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这些么?”太皇太后递给玄烨四张纸条儿。
玄烨展开看,上面各用拙劣的字写着:
“皇地赖皮!”
“皇地是小狗!”
“万岁爷赖皮!”
“万岁爷臭狗!”
玄烨记起来,这是那天练射时二阿哥五阿哥着小太监送给他的。把皇帝写成“皇地”的白字先生,可以料定是福全无疑。玄烨的名字是国讳,任何人不得直呼直写,又不能对皇上称兄道弟,就写出这种话泄愤!记得当时揣进怀里,过后就忘了。怎么会到了老祖宗手边?定是脱衣服的看妈当希罕物上交的。
玄烨连忙说:“老祖宗,前些天我们在花园玩官兵捉强盗,福全他们输了不服气,写的这纸条儿骂我!”
“哦。”太皇太后点点头,沉默片刻,慢慢睁眼注视着孙子,缓声问道,“那么,又跟懿靖大太贵妃争论了?”
玄烨心里一“咯噔”:刚才整治大太贵妃的事,老祖宗就知道了?她眼睛就有那么厉害?……不相信!他于是只把那日争闹讲了一遍,说到后来,不免动了真气:“我拿酥饺扔着她是我不对,可我又不是故意的,又向她认了错,还要怎么着?她竟打月妹妹出气!有种跟我动手哇?拣软的欺负也算本事?”
“胡说。”太皇太后皱皱眉头,“她是你长辈,怎么可以这样讲话!她不找你动手,那是她识大体,你倒有理啦?”
玄烨噘着嘴低下头不做声了。
“出宫去探视鳌大臣,当值的御前侍卫是谁?”太皇太后又拈出一件事。
“是倭赫他们那一班。”
“从鳌拜府出来就回宫了?”
“……”玄烨动动嘴唇,垂下眼帘,后来索性直视祖母,略带点“反叛”神气,“我想射飞禽走兽练骑射,便又去了景山!”
“并未回明祖母,辅臣也不知道,可是?”
玄烨抿着嘴唇,并不闪避开自己的目光,点点头。
“在景山,他们骑了你的马,使了你的弓箭?”
“倭赫骑我的马,是我要骑小红马,跟他换的弓箭嘛……”玄烨沉了脸,那日的不快又被勾起,气哼哼地说,“西住、折克图他们真不像话!”
“怎么?”太皇太后极其关切地盯住玄烨。苏麻喇姑在侧不住向玄烨使眼色,神情有些紧张。玄烨浑然不觉,自顾出气泄愤,往下说起当时的经过。
射猎时,玄烨屡射不中,埋怨自己的弓箭不好。西住、折克图他们一唱一和,带着嘲笑意味儿说是“没有不好的弓箭,只有不好的射手”,并轮番拿玄烨的弓箭演示,连连射得小鹿白兔和雉鸡,弄得玄烨红了脸,老大不高兴。后来还是倭赫出来打圆场,说皇上年幼力气弱,长大自会成神箭手。
“年幼!年幼!太不把我放眼里了!我不是天子么?天子不是至尊至贵么?”玄烨最后意犹未尽地添了一句,“老祖宗得给我出气,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玄烨看到老祖宗黑黑的眉尖颤抖一下,顷刻又放平了,音容又如平日一样温和宁静:“好了,你去吧!”
玄烨一身轻松地走了。屋里只剩下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
“老佛爷……”苏麻喇姑轻声地似有所禀。
“天子至尊至贵,触犯天子触犯皇家原有死罪。况且不经禀告应允就私自领皇帝去景山射猎,还得了?稍有纵容,灾祸难测啊!”
“老佛爷说得是。不过……辅臣以欺君罔上、擅骑御马,擅使御弓指斥倭赫等人只怕别有用心,实在是因倭赫之父费扬古阻止圈地,与他们久有嫌隙。苏克萨哈更斥骂倭赫等人在御前不向辅臣请安,这里面可就有点跋扈、有点借端报复……”
“纵然如此,倭赫等论律当死!”太皇太后口气很坚决,“幼主尤其不能受人轻视,不然将损及国家社稷!”
“那,还有费扬古父子也都株连在内。……”
太皇太后右手半握拳抵着腮帮,臂肘撑着椅子扶手,长时间地一动不动。
四辅臣来禀奏时,倭赫等四侍卫已经拿问,并以上谕形式宣判了斩刑。要不要发一道特赦懿旨?与辅臣作对,似欠明智……借辅臣之刀杀出天子威仪皇上尊严,值得!只是委屈了四名侍卫及受株连的费扬古等人……
想当初太宗皇帝怎样变四大贝勒共同坐朝为一人南面称帝?为此死于刀下,死于囚所、死于毒药的,何止四人、四十人、四百人!何况四辅臣执政以来,深得八旗之心,专横跋扈形迹未显,驳回他们,很容易使自己处于违逆众心的不利地位……
太皇太后换了个坐姿,顺手从折匣边拿过一张纸条儿,正是福全的白字杰作: “皇地是小狗”。看着、看着,她不禁点头叹息,随后使唤苏麻喇姑倒茶。
苏麻喇姑送上茶来,小心地看看老佛爷,见她神色已然平稳安详。她知道,女主人一叫茶,便是决心定了,所以谨慎地,问了一句:“要给辅臣发懿旨么?”
“不必了。”太皇太后端着茶杯,慢慢踱到窗口,窗外阳光绚烂,一缕缕热气向屋里飘,她后退了两步,“快到夏天了。”
苏麻喇姑沉默片刻,说:“皇上虽是年幼,心地仁厚,只怕日后对此事……”
皇太后呷了口茶:“独有仁爱,岂不要成怯懦之君?”她似乎觉得说过了头,立刻收住。不过,当她慢慢踱回阴凉的东次间,放下茶盏,拨弄炕桌上那盘黑白子纵横的围棋残局时,又轻轻补了一句:
“只要不广加株连,就好。”

这是一个格外晴朗的日子。早起玄烨就嚷热,不顾看妈的唠叨,脱掉了坎肩,轻松愉快地上书房。
迈进书房,玄烨就觉出一种殊于往日的微妙气氛。师傅见他进屋,就恭敬地起立;等他在八仙桌前站定,师傅朝他跪叩请安,他入了座,福全、常宁和伴读们再向他跪安。礼仪程序是定式,但他们从未这么认真、一丝不苟,那诚惶诚恐的表情举止、低沉谦恭的语气,别是一种味道,仿佛玄烨不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倒是什么佛祖神仙,弄得他心里痒酥酥的,又顺气又舒服又得意。
今天讲《周易》,这类经书很是深奥,听着费力,讲者也吃力。师傅讲罢要学生回讲。福全和常宁都回讲不出,结结巴巴不知所云。两名伴读又倒霉了,一对儿在门边罚站。轮到玄烨,他先看了阿寅一眼,意思是准备去门边凑成三人吧!鹦鹉学舌、云苫雾罩,讲到后来把自己也讲糊涂了。师傅却大加夸奖,说了些“明目达聪、生知天纵”之类的最高赞语,夸得他美滋滋的,心里却忐忑着,因为他其实还是不懂。
师傅一背身,玄烨照例坐不住,向兄弟们扔个纸团画个小人儿什么的,真奇怪,今天竟没人搭理他。就连放学,福全和常宁也都垂手低头立在门边,等玄烨先走。玄烨刚出门槛,侍卫太监们立刻簇拥上来,裹着他起步,连跟兄弟们招呼一声都没有机会。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拨御前侍卫,面生的多。途中问起他们的姓名旗分,回答都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启禀万岁爷”,听得玄烨好不得意!后来,玄烨小声打听:
“西住、折克图他们挨罚了吧?”
侍卫们一个个变了脸色,低下头不敢做声。还是领班的赔着小心笑道:“奴才们不知详情,不敢冒奏。”
远远看见景运门边养鹰鹞处的小当差人费耀色在调鹰,玄烨命侍卫传他过来问话。侍卫面有难色,可玄烨只对他看一眼,他就吓得连声道“喳”,跑去传唤了。
只有费耀色还是那个他从小认识的小调鹰人,没有异样,耐心地回答皇上那许多有关调训鹰鹞的问题。
玄烨摸着那只站在费耀色手臂上的海东青:“它几岁了?”
“差不多六岁。”费耀色答道。
“再过四年,我能去南苑射猎了,它也就十岁啦,那不太老了吗?”玄烨很遗憾。
“皇上放心,明年贡进的小海东青,选好的特为皇上驯熟它!”费耀色憨厚地笑着,露出白白的坚齿。
玄烨高兴得一拍费耀色肩头:“说话算数!……哎,我问你,”他念头一转,降低了声音,“西住、折克图他们怎么样啦?”
费耀色奇怪地看看玄烨:“不是皇上你的圣谕么?”
“啊?”玄烨笑笑。他知道自己的谕旨非常重要,辅臣们但凡有重大举措,无不以“圣谕”名义发令。
“不就是今天,拿倭赫他们四个开刀问斩么?”
“什么?”玄烨大叫。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上真不知道?”费耀色惊骇不已,“为了倭赫问罪,他爹费扬古不服,口出怨言。这回费扬古连同他另两个儿子尼侃、萨哈连尽都处绞,也是今日行刑。还有西住的大哥、折克图的爹、塞尔弼的大哥全都革职,鞭一百,流徙尚阳堡……”
玄烨眼前一团团黑雾,他努力冲开:“你是说,今天?”
费耀色望望天色,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今天午时三刻,已经过了。……”
玄烨耳中“吱”地冒出一声尖啸,手心后背凉津津湿漉漉。他一时听不见看不清,完全懵了。
费耀色转眼一看皇上,吓了一大跳,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眼睛瞪着,似惊恐、又似痴呆。他赶忙跪安道:“奴才求皇上赶紧回宫歇息!……”
玄烨木呆呆地走回住处,木呆呆地和衣躺上御床,叫喝茶叫吃饭都不应声。看妈来到床前时,他已经睡着了……
“咕咕!”
“咕咕!”
西洋钟里的杜鹃柔和地叫了两声,正是三更将尽。皇上的寝宫灯火昏暗,一片寂静。
“哇——!”
玄烨突然一声尖叫,一骨碌从睡梦中惊坐而起。他满睑惊恐,石头人般一动不动,眼睛瞪得极大,可怕的是他的瞳仁也放得极大极黑,以至森森黑色似乎溢出眼眶,洇得眼圈乌黑,连惨白的面色也泛青了!
睡在旁边的看妈哪里见过这种模样,吓得胸口“怦怦”乱跳,大声叫着:“皇上!皇上!”
静夜中的喊叫,格外震耳疹人,寝宫里里外外的乳妈保母宫监婢女都惊醒了,拥进屋里。孙嬷嬤赶紧上前,一摸玄烨满头满身冷汗,先就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细声抚慰。
玄烨猛一挺身,挣开嬷嬷的怀抱,神色恍惚地指着前方,手在哆嗦,声音也在哆嗦:“没脑袋!……一身血,全都是血!……手里提着脑袋……哇呀!是西住!倭赫!”
他身体忽然一缩,似在躲避击打,跟着“哇”地放声哭,大一边哭一边乱喊乱叫,双手乱推乱抓,双脚乱踢乱蹬:“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皇上!皇上!你醒醒儿!……”看妈乳妈们围着他又是抚慰又是劝解,竭力想使万岁爷安静下来,终于无效。
孙嬷嬷抹着眼泪:“快去回老佛爷吧!”
总管太监蹙着眉:“半夜三更的,谁敢去惊动她老人家!”
看妈更急,跺脚道:“那也得快去传太医呀!”
太医赶到时,玄烨已昏睡过去,浑身发凉微颤,小脸儿惨白。看罢病情诊罢脉,太医忧心忡忡地说:“皇上病情古怪。学生先开些安神驱风的药,待天明请院使、院判及各御医同来会诊,才好……”
“皇上的病究竟要紧不要紧?”孙嬤嬷急煎煎地问。
“这个,学生说不好。还是赶快禀知老佛爷要紧!”
孙嬷嬷一横心:“我去!”一双大脚“腾腾腾腾”地跑出去,连个灯笼都没提。
太皇太后闻信立即赶来,头上没戴饰物,脚下没穿花盆鞋,只披了件丝绒披风,除了随侍婢女,几乎没人见过老佛爷穿着这么随便的。但她神态依然庄重尊贵,不慌不忙。人人都觉得有了主心骨,乱哄哄的寝宫霎时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看着老佛爷坐在皇上的床头。
她听着嬷嬷和看妈的禀告,伸手摸摸玄烨的额头、面颊和脖子,好一阵凝望着昏睡的孙子,不声不响。后来,她回头望了望寝宫一通五间的屋子,说:
“把西梢间收拾出来,我搬过来住几天。苏麻喇姑这就回去,把常用物品都带来,别忘了那架天平。”
自这天起,太皇太后搬到玄烨寝宫住下,几乎寸步不离生病的小皇帝,饮食药饵,样样亲自料理,无微不至。
天亮之前,萨满太太来寝宫跳神驱邪:头戴高高的尖顶帽,身穿花花绿绿的宽衣袍,束一圈腰铃,执一面手鼓,旋转跳踊、边舞边唱。渐渐的,有神附体;渐渐的,唱诵的声音变得低沉粗壮。
萨满太太跳神是宫中惯例,人们不以为奇;通常她的唱诵是不清不楚的老女真话,谁也听不懂。可是今天,当她一步步舞进东次间、东梢间,舞到皇上的病榻前时,姿态愈显刚劲、孔武有力,唱诵也愈加清晰、宛转好听了:
我等皆星宿,投生下凡尘,辅佐天子治天下,护卫紫垣应天命,大数当死君王手,方能归位返天庭……
她反复唱诵,神情愈加亢奋,面目愈加狰狞,动作更如抽风一般剧烈迅疾,叫人跟花缭乱,仿佛被一根越拉越紧的弓弦控制着,在旋转到最急最快的顶点一刹那,“嘣”的一声弦断!萨满太大“扑通”摔倒,口吐白沫,昏迷过去。
“他们走了!他们归位上天啦!”病榻上的小皇帝半醒半昏迷中嚷了这么一声,似乎在回答萨满太太的法术。
也许御医会诊后拟定的药方有奇效,也许萨满太太驱邪逐鬼真能安神,昏迷了一日两夜的玄烨终于在一身淋漓大汗之后,重新回到温暖的世界。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背负着一片灿烂阳光而使得眉目不大清晰的祖母。他竟然没有顾及坐在床头的老祖宗披着氅衣支着颐正在打盹,自管高叫出声:
“老祖宗!我好啦!……”
太皇太后蓦地惊醒,伸手就去摸玄烨的额头,放了心,舒了口气:“果然凉下来了。真急坏人。”
玄烨一把拽住祖母的手:“老祖宗,倭赫他们……”
太皇太后本要阻止他说这件事,转而一想,不如就此说透,免得他存在心里成块病:“别急,你衣裳被子都叫汗湿了,换过再说,好不好?”
宫女们为御榻换被褥枕头的当口,玄烨像小时候那样光身子坐在祖母怀中,裹着祖母的大氅,由祖母和苏麻喇姑给他拭干身子,小衣、中衣、内裤,一件件往身上穿,再钻进干爽松软的被褥里,甭提多惬意啦!
“禀老佛爷,皇上今儿的膳品送来了。”宫女在门口禀告。
太皇太后起身要往西梢间,玄烨双手扯住:“老祖宗别走!我不要你走!”
太皇太后舒心一笑:“真磨人!好了,苏麻喇姑,去把天平和膳品拿这屋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