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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二十多了。”
五花骢被慢慢牵走了。一匹枣骝马来到阶前,身披墨绿色绣鹿锦缎马衣,额前红缨上用银丝缕缀着一颗蓝宝石、也已是一匹老马,身形臃肿笨重,无复当年神采。鳌拜亲切地抚着马鬃:
“它叫赤鹰。二十多年前奴才随郑亲王济尔哈朗围锦州,是它载了奴才率先陷阵,五战五捷,洪承畴总督的十万明军大溃败退,奴才率军追击,擒杀过半。此战奴才功最高,超擢巴牙喇纛章京。它那时候才是匹五岁的儿马……”
一匹白马牵来了,身上是粉红色绣豹锦缎马衣,额前缀着一块碧绿的翡翠,眼下毛色已脱落发黄,遥想当年,必定迅疾如一道白光,神骏非常。
“这是雪豹,最耐久。当年奴才随饶余亲王阿巴泰突破山海关进扫燕京,又长驱直入攻破济南,掠山东全境,得人口牲畜百数十万,凯旋途中又大败吴三桂军,都靠的是它!…… 哦,平西王爷那时不过是明朝一个总兵。”
黄骠马一瘸一拐地走近,已使玄烨惊讶,及至走到阶前,见它形销骨立,气喘吁吁,显见十分衰弱,更叫玄烨不解,既弱又残,何足珍贵?它身上竟披着绣麒麟的紫色锦缎马衣,额前缀着一颗紫晶宝石!
鳌拜亲热地拍拍黄骠马的长面颊,又抚摩着马胸和马后臀的几处瘢痕,说:“它叫草上飞。顺治二年,奴才随英亲王征湖广,大破流贼李自成。战阵中奴才被火铳所伤,草上飞身上着了五箭,仍是奋不顾身背着奴才突出重围,奴才也才捡回这条命!它是奴才的救命恩马呀!”
乌黑闪亮的乌骓在阶前一站,玄烨眼看着鳌拜很有气慨的严毅面容变得柔和、变得伤感。他像是为要掩饰什么,转身去整理那绣着白鹤仙桃的黑缎马衣,又挪移一下马额头那颗晶光四射的钻石,他眼睛里的光点也如那颗钻石一样闪烁不定。
“这是黑龙。”他终于开口说道,“顺治二年,奴才随肃亲王豪格进征四川,率先锋突袭西充,大败流贼,射杀张献忠,平垒所百余,斩首数万级。凯旋时竟落残敌陷阱。奴才之子格赛尚幼,其时与奴才同乘黑龙,身上也中了敌箭。仰仗黑龙神力,终于跳出陷坑,格赛却伤重身亡……”
鳌拜容色虽然保持平静,语调却透出哽咽。人们都知道,格赛是他唯一的亲生儿子。眼下的那摩佛是从弟弟巴哈那里过继来的。
玄烨心里十分震动,面孔发红,浑身血脉贲张。这一匹匹战马,告诉他大清江山来得不易;告诉他满洲第一勇士的荣名不虚;告诉他收藏室里阅武堂前不止是些无生命的刀剑弓枪、不通人性的牲畜马匹,它们是父祖及鳌拜一代人的喜怒哀乐,寄托着他们的生死荣辱和全部的心血爱憎,其实,已成了他们血肉生命的组成部分!
鳌拜竟也破天荒地在小皇帝面前发起感慨:“咱满洲得天下,战死好男儿成千上万,那真是血和命换来的!……去年明史案,很有些人气势汹汹,攻劾咱杀戮太重。才杀了几个人?算什么重?再说这是什么事?不杀能行吗?容那些南蛮子骂咱满洲先世,他们就要得寸进尺骂当世了!招得蛮子们一起造反夺咱的天下,咱可就没脸去见太祖、太宗、先皇帝,没脸去见战死疆场的巴图鲁了!”
明史案杀戳太重的话,玄烨听到过多次,颇以为然,对辅臣的行事原有几分不满的。此刻却忽然觉得辅臣此举很有道理,鳌拜一番话竟令他生出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豪气:杀人不眨眼,才算得英雄本色!不过…… 仁呢?还算不算仁政呢?他心里又不踏实了。终于引用了所学的治国之道加以解释,点头说:“不错,一张一弛、刚柔并济、宽猛相成,弛后必张、柔后必刚、宽后必猛……”
这些话鳌拜自然一点不懂,但见小皇帝频频点头,也觉得欣慰。
最后牵来的是一匹花斑紫骝,身披绣飞燕的白锦缎马衣,额上缀了一块与它毛色相同的晶莹的玛瑙。胸宽体健,四腿细长,四蹄宽大,一双眼睛温和秀美,最特别的,是它身边跟着一匹活泼的小红马,这叫玄烨格外喜欢,忍不住总想去抚摩小红马长长的颈鬃。
“它叫紫电,跑起来又快又平稳。顺治五年奴才率兵马驻防山西,一举平定了大同总兵姜瓖叛乱,紫电有大功……”
“小红马是它的儿子?这些老马多有儿子吧?”
“是。它们的后代也都出色。黑龙的儿子小黑龙,就是眼下奴才常用来操练骑射的马。”
“让我…… 让朕骑骑小红马好不好?”
“这……它才两岁,还没有驯得很熟。”
“朕六岁就练骑射,于今也有四年了,两岁小马何足道哉!”玄烨竭力使用成人腔调,拿足皇上的威严气度。
“是,”鳌拜躬身应命,“奴才陪皇上一同下场。”
“鳌大臣!”御前侍卫倭赫挺身而出,“皇上年幼,万一出点差错,倭赫没法向老佛爷交待!”
玄烨脸上一热,顿觉大失面子。只除了老祖宗,谁说他年幼他都觉得是一种轻视。立刻口气强硬地说:“倭赫退下!朕的事不要你管。”
倭赫不敢顶撞皇上,只有对鳌拜加压:“鳌大臣!”
鳌拜浓眉一皱:“我满洲先世,无论皇族还是八旗,子弟们哪一个不是马背战场摔打滚跌出来的!鳌拜服侍皇上上马,有事鳌拜担当!”
玄烨终于骑着鞍辔精美的小红马在宽阔的校场奔驰,劲风扑怀,使他极为舒放快意、豪气洋溢。他不时望望紧随身后、骑着小黑龙相陪的鳌拜,满心崇敬和感激,不由得大声说:“鳌拜,有你在朕身边,朕可以安心啦!”
鳌拜也诚心诚意地回报一句:“皇上不愧堂堂男子汉!”
玄烨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扬鞭催马,跑得更欢了。
阅武厅那边,紫电突然兴奋地昂首一阵长嘶,小红马两只竹尖似的耳朵“扑噜”一激灵,猛地打住四蹄,身体向后一坐,骤然停住!玄烨收束不住自己,一下子朝前摔出去,四肢着地,打了几个滚儿,伏在那里不动了。小红马在回首嘶鸣与母亲遥相呼应。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正在疾驰中,玄烨落马时,鳌拜的小黑龙己奔出一箭之地,返身救助,哪里来得及!
倭赫他们吓坏了,皇上若有三长两短,他们决不得活!御前侍卫们蜂拥而上,围住玄烨,一个个心惊胆颤。玄烨却一骨碌爬起来,“阿嚏”“阿嚏”连打两个喷嚏,揉揉眼睛揉揉鼻子,生气地说:“小红马可恶!竟敢不听朕驾驭!……”
鳌拜赶到,倭赫立刻用质问的口气说:“鳌大臣,你看!”
想起刚才还吹嘘“六岁练骑射”,偏偏落马现眼,玄烨不禁红了脸,又羞又恼地大声斥责:“小红马真该死!哪里像家养的,根本就是匹野马!”
鳌拜躬身问了圣安,知道玄烨未着伤,点点头:“皇上放心,奴才自有处置!”
回到阅武厅,鳌拜脸色骤然变得严厉冷峻。一路上不住责骂小红马的玄烨不由得心里犯嘀咕,赶着又补了几句:“其实,也不都怪小红马,它妈妈在远处叫它,它能不听不答么?”
鳌拜又点点头,浓眉紧皱,虬须微张,神情更加凛然,侍立在玄烨宝座边,大声吩咐:“传木挺、铁锤!”
玄烨心里“扑通”一跳,登时紧张地瞪大眼睛,只见鳌府仆役提来两根大木棍,两人抬上一柄沉重的铁锤。
鳌拜又吩咐:“带紫电母子!”
紫电马母子被牵进阅武厅。厅上的主人和两边众多的仆役校尉,当地亮着的大木挺和铁锤,使久经世事的紫电垂头缩身,颤抖不已。小红马却浑然不觉,还倚在母亲身边磨蹭、撒娇。
鳌拜的声音在阅武厅内回响;“紫电胆敢教唆其子不受驾驭不肯驯服,罪过极大,念在历来多有战功,功罪相抵,死罪可免,活罪难容!着撤去额宝马衣、撤去独舍喂养俸禄,挺击四十,罚下车班与常马服役半年!”
立刻有仆役上前剥下华丽的马衣,拆下额头的玛瑙奉上主人。牵出厅外受刑之际,它垂着头,温和秀美的大眼睛哀求地望着主人。玄烨心酸,说:
“鳌拜,紫电算来也不年轻了,就饶它一次吧。”
“皇上,奴才以为,功必重赏,过必重罚,才能驯出好马、练出好兵!”
厅外阶下,校尉持挺一五一十地打,紫电的阵阵嘶叫也越来越无力,越来越低沉。厅内鳌拜静静地注视行刑,面无表情;玄烨原不忍看,因要显示男子汉大丈夫本色,强使自己一脸严正、皱眉注目。
紫电受刑之际,小红马在阅武厅内摇着满头火红的长鬃,不住地昂首嘶鸣,似与母亲呼应,似悲怆不平。把它牵到厅外阶下,它却突然安静、直立、默不做声。不知是预感到不幸被吓住了,还是因为幼不懂事觉得好奇。
玄烨抢着生气地说:“小红马不听驾驭,理应鞭打四十!”
鳌拜沉着脸宣布:“胆敢摔天子下马,犯上大不敬,十恶不赦,死罪。来,铁锤!”
两人抬过沉重的铁锤,鳌拜伸手抓柄,如提木槌,向玄烨一躬身:“皇上,看奴才亲手行刑。”说罢走向小红马。
玄烨顾不得天子威仪,猛地从宝座上跳起来,追过去拽住鳌拜:“饶了它吧,它是听到娘叫唤,才出的错,也算是个有孝心的!”
鳌拜摇头:“良马上鞍就跟士卒上阵一样,只有忠心耿耿拼死向前搏战,怎么可以顾念父母家人!”
“捶死它不可惜呀?它长大定是一匹千里驹!”
“皇上须知,但凡驯不服的马,越是神驹越不可留!若是被敌手弄去,更成大害,不如及早除掉!”鳌拜说着,举起了大铁锤,小红马抿住双耳,缩住身子,浑身哆嗦。
“鳌拜!”玄烨大叫,“朕命你停刑!”
鳌拜一怔,放下铁锤:“皇上,心慈手软是妇人之仁,要误大事!”
玄烨一阵惭愧,缓和了口气:“那,你把小红马给朕,就当它已经被捶死还不行么?朕带回宫去再驯,仍驯不服就处死。若驯服了,就算你进给朕的万寿节礼,到了万寿节你就不用给朕再送礼了,还不行么?”
见皇上一片小孩子心性,鳌拜无可奈何,只得说:“既是皇上替它求情,奴才只好遵命……”
玄烨一蹦好高,兴奋极了,冲上去一把扳下鳌拜的手,叫道:“说话算数?咱俩拍巴掌!”不管三七二十一,玄烨的小手用力在鳌拜的大手心拍了三下。
任是鳌拜这样不苟言笑、生性严肃的人,也不能不被这一分天真软化,睑上出现一丝罕有的生硬的微笑:“奴才只有一句话,这马带去宫中,必须着上好骑手严加驯驭,不然,长大必是没用的废物!”
玄烨点头,胸中又涌上一片感激叹服,半晌,冒出这么一句话:“鳌拜,朕赠你五个大字:忠、勇、严、毅、刚,好不好?”
鳌拜跪拜下去:“奴才实在当不起,奴才心里只求我满洲世世代代强固英勇,好保我皇上江山万年!”
从鳌拜府出来,玄烨像初进城开了眼界见了世面的乡下孩子,满心兴奋,喋喋不休伴着手舞足蹈,说着鳌拜,说着六骏,说着小红马,只恨自己生得晚了,没有跟鳌拜一样骑骏马经大战立军功。
侍卫们却没有小皇帝那么高的兴致,倭赫更是缄默不语,沉了脸想心事。
玄烨终于发现随从们不像平日那么凑趣:“倭赫,你们怎么啦?小红马不好么?鳌大臣不是我朝军功第一的勇士么?”
倭赫勉强一笑;“小红马当然好,若不是皇上救它,它就死在鳌拜铁锤下了。鳌大臣驭下太严,曾因丢失一匹马杀掉好几名牧夫……”
玄烨心头忽悠一颤,嘴头却愈硬:“驭下不严,怎能打胜仗?怎能驯出他那样天下无双的六骏?”
西住又快嘴快舌了:“天下一统,为政就得讲文治武功。鳌大臣军功自然没人敢比,要说文治,可就……”
玄烨大不高兴:“我满洲以弓马定天下,武功就该最重最先……”他也觉得自己说出的话与书房读的治天下的圣贤之言不大吻合,但必须维护鳌拜、维护自己的尊严,特别强调对武功、对弓马骑射的重视。他突然提高声调命令:
“倭赫,陪朕到景山射鹿!”
倭赫吓一跳,“这…… 怎么行!”
“你们不是老说,不射活物练不出好箭法好骑术吗?”
倭赫赔着笑脸:“赶明儿禀告老佛爷,准了再去。”
玄烨叫起来:“那得等到哪天呀?好不容易出一次大内!不成!今儿就得去!”
“皇上,老佛爷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玄烨小脸一板:“我怪罪下来,你们就担待得起啦?当我长不大吗?我…… 朕是皇上,你们敢抗旨?”
倭赫他们不敢再推辞,无可奈何,只得说:“罢,罢!小祖宗,随你就是,但愿天保佑躲过老佛爷惩处……”
玄烨“嘻嘻”一笑:“我不说,谁知道?”
倭赫又笑又叹气,直是摇头。
这一次射猎玄烨终身难忘。
因为,这是他头一回到景山跑马射猎,头一回射活物。当倭赫他们打开鹿栏,把大大小小的梅花鹿赶得满山林乱跑时,玄烨真是目不暇接,手忙脚乱,但终于射中了此生的第一只鹿。
因为,这是他和小红马建立起友好情谊的第一个起点。出鳌拜府后,小红马由公认的好骑手倭赫骑着,到了景山,玄烨非换乘小红马不可。倭赫怎能拗过皇上?这次小红马一点不任性不调皮,跑山道穿林木,非常平稳快捷,胜过玄烨以往所有的乘马!玄烨为奖赏它,亲手喂给胡萝卜加两块酥糖,小红马嚼得“嘎吱”响,用鬃毛长长的脑袋亲热地朝玄烨怀里拱,招得玄烨又笑又叫,开心极了。
还因为,这次射猎引起了一件大事,震动朝野,深深地刻在了玄烨的记忆中。
当然,这天晚上,他还没有意识到事件的发生。一整天的异常兴奋和异常劳累,使他刚一回宫就歪在倚子上和衣睡着了。苏麻喇姑和看妈为他脱衣脱靴、洗脸洗脚,直送上床,他都迷迷糊糊地全不知道。
四
冰月抱着小雪,踮着脚后跟走进玄烨的书房,偷偷打量四周,要找一个藏身之所。
真是名副其实的书房,紫檀木的几案、桌、椅以及书橱书柜里,到处是书,一函函一摞摞,摊开的,用象牙签作标记的,几乎把家具上一色明黄宫缎的垫褥铺布都盖住了。南窗台上摆了两件极古的瓷器,形状怪怪的,谁也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墙边长几陈设着雕龙玉璧、如意和珠宝花盆,墙上则挂满横竖条幅,有王羲之父子的隶书草书、怀素的千字文等等。和南窗大炕相对,是一面三折屏风,左右侧扇上是烟雨苍茫的大写意山水,正中一扇五尺高五尺宽,端端正正写着太皇太后的训诫词。那是玄烨登基时祖母特意写给他的。玄烨命人刻成大字摆在书房,日日相对,倒背如流,很让祖母高兴。训诫词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