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法!你回来啦!”女孩儿的清脆喊叫终于中断了老太太的絮叨,一红一绿,两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进米了,袅袅婷婷,大大方方,直走到二老跟前跪下请安,有如一对小燕子同声呢喃:“玛法、太太吉祥!”
穿红的小姑娘,脸盘圆如满月,容色桃花瓣一般鲜艳柔嫩,黑晶晶的眼睛十分聪慧,宽宽的明净的前额,使她的相貌带了一种稳重开朗的神情。这就是索尼最钟爱的孙女儿,噶布喇之女芳儿。
穿绿的小姑娘,肤色洁白如玉,小鼻子小眼小嘴,像个五岁的孩子似的逗人喜爱。她是芳儿的堂妹、索额图的女儿桓若。
两个孩子从小一块长大,形影不离,比同胞姐妹还亲。都是父母的心尖肉、索尼夫妇的掌上珠。芳儿聪明大度,格外受宠爱,桓若从不妒忌,心甘情愿地为堂姐当“侍从”。有了这样一对姐妹花,噶布喇和索额图兄弟相处也很融洽。
孙女儿进屋,驱散了索尼的烦恼,他慈蔼地笑着,细细询问今天的功课:“今儿个先生给你们开新书了吧?”他记得已嘱咐先生开讲《诗经》。
“是。”芳儿回答:“《诗经》首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桓若笑嘻嘻地抢过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两人的汉话是地道的京腔,清脆动听。索尼听得很舒服,却不忘正色教导: “不要轻看了这十六个字。这里讲的是后妃之德,为女子者不可不知……”他不觉打了个磕绊,转向夫人:“丫头们该是十二岁了吧?再过一两年……”他收住话头,对老妻眨眨眼。
夫人笑了。满洲家的女孩儿年登十三岁就有选秀女之分。索尼府难道出不了进宫当主子的鸾凤?芳儿想必已经听懂,淡淡红晕染上双颧,但目光湛然、神情宁静,令索尼暗暗称奇。桓若却纯然一团孩子气,目光被桌上的双桅船吸引过去,高兴得嚷起来:“哎呀玛法!那只小船是给我们买的吧?”
索尼连忙止住就要跑去拿船的桓若:“快别动:这是皇上交办的物件……正无法可想呢!”
“玛法,皇上又给你出难题了?”芳儿关切地问。
索尼叹口气,说明双桅船交下来的经过,皱眉道:“我何曾见过这种怪船!还要照样做五十只,怎么做?”
芳儿对着木船细细打量,想了想:“玛法,这怕是一只洋船,你书房里一本羊皮洋文书里,好像画过它……是葡萄牙国的。”
“哦?”索尼也起身过来细细察看。
芳儿埋下头,指着船舷边:“玛法你看,这儿有一串洋文。”
索尼虽然从父亲硕色那里继承了广博的学识,精通满、蒙、汉语言文字,对洋玩艺儿却是一窃不通。他皱着眉头、踱着步子思索,好半天沉吟不语突然停步失惊道:
“难道是他?汤若望?…… 可他已多年没有进宫了!……”
“玛法讲过,汤若望为先帝造过洋船。”
芳儿一句话点醒了索尼。对,这木模船想必是早年汤若望进献的。先皇大殡时焚烧御用器具,偶尔漏掉此物,如今被皇上得到,成了他的心爱之物……一时间索尼心慌意乱,竟觉得两腿发软,赶紧扶着茶几坐下了。
皇上竟被这种西洋奇巧玩意儿吸引,很快就会对汤若望感到兴趣。说不定他就是拿这船做借口、逼索尼去寻汤若望呢!小皇帝心思灵动,什么花样想不出来?什么新鲜事不好奇?一旦他果真见到汤若望,岂不又安走先帝的老路、重蹈覆辙了吗?索尼拍着脑袋,真头痛!
院里一声禀告:“二爷回来了!”
靴声“橐橐”,响得又快又有劲,门边丫头一挑珠帘,索额图进来了。高大健壮,胸脯宽阔,侍卫的制服一装点,标准的雄姿英发的武士!他的鼻梁又高又直,浓眉下那双眼睛很厉害,黑白分明、亮光闪闪,仿佛收贮了刀刃枪尖的钢铁锋芒;但下巴和嘴的轮廓却很柔和,左右面颊齐留着一道涡痕——在幼年
那是两个逗人喜爱的酒窝。这是所谓下文上武的相貌,由于互相抵消,显得英俊而温雅,“文”和“武”的印象反而都不那么强烈了。
索额图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黄绸包袱裹的匣子,向父母跪安后并未起立,兴奋地说:“阿玛额娘,这是老佛爷赐给孩儿的细点,孩儿孝敬二老。老佛爷亲口应许,不日将升孩儿为一等侍卫,御前当值!”
“当真?”索尼夫妇又惊又喜,忙不迭地站起身。索尼还要再次证实:“你是说太皇太后赐你克食,应允你提升?”
“是,是太皇太后老佛爷!”
“好!快搁正案上。”索尼庄重地命令,领着在场的全家人向案上的黄绸包袱、也是向正北的皇位叩头谢恩。
索尼亲手打开,绸袱内是纸盒,盒中装满宫里最精致的点心——玉露霜方酥,是满洲大宴中点心席的上品。其中还杂放了两摞白蜜印子松讲和鸡蛋印子松饼。顷刻间,四面厅里弥漫着甜香果香奶香酥香。奶奶兴致勃勃地领着孙女儿分配这高贵的赐品,也注意听着父子俩对答。索额图正满脸放光地详细叙述今日的特殊际遇。
索额图今天当值乾清门。皇上和阿哥们一早进南书房打他跟前走过时,有样东西落在他脚边。当时他必须肃立不动,后来拾起一看竟是件非常精贵的佩物,打成双万字结的丝绦下分了两穗,一穗挂着纯金小佛,佛像下垂着小珍珠穿成的流苏;另一穗悬着一只香荷包,上绣着白云间扬鬃飞奔的红马、下端缀有三粒黄豆大的明珠,两穗再用一只晶莹的绿玉佩系结一处。
想必是阿哥们的心爱之物,他立刻呈交乾清门领班大臣,过后也就忘了。下午他忽然被召去慈宁宫侧皇上的小书院。因为皇上要见见是谁拾了他最好的佩物而毫不欺心。
说实在话,这以前,皇上从没看过索额图一眼,今天竟召至御前,这不是天大的恩宠?虽然皇上看上去不过是个大孩子,索额图仍然诚惶诚恐,荣幸非常。
但这大孩子却没有多少孩子气,态度威严端庄,说话很有分寸,神情语气间处处流露着高贵和明睿,这使索额图很惊讶,心下敬服。皇上显然十分珍爱这件佩物,失而复得他很高兴,不过他的高兴也是克制的,决不似一个十一岁男孩子那样无遮无掩。他和气地询问拾取和呈交的经过,安详地夸奖索额图的诚实忠心,并点头微笑说:“朕要赏你。”他的目光向书房扫了一圈:“你愿要书画,还是喜欢珍玩?
索额图赶忙叩头:“皇上厚恩,奴才没齿不忘。但皇上卸赐,奴才决不敢领。”
“这又为什么?”皇上略歪了头,流露出几分孩子气。
“物归原主,理所当然。奴才侍卫乾清门,职分所在,哪敢领赐!况且皇上书房这些书画古董都是稀世之珍、无价之宝,赐给奴才,白白折了奴才的寿数!实在不敢!”
皇上来了兴致:“你会鉴赏古董?”
“奴才大胆直言,略知一二。”
总是满人中有鉴赏本领的人太少,侍卫里更属凤毛麟角,皇上果然喜动天颜,指着香楠木架上的古鼎:“你去瞧瞧,那是只什么鼎?”
索额图小心翼翼地绕着那只泛出深绿色的古老铜器看了一圈,很有把握地说:
“启禀皇上,此器名飞龙脚文王鼎,相传始于西周文王,是珍玩中鼎属之上赏。”
皇上又指指墙上条幅:“这是谁的字?”
索额图应声而答:“仿佛是赵孟頫的行书。”
皇上笑了,从南窗台取下那两个形状特异的古董递给索额图:“你再看看这个。”
索额图恭敬地捧着它们反复审视,最后说:“启禀皇上,以奴才看来,两件都是无价的盛唐瓷具。这个叫粟纹四耳壶,这一个是双耳扁壶,古时用以注酒,后代拿来插花。”
皇上一拍大腿脱口说:“哈。我问过好多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有你……”他仿佛意识到过于随便,赶忙收敛,改口道:“那么,你通汉话汉文罗?读过四书五经么?……”
正说得投机,忽报太皇太后来了。皇上对索额图笑笑:“你别走,我还有话间你。”
太皇太后进屋时,对站在门边的索额图并未注意,只当是随待的御前侍卫,她的眼睛只关注孙子的举动。皇上请罢安直起身,太皇太后才静静地说:“到我跟前来。”
皇上走到祖母跟前。
“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你又淘气了?”
皇上扭开脸,用神情和身姿表现着执拗。
“看着我的眼睛,不要看别处,好吧。”
“是。”只回答一个字,口气中满是不服。
“干了些什么事?”太皇太后一直没有提高声音,但那气势却是很逼人的。
“嗯…… 奶茶里多放了点盐……”皇上声音低得听不到。
“你往苏大臣帽子里放的什么?”
“嗯…… 蝎子……”
“果然是你干的!”太皇太后长叹、蹙眉、摇头。
“我…… 我,我讨厌他!”皇上突然坚决地大声说。
“讨厌归讨厌,却不可以不礼敬他,更不能捉弄他!”
“为什么?”皇上又降低了声音,咕咕道。
“因为你是皇帝。”
“皇帝……皇帝还得干自己不喜欢干的事?……”虽然自知理不直气不壮、小皇上还是赌气地小声反问。
“不错,有的时候非这样不可!”老太后沉重地叹了口气。
好半天,祖孙俩都不做声。后来,孙子低声地认了错,“老祖宗,是我不好。下次再也不了。”
太皇太后感慨地点点头。一眼看到桌上两件古瓷器:“怎么把这个搁桌上来了?”
皇上仿佛立刻丢开了不快,变得很兴奋,向祖母介绍索额图的诚实和学问,最后竟拿出不容辩驳的至尊口吻说:
“老祖宗,我要升他做御前侍卫!”
老祖宗仍是那么安详庄重,看不出她对皇上的“口谕”有什么异同,只平和地打量着跪在一旁的索额图,淡淡地问了一句:“哪个旗分的?姓什么?”
“奴才是正黄旗的,姓何舍里氏。”
太皇太后细眉轻轻一挑,眼里的平淡消失:“和索尼索大臣一族?”
索额图只觉自己从头到脚都笼罩在太皇太后的注视之中,不知祸福,心里发慌,老老实实回答:“是。他是奴才的父亲。”
“哦?”这一声不知出自太皇太后还是皇上,老太后面露喜悦,皇上的笑容却消失了。
“起来,站着回话。”太皇太后的口气显然变得亲切了,“索尼公忠谋国,你也这样诚实尽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家里兄弟几个?都成家没有?娶的谁家格格?有没有生养子女?都多大岁数了?等等,索额图一一回答。老太后末了笑道:“皇上要你到御前,我看也合适。不过你得先升头等侍卫,才好御前当值。回去等信儿吧!”
索额图跪叩出宫之际,太皇太后又赐克食,给索额图一府上下带来了荣宠。
索尼听了儿子这一番报告,心绪颇为复杂,太皇太后的优礼厚待,使他解除了“皇家疑我”的恐惧,一块大石头落地。但小皇帝的怪僻更让人忧虑。他父子俩见到的是同一位大清天子,却判若两人!最伤脑筋的还是那条西洋船怎么办?皇上若是进而问起汤若望、召见汤若望又该怎么办?…… 他满腹心事,晚饭也没吃好,比平时倒多饮了好几杯酒。
上灯以后,索尼独坐书房苦苦筹思,门吏却来禀报:有客求见。
索尼沉脸皱眉: 什么人?
“回大人,他自称徽州诸生杨光先。”
“你敢忘却门房规矩?”索尼严厉叱问,“收了多少贿赂?”
门吏吓得连连叩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看他年迈可怜,又称是苏克萨哈大人所荐,所以……”
苏克萨哈?索尼更加不快。黄旗跟白旗的不和与冲突,自太祖皇帝归天起,延续至今数十年了,始终未能弥合,而且对苏克萨哈本人的品行,索尼也很鄙视。只是一同列名于先皇遗诏,共为辅政,当此主少国疑之际,索尼不得不顾全大局,抑制恶感与之共事。此人滑头滑脑、一肚子鬼主意,又在耍什么花样?杨光先又是何许人?……仿佛是个前朝遗民,写过斥责洋教的什么文章?……
索尼板着脸说:“我从不在天黑以后见客!这是老规矩。你让他去吧,有事明日到政事堂按投文例则来见!”
门吏连声称是,起立倒退着就要出门,索尼却慢慢地又说道:“且慢着。明大一早你去噶布喇处,告诉他,就说我讲的,另换一名懂规矩的门官!”
门吏哆嗦一下,低声下气地答一声“喳”,哈着腰灰溜溜地退出去了。
第二天,索尼来到政事堂时,另三位辅臣和属官都已到了。当着众人,索尼叫苏克萨哈近前,严正地说:
“昏夜叩门,贤者不为。你有什么事,尽可当众直言,即便是老夫过失,亦应当面箴规。”
苏克萨哈当然知道索尼所指。常人受此指责,少不得一番羞恼,他却难得脸红,反而满面春风:“索公之正之直名不虚传,立朝侃然,果有古大臣风,佩服佩服!”哈哈一笑,没了下文。众人瞠目相视,莫名其妙,谁也不好问,索尼也就罢手不提。
四辅臣单独在座时,索尼关切地指指遏必隆:“遏大臣你的眼睛……”遏必隆右眼发青,鼻尖红肿,相貌变得更古怪 。
遏必隆“嗨”了一声,说:“天知道!昨儿出宫不知怎么竟撞上马蜂窝!哎,苏大臣,你在皇上跟前是怎么回事?发痞子还是犯羊角疯?”
苏克萨哈假痴假呆地耸耸眉尖:“我也闹不清,只觉头痛难忍。出了宫门脱下帽子一看,里面竟有只蝎子!”
遏必隆恍然:“这么说,那奶茶也……”见索尼拿眼睛瞪他,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苏克萨哈怪模怪样地望着鳌拜笑:“只有你老兄免难,到底救过驾,优礼有加呀!”
鳌拜瞥他一眼,只鼻子里哼了一声。
半晌四人都不做声,闷闷的。
索尼叹了口气:“唉,总是皇上年幼还不懂事,不去说那些闲话了,还是看看这条船吧!”他把双桅船模型往桌上一放,再一讲来历,辅臣们可真都着了急!
恶作剧虽然令人恼怒,终究是小孩子顽皮,气还受得下去。他要是摆弄起这些洋玩意儿,跟着就要去亲近洋人汉人,重上先皇帝渐习汉俗、委任汉官的老路,辅臣几年来匡正的心血和政绩,不就全都白费了?
危险逼近,紧迫感令辅臣们骤然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