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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看准了屏风,一闪身躲进去。躲了半天不见动静,探出头来悄悄看,咦?他并不在平日盘脚静坐读书写字的桌案前,他到哪里去了?
呀,他在大穿衣镜跟前,在照镜子!唉哟,模样这么古怪?哦,他正拿一挂像戏台上用的浓浓的虬曲胡须挂在耳朵上,对着镜子左看右瞧呢!小脸儿装上个大胡子,可不像那毛子壳里的栗子仁!
冰月“扑哧”一笑,小雪跟着“喵儿”一叫,玄烨陡然回过脸:
“月妹妹来啦!快来瞧,我叫他们特意给做的虬须!”
冰月跑上去看看又摸摸:“做它干吗?”
玄烨对镜做出挺胸昂首的勇武英姿:‘‘瞧,我戴上这胡须,像不像鳌拜?”
“嗯,只像一点点儿。你眉毛没他黑没他浓,眼睛也没他大,个头儿……”
“哎,我还要长大嘛!将来我也当满洲第一勇士,又是有明君英主,你说,该有多棒!”他于是滔滔不绝地把到鳌拜府的见闻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对冰月细说,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冰月听得不住惊叹,吐舌头,瞪眼睛,末了,蹙着小眉尖说:“哎呀呀,他真凶、真厉害呀!”
“可不是么!巴图鲁大丈夫就该如此!”玄烨一手叉腰,一手捻着假胡子,神态果然有点像鳌拜。
“三哥哥,你就够巴图鲁啦!那天打树上掉下来你一点不害怕!要是我,早吓死了!”
玄烨有点磨不开,慢慢摘下胡子,小声说:“月妹妹,我只跟你说,千万别告诉人。那天那事,其实,我心里还是有点害怕,有点慌张……”实际上,他当时体验了从未有过的惊骇,所以对鳌拜格外感激。
“那你不哭又不喊,就是最英勇啦!”小女孩对哥哥的崇拜是绝对的。说话间,小雪从冰月怀里跳到炕上,白绒绒的一团,先伸了个懒腰,一片清脆的铃响。
“哟,你给小雪拴铃儿啦?”
冰月指给玄烨看:红绒绒挂一个小金铃,圈在小雪项间,但完全隐没在又长又密的猫毛里,看不见了。
玄烨解下项间金铃,拴在小雪毛绒绒的尾巴上,白毛红线金铃,鲜艳夺目。小雪追着自己的尾巴团团打圈子,不明白为什么总也抓不住那明丽的红色和悦耳的铃声,于是它愈加起劲愈加快,神态也愈是娇憨可爱,逗得两个孩子拍手大笑。
外间的看妈掀帘一看:“哟,月格格来了。好好玩一会儿,皇上还是念书吧。”
玄烨一拍后脑勺,吐吐舌头:“糟糕!还有对子没作呢!”他跳上炕,推开一摞摞的书,拿纸铺在炕桌上写好师傅出的四个对句,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地哼起了平仄。前三个顺利完成,最后一句他犯了踌躇,端详着嘴里念叨:“春风狂似虎……秋雨细如丝?不行,虎丝不成对!……春风狂似虎……”
冰月正在重新把金铃拴回小雪的脖子上,一边结线头一边顺口续了一句: “秋水淡于鸥!”
“什么?秋水淡于鸥?好!妙!成语对成语,天衣无缝!怪不得老祖宗说你日后又是一个扫眉才子!嗯,明儿师傅考问,我准得第一!”
“真的?那以后师傅考你的对子,都归我替你作了吧!”冰月歪着小脑袋,十二分的得意。
“那敢情好!……哦,不成!叫人知道该笑话我了,堂堂男子汉,哪能这么没出息。”
“那好吧。”冰月很理解地点着头,看他把对子写好,又指着桌上的书说: “你怎么尽往书上乱画呢?师傅看到了不罚你呀?”
“哈,这你就不懂啦。这叫眉批,写的读书心得。我这书叫御览御批,天下头一份儿!”玄烨一扬下颏,也很得意。
“让我瞧瞧,成不成?”小女孩顿生敬畏,小声请求。
“看吧!”玄烨宽大地递过一本《资治通鉴》中的《汉纪》,书页的天边上密密写着:“久乱之民思治,秦民日在汤火之中。沛公入关,首行宽大之政,与父老约法三章。民心既归,王业根本已定于此。”
冰月看了两遍,说:“你讲给我听。”
玄烨拿出师傅的架式,把楚汉相争、刘邦入关的故事细细讲给冰月听。冰月聪慧的大眼睛眨了眨,说:“你写的那些话、讲的故事,可不就是老祖宗教你的吗?”她伸出胖胖的小手指着屏风中间那一行:“深思得众得国之道。”
“真聪明!”玄烨由衷地称赞。
“那咱们大清开国,也行了宽大之政吧?”
“那还用说!先皇入关建鼎,先就废三饷、招降人、奖开荒……”玄烨说着有些迟疑,后来竟不做声了。他又想起那些人们褒贬不一的种种国策:圈地、迁海、逃人法及江南几桩大案,心里的武功、文治那两个一黑一白的小人儿又在打架了……
冰月推推他:“三哥哥,你怎么啦?”
“哦,”玄烨咽了口唾沫,换了个话题,“你找我有事吧?”
一句话提醒了冰月,赶紧从怀里掏出雪白的绸绢,里面不知包着什么,她捂在手心里笑问:“猜猜是什么?”
“给我的?”
“可不吗!你得到了一匹小红马,可我的小红马在先!早就绣了。”冰月的小脸上一派欢笑。
“那,准是香荷包!”玄烨高兴地拍拍冰月的手。
“三哥哥你真是!干吗一下就猜着?多猜几次多好!”冰月扫兴地说着,翻开了绸绢,果真是一个雪青色的精巧香荷包,上面绣了一匹在白云中飞奔的小红马。马是玄烨的属相。
“快给我!”玄烨高兴地伸手就拿,冰月小松鼠似的一蹦闪开了。玄烨追过去要夺,冰月哪里等他近身,早绕着桌椅跑开了。一个跑一个追,嘻嘻哈哈非常开心。最后冰月跑不动了,伏在炕沿上笑得喘不过气,玄烨倒着了慌,连忙给她揉胸顺气。
“快别笑啦,再笑肠子都要断了……”
好容易才安静下来,冰月已是满头汗珠子。玄烨心疼地使袄袖给她擦汗,一面埋怨说:“看你!呆会儿汗水冲了黛青,又该成花花眉毛啦!”招得冰月又笑起来。
玄烨拿着香荷包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半天,求告说:“好妹妹,你给我挂上,挂这儿。”他从腰下垂挂的许多小饰物中挑出一根黄丝绦,上面悬着一尊亮灿灿的金佛像,是他生日时皇祖母亲赐亲挂的,一向为他所珍爱。
冰月细心地把小马荷包和金佛像并排挂好,歪着头打量,由衷地赞叹:“真好看!”
玄烨笑眯眯地:“老祖宗和月妹妹,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了。天天挂着天天记着……”他突然眼珠一转,猛掐后脑勺:“哎呀,瞧我这记性!告诉你,我可有好招儿啦,给你报仇去!”
“报仇?报什么仇?”
“懿靖大太贵妃呀!”
“对,对!多会儿?怎么报法儿?”
“瞧这个。”玄烨从抽屉深处木匣里拿出一圪塔土黄色块。
“这不是生姜吗?”冰月小心翼翼地伸手摸。
“不是。这叫黄连,是一味中药,苦极了苦极了,能解热去火。咱叫她吃吃苦头!她的火太大,给她泄泄火!……别怕,没毒性。”
“要是特别苦,她怎么肯吃呢?”
玄烨不吱声,只狡黠地对冰月眨眨眼。
中午,主子们都在午睡,太监宫女也都静悄悄地坐在门边打盹。玄烨领着冰月偷偷溜出后门,贴着墙根和廊柱,绕到慈宁宫一侧懿靖大太贵妃的小院,借着花木遮掩,从门边蒙古嬷嬷背后一闪身,进堂屋,躲入了用作佛堂的西屋。
两人定定神,扒着隔断的透雕花窗偷偷看出去,门廊边果然有两个小茶炉,一个熬茶,一个煮奶。蒙古后妃大多有喝奶茶的癖好,大太贵妃更是有瘾,茶必须熬得极浓,所以茶壶得整天搁在炉上以备随时取用。
蒙古嬷嬷去下房叫丫头来扇火的小小间隙,玄烨赶紧踮着脚跟跑出去,轻手轻脚地把那块黄连投进茶壶,又赶紧缩回来。不,一会儿,嬷嬷和丫头扇火熬茶煮奶,准备盐、奶油、点心饽饽,忙活起来了。两个小阴谋者看着好开心,捂着嘴偷偷笑,兴奋地互相使眼色,等着瞧好戏!
懿靖大太贵妃无精打采地从东屋卧室走出来,在摆好果品饽饽点心的八仙桌边坐定,蒙古嬷嬤用小托盘奉上热气腾腾的粉红色浓奶茶。大太贵妃端起盛奶茶的银碗,花隔窗后的两双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她的脸,满是狂喜和期待。
“哇!”大太贵妃惊呼着,把入口的奶茶喷吐出来,眼眉口鼻蹙成一团,大叫:“苦死了!……”跟着,“咳咳咳咳”地咳嗽不止,脸都涨红了。
两个小东西开心得差点儿跳起来,“仇人”的苦相和惊叫,让他们痛快极了,就像三伏天吃冰凌,浑身舒坦!
蒙古嬷嬷和小丫头赶忙上前问候,替主人捶背。
大太贵妃“喀啷”一摔银碗,“啪!”“啪!”挥手给两个下人一人一耳光,用蒙古话一阵气急败坏的大骂,吓得她们赶忙匍伏跪倒。大太贵妃一手揪着小丫头的耳朵,端起另一碗奶茶朝她嘴里灌下去,剩下半碗又灌给了蒙古嬷嬷。被灌的脸皱成核桃,苦痛不堪,又不敢喊叫。小丫头只能捂着嘴哭,蒙古嬷嬤却咳着喘着去检看茶壶和奶壶,终于从中取出了那块黄连。
蒙古嬷嬤满面笑容举着黄连向大太贵妃说了些什么,大太贵妃嗅嗅黄连很快消了气,甚至微微点了点头。
大太贵妃发火打人灌奴婢苦茶,把花隔窗那边的两个小人儿吓呆了,这可是他们预谋中不曾料想到的。玄烨能说蒙古话,听得明白,大太贵妃以为奶茶里下了毒药,而蒙古嬷嬷知道药性,认出黄连,竟说是佛爷显圣赐下灵药为主子理气养血,益寿延年的,把大太贵妃哄得高兴,消弭了一场奴婢们的杀身大祸。
大太贵妃的脸却又拉长了,吩咐送上新摘的荷叶和荷花骨朵,竟向佛堂走来。吓得玄烨和冰月一头钻进佛龛之侧那长长杏黄色帷帘后面,紧贴墙壁挤在一处,大气都不敢出。
能觉出佛前长明灯的忽闪,能听到往佛前花瓶换荷叶荷花的声响,后来又听出她点香、她跪下拜褥,再就没了动静,想必在默默诵经,一动不动。
一股似有若无的馨香飘进玄烨鼻观。不是线香,甚至也不是脂粉香,好像是冰月秀发的温香,又仿佛是从她面颊肌肤中透出的肉香,隐约如兰花之幽、轻淡如莲蕊之清。玄烨心中一动,立刻觉得紧贴在他怀中的冰月是那么温暖柔软,以至他很想环过手臂,把她搂得紧紧的,紧紧的……但他不能动、不敢动,心中顿时腾起一片焦躁,恨不得立时就打出去才好!这时,冰月拉着他的手轻轻一捏,用大眼睛示意要他昕大太贵妃在说什么。玄烨一机伶,心神才略略平定。
这是蒙语夹杂着满语的喃喃祷告,把佛爷当成倾吐心曲的交谈者,诉说自己的委屈和苦痛:
“佛爷,我苦哇!黄连苦也就苦口苦喉咙,我心里头苦,除了佛爷你老人家,谁知道?
“我那博穆博果尔孩儿本已封王分府,眼看我就能出宫随子去做老太妃,真格的尊贵自在享福了,偏生娶来那个狐狸精,迷了皇帝,害我孩儿夭亡,我也样样落空!那狐狸精倒进贵妃、追封皇后!佛爷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她有什么善,得这般好处?我有什么恶,落这般下场?
“佛爷,你何不早早打发我随太宗皇帝去?省多少烦恼!如今我冷冷清清孤孤单单,谁理睬我?谁心疼我?还有什么活头?你老人家若肯大发慈悲,千万保佑我,来生宁可降生平民百姓家,只要夫妻好合、白头到老……”
好一阵又没了声息。玄烨只当她走了,把帷帘轻轻掀开一点望出去,大太贵妃正仰头呆望着佛像,唇边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轻轻说:“再求佛爷赐恩,哪怕梦里欢会,也好慰我寂寞孤苦……”她拜了又拜,终于走出佛堂,召唤宫监侍候,往后花园散心去了。
屋内院里一片寂静,玄烨和冰月打帷帘里钻出来。
“三哥哥,她刚才嘟嘟囔囔说的什么?”冰月不懂蒙语。
“她在拜佛爷,回头告诉你。咱们快走吧!”
冰月看一眼佛像,吓了一跳:“呀,她拜的这是什么佛呀?”
玄烨回头看,也很吃惊:“真有点怪里怪气,没见过。”
两人走拢去好奇地打量,细细察看。
“是两个佛吧?你瞧,这不是两个脑袋吗?一个大一个小……大佛脸相好凶啊!”冰月指点着小声说。
“小的不像是佛,像个女的……”玄烨一时也看不明白。
“这大佛干吗要死劲搂那个小佛?小佛干吗不穿衣裳?他是要吃他吧?瞧他满嘴长牙,张得多大呀!……”
玄烨无意间从侧方看了看怪佛,突然红了脸,直红到耳朵根。他到底大两岁年纪,登基即位后,看妈和随侍太监短不了说几句含意暖昧的话;除了正儿八经的经书史书,小说传奇他也看过;宫里的戏也少不了才子佳人,所以此时的玄烨竟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了。
冰月很惊异:“三哥哥,你怎么啦?脸上就跟关老爷一样!……哎呀,你是不是病了?”
玄烨皱起眉头,义愤填膺地说:“邪神!妖神!非去告诉老祖宗不可!……我没事,快走吧!”
可是,当他俩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小院之后,玄烨不知怎的,眼睛不敢看冰月,只异常郑重地嘱咐她:今儿看到的事,对谁也不许讲!
冰月疑惑地问:“老祖宗也不许告诉?”
触到冰月那双极美的、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玄烨心里一慌,觉得脸又要红,赶紧背过身,用当哥哥的语气严肃地说,“告诉老祖宗是我的事,这种事女孩子不该插嘴说话。”冰月一向最听三哥哥的,懂事地连连点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回自己住处的路上,玄烨心里老大不自在,直想发脾气,因为太阳太热,靴子太重,衣裳太厚,腰下佩戴的小玩艺儿丁丁当当的太烦人……他真想立刻倒在床上,好好回味那一瞬间梦也似的经历。说实在话,当时迷迷糊糊,可现在想想,又觉得心头悸动异常,又难受,又舒服……
看妈一见他推门而入,真像是天上掉下来个宝贝,立刻催他换衣裳。原来太皇太后着人叫他去问话,看妈只推说他午睡未醒,正为找不到他急得团团转呢!
走进祖母的门槛,玄烨就感到气氛异常。祖母从案头一份奏折上抬起脸,一向慈爱安详的目光里,带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令他心里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