桌上有两部崭新的缎面牙签书函,他就手一翻,唇边终于带出一丝真正的微笑:这正是他的杰作《辟邪论》,一部汉文本,一部满文本,雪白的宣纸,浓黑的墨,手抄的漂亮行书令人赞叹。他翻了几页,又慢慢合上了。
他终于走进鳌拜的收藏室,自然很惊异,做梦也想不到人世间竟有这许多种类的刀剑!不过刀柄刀鞘上的红蓝宝石、珍珠翡翠的璀璨之美,更令他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