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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不厌其烦地用天平分别称出适量的糯米、栗子、莲子、红枣、冰糖——一份不多不少的粥料;又称出一片猪肉、一束蕨菜——一份肉丝炒蕨菜,一块鸡脯、六只口蘑——一份口蘑炖鸡;一只鸡蛋——一小碗蒸蛋羹。
“禀老佛爷,”慈宁宫总管太监跪安道,“有黑龙江将军新进献的鳌花鱼、飞龙鸟;吉林将军进献的晾干鹿舌鹿尾和湄沱湖混同江的活鲫鱼;盛京内务府进献的鹿筋鹿肚狍肉獐肉……”
“罢了,皇帝病中膳食要清淡,只拿鲫鱼熬个浓汤,晚膳送来就成了。”
“老祖宗,我都这么大了,这些杂事你吩咐一声,叫御膳房办就是了,何苦你老人家又费心。”玄烨看祖母为自己劳累忙碌,很不过意。
“病人就跟婴儿一样,得格外经心照料,膳食最要紧;不能饿着也不能过饱,既得养人又不能过于鲜肥,招得脾胃受损。他们粗率马虎,万一再有个闪失怎么得了!”太皇太后料理罢玄烨的午膳,重又坐回榻边,温和地凝视着他,轻声问:“倭赫的事,你刚才想说什么?”
玄烨躺倒,拉被头盖住脸,小声哽咽道:“说什么好呢?我害了他!……”
“不能这么说。不只为射猎事……”
“我知道,辅臣恨他爹不依从,借机除对头杀人!”玄烨从蒙着的被子里冲出一句。
太皇太后不料孙子小小年纪,能看到这个点儿上,惊异之余,仍是补台:“也不只为这个。天子皇室至尊至贵,触犯者有死罪,这是自古立朝的根本。”
“那么,仁德呢?”半晌,被窝里犹犹豫豫又传出这么低低的一问。
太皇太后笑了:“傻孩子,怎么一时竟糊涂了?尊卑上下贵贱有序,是天地人间的大道,否则讲什么仁德?又向谁去施呢?”
病榻上锦被底下的病人不吱声了。
五天之后,玄烨痊愈,太皇太后才搬回她的慈宁宫,放心地熟睡了一日一夜,以消除这些日子的疲劳。
冰月每天都来探病,陪三哥哥下棋、读诗、猜谜、讲故事,还教他一些跳绳、抓子儿的小姑娘家的游戏,给他宽心逗他笑。可玄烨总是愁眉苦脸,笑也笑不痛快。
一次屋里没别人在,冰月悄悄说:“你别犯愁啦!明儿就是倭赫他们的头七,偷偷叫看妈买些香烛金银锭来,我偷偷替你祭他们一回,好不好?再不然,二七三七直到七七,我都替你祭去!”
玄烨高兴地拉着冰月的手轻轻拍打:“好妹妹。多谢了,只有你知道我的心!……咱们一道去偷祭。”
“不行!”冰月很庄重地皱着眉,直摇头:“你是帝星,他们怎么敢受你拜?你一拜,他们不敢来吃东西取金银了!”
“好吧。到周年的时候,你再替我重重地祭一回!”
玄烨心里轻松了些,却并未释然。
一场病过去,他仿佛长大了许多,从早到晚沉埋在书房、沉埋在《资治通鉴》中。书房的灯光常常深夜不熄。
数十函《通鉴》,万语千言,竟不如数日后见到鳌拜时,鳌拜的几句话来得直截了当、明朗痛快:
“江山这么大,能人这么多,皇上又这么年幼,倭赫这等犯上藐君的不杀,如何镇得住?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方得天下太平!”
许多天读书读得呆头呆脑的玄烨,仿佛吃了一剂定心凉药,自此才慢慢恢复了常态。
五
夕阳还未靠近青黛色的西山沿,就有十三棒喝道锣远远响过来。索尼宅第的门吏家丁都不觉呆了呆;家主从来是日落之后、掌灯时分才下朝,今天是怎么啦?不敢怠慢,他们立刻拥到大门外顺序排班迎候。
顶马、喝道和众多侍从簇拥着索尼。依他的地位和年龄,早获恩准可以乘轿。但如所有满大臣一样,不屑如汉官那般文弱,他总是骑着高头大马上朝下朝,保持祖先的勇武气概。晚风吹拂着灰白的长须,夕阳给他忠诚、端庄的面容涂了一层淡红,衬着绣衣蟒袍珊瑚顶,很是威严,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索马下马升阶进门,穿过几重院落,径自走到他平日起居休息的四面厅。夫人照例在这里迎接他,道乏慰问,丫环们打水沏茶装烟忙个不了。索尼洗罢脸,舒展一下困乏的肩臂,靠坐在花梨木嵌大理石的太师椅上,接过热茶喝了两口,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索尼夫人比丈夫长两岁,却比他少相,除了鬓角的几绺白发,几乎不见老态。她笑嘻嘻地说:“今儿个回来挺早。”
索尼心事重重,只不做声。
“出什么事儿啦?”她望定丈夫的眼睛,关切地问。
索尼轻轻一拍前额,自语道:“哎呀,真该死!……来,把皇上交办的御匣呈上来!”
立刻有从人把一个黄布包裹的匣子恭恭敬敬放在桌案仁。索尼解开黄袱,小心地揭开御封,轻轻打开木匣,身子朝后一缩,倒抽一口凉气,望着匣里的东西,怔住了:一只精美细致的西洋双桅船模型!
见丈夫神色异常,索尼夫人忙问:“倒是怎么回事?你说话呀!”
索尼摇摇头,愁用苦脸地归座、叹息。今天遇着一连串的不顺心,十分恼火。就是说给夫人,能有什么用?
早上刚刚入朝办事,太皇太后就召他去慈宁官,讲的是定南王祭祀的事情。
这事,辅臣们也常议论,总是摇头。吴三桂、耿仲明、尚可喜以三王之尊威镇边陲,已成强藩之势,对朝廷不无威胁。优礼孔四贞,难道还要养成四藩不成?所以去年腊月孔四贞要求在其父祠前立碑,辅臣便以“坟前已立碑,不便另立”为由不准行。太皇太后却特发懿旨:“准行。”
今年正月工部造办定南王祠堂,辅臣示下:“不立碑,不掘井,停止每岁春秋致祭。”惹恼了孔公主,拿出打人命官司的泼劲儿,立即上疏说:“先臣孔有德航海投诚,舍生报国。哀吁皇上仍赐春秋二祭。”辅臣强硬地以“不准行”驳回了。
不知这位掌定南王府的孔格格怎么向她的干娘哭诉撒娇耍赖的,今天太皇太后对索尼很客气地说:“定南王每年春秋二祭,是奉先皇帝旨意。依我看,是不是还应照旧遵行?请你们商议。”
索尼唯唯诺诺,心里不免嘀咕老太后过分娇纵这个蛮子干闺女。不想太皇太后笑容更深,望定索尼:“说句笑话,别让人家背后指你们的脊梁骨哟!”
索尼心头一跳。费扬古父子兄弟被杀后,八旗中就有些怪话传到他耳边,他自问无愧,为国为民嘛,所以不加理睬。可老佛爷也这么说,那就…… 她虽然笑容满面,那眼睛可一点笑意都没有,这句“笑话”岂能当笑话看待?
太皇太后一向自称不预外事,辅臣上奏一概准行,这种貌似商议的过问很少,但只要出现一次,就够索尼伤脑筋、好几日惴惴不安的了。当下索尼诚惶诚恐,表示立即照旧办理,随后又恭问皇上起居。得知皇上受寒伤风,在书房静养,索尼立刻表示辅臣要同去向皇上请安。
走近皇上静养的书房小院,果然一片悄然。四辅臣于是屏息静气,轻轻跨上院门石阶。鳌拜扯扯索尼,朝院里一示意,索尼看到了:那位伤风受寒的皇上正蹲在当院津津有味地看蚂蚁打架,手拈一根细草来回逗弄,侍卫及随身太监竟都不在旁边。
索尼不敢惊驾,又找不到通报的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皇上扔掉细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朝四面瞧了瞧,随后,索尼他们到死也弄不明白,皇上怎么会突然躺倒在地上,张开胳膊伸直腿,舒舒服服地打了几个滚儿,活像一匹精力充沛的小马驹儿!站起来后,还惬意地皱皱鼻子,打了个喷嚏。
索尼实在忍不住:“皇上!
小皇帝一惊撒腿就跑,奔到院墙边一棵梧桐树旁,绝技再演,“噌噌噌”,几下子就爬上树去,看不见了。
辅臣们只得来到树下,对着浓绿的树冠跪拜请安:“奴才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请皇上圣安!”
皇上这才拨拉开树叶露出脸来看看:“哦,是你们哪!我还当又是福全领了看妈来找麻烦呢!”他慢吞吞地下树,很扫兴,不大情愿地说:“屋里赐座吧!”
辅臣坐定,自然有一番谏正。苏克萨哈口才最好,“君德”“王者气度”之类的劝勉也最认真、最不厌其烦。小皇帝似听非听,坐不住似的东张西望。
不知怎的他突然高兴了,叫道:“赐茶!”立刻有小太监送上热腾腾的奶茶。辅臣们接茶谢恩,以口就碗,一口喝下去,索尼差点儿咳嗽,老天,这么咸!咸得发苦,不知放了多少盐!他不敢有所表示,硬着头皮把一碗盐茶灌下去,与苏克萨哈匆匆交换一道目光,暗暗苦笑,却不敢看小皇帝,生怕触着他得意的笑眼。
刚受谏正的小皇帝却又活跃了,一会儿要看鳌拜腰带上的翡翠扣,一会儿要苏克萨哈摘下帽子让他摸摸那灿烂的双眼花翎,过一会儿又凑到索尼跟前,扯着他的青金石朝珠细细地数。索尼不敢深劝,更不敢冒犯,苏克萨哈却在一旁哆嗦起来,还小声地嘶气。
小皇帝看着他:“苏大臣,你怎么啦?”
苏克萨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整眉咬牙,额头冒汗,勉强奏道:“皇上恕奴才失礼之罪,奴才贱体不适,忽觉腹痛如绞……”
“你哪儿痛?肚子?”小皇帝盯着苏克萨哈,眼里神情很怪异,“是不是憋屎憋尿畦?”
苏克萨哈嗓音都哆嗦开了: “不敢…… 皇上开恩!……”
小皇帝偏缠着苏克萨哈问来问去。鳌拜终于忍不住:“皇上开恩,命苏大臣速退,免得君前失礼!”
小皇帝这才一挥手:“去吧!”
苏克萨哈如遇大赦弯腰抱着肚子,赶忙退出去。望着他的背影,小皇帝突然哈哈大笑,笑够了,才说:“你们都去吧!…… 哦,索大臣留下。”
索尼留下,小皇帝命太监交给他那个黄袱匣子,嘱他拿回家再看,还吩咐说:
“照样儿再做五十个!朕要练水师打海仗!
两宫如此,害得索尼心神不定,颇费思索:是不是皇家对自己起了疑虑?他无心再办别的事,早早离朝回家了。
现在,难题就摆在桌上。照样儿再做五十个?哪有这么容易!这么精巧的模型,索尼还从来没见过哩,工部也未必选得出能办这事的巧匠!
索尼夫人见问不出名堂,转了话题:“老二朝江宁将军要的维扬厨子今儿到了,真不赖呢。一会儿你尝尝他的菜就知道了。”
“唉,就怕牙齿不争气哟……”索尼不快地摇摇头,“老二呢?还没回来?
老二是他们的次子索额图,一名二等侍卫。
“他今儿当值,回来得晚。”
“老大呢?
“巴英格来了,他陪着说话呢。”
老大噶布喇,虽有世职功名,但没差事,是索尼府的实际管家。巴英格是远驻湖广的荆州将军的公子,索尼任内务府总管时,将军是他的副手,两家交往很亲密。
“巴英格来了?怎么不来见我?”索尼面有喜色。
正说着,噶布喇陪着巴英格进来了,对着索尼大礼叩拜。索尼略让让,叫他坐下说话。家人近况、湖广风土等等闲聊了几句,巴英格又站起来,笑道:
“家父知道府上人口多,在京花销大,命小侄带一点薄礼,求索尼伯笑纳。”
索尼耸了耸灰白的眉毛,接过大红礼单,一手捋着灰白的胡须看下去。第一项,就是白银千两,后面还列着许多湖广土特产:腊猪、风鸡、鲞鱼、笋干等等。索尼默默放下礼单,敛起了笑容。
一直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丈夫的女主人,生怕他放下脸,说出什么难听话,赶着来了句缓冲:“许多年不见,难为你们一家总惦着我们。大老远的……”
噶布喇站在父亲身边,小声解释:“三代交情,互通有无,也是正理。人家又不是贿求,阿玛你……”
索尼瞪了儿子一眼,他赶紧闭了嘴后退几步。索尼略略思索,唤巴英格近前认真地说:“你父亲以世交之谊通问候,名正言顺,我领受了。我既然任职朝中,自有薪俸,尚不需此项银钱。回去对他说,赠与亲族故旧中之贫寒者,远胜于馈我。”
“索尼伯……”
索尼容色稍霁,口气缓和了些:“至于土特产品,我收下了,将致简你父申谢。”
噶布喇和巴英格退下后,索尼才生气地说:“这个老家伙,越老越不明事理!把我当什么人?一千两!这不是平白污人清廉么?……还有噶布喇!”他恼火地敲敲桌子,“一千两就看得眼热,见利忘义!一辈子没出息!论见识论心胸,连他女儿都不如!”
“也别这么说。”夫人反驳他,人口多花销大不是事实?你那几两俸银还不够一年的茶钱!要不是噶布喇经管田庄商号,放几笔印子钱,咱们都得去喝西北风!”
“你就偏爱你这个没出息的大儿子!一样经管田庄,他怎么就不如索额图?老二那几个庄子年年进项多得多……”
“瞧瞧,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咋儿你还骂索额图不正道,在他庄子里学蛮子那一套哩,今儿个又说好!说你老糊涂还不认!哼!”夫人瞪了索尼一眼,自管拿着长长的烟管一口口地吸烟。
老妻拉了脸,索尼的气焰不觉低了三分。沉默片刻,也捏起那根三尺长的玉嘴烟管“巴哒巴哒”地抽几口,自我解嘲,又怕老妻不睬他,自说自话地嘟囔: “要说呢,论才具见识,索额图是个好的,偏偏蛮子味十足,真是个大缺憾!噶布喇胸无大志平平常常,偏趁个少有的塔拉温珠子……看来,人世间要想十全十美也难啊!”
夫人不接碴儿,也不理他。
“呢,心裕和法保呢?”索尼问的是两个小儿子。
“城外打围去了,过两天才回来。”
“唉,唉,又让他们去打猎!你真把他们惯坏了!怎么不叫他们坐书房呢?”
“我把他们惯坏了?”夫人猛地掉过头数落起来,“不是你说的满洲八旗骑射为本么?两个年轻轻的小伙子还能天天关书房?孙女儿们还不成天价念书呢,何况儿子!……”
老太太唠唠叨叨说个不了,索尼只得听着。 他本想找题目寻错处发发脾气,借以宣泄一肚子的烦闷和惶惑,不想反而成了夫人的出气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