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姑姑不如就搬回来。我们可想着你呢!”
四贞笑容更温柔,摇摇头:“又说孩子话啦!”
孔四贞自顺治十七年受封为和硕公主,掌管定南王藩府军政大事,遥控广西定南王部属,已经出宫。虽然四时节庆也常进宫请安,终究不比当初同住慈宁宫时亲近。玄烨自幼就特别喜欢聪慧美貌的孔姑姑,从不以隔辈人相待,更像是弟弟对姐姐。四贞毕竟年长十二岁,自然有分寸得多。
见四贞摇头,玄烨忙说:“不信问冰月,我们昨儿晚上做梦都梦到你啦!”
冰月立刻作证:“是真的!三哥哥梦见你好多回呢!”
四贞不觉有些脸红,笑道:“别说闪话了,咱们赶快走吧……二阿哥五阿哥呢?”
玄烨皱皱鼻子,做个鬼脸:“甭等了,他们不来啦!”
说说笑笑出了景运门,来到箭亭刚下马,四位辅臣就闻讯赶来向皇上请安。玄烨只得端坐亭中受礼。索尼对皇上勤于习武说了不少恭颂的话,遏必隆等也随着问了皇上起居安好。玄烨按礼节一一答复,不住地打量四辅臣,暗暗对照方才侍卫的评论、好像真有几分道理哩!
月格格尚小,自然不用回避,抱着小白猫站在玄烨身边,很有兴趣地听他们按例问答。孔四贞掌定南王藩府,等同王爷,辅臣还得向她请安。
四贞独独看定鳌拜,笑道:“鳌大臣,去年此时你在鼓楼下解了我的危困,我总惦着要谢你,可不知你喜欢什么。”
鳌拜躬身:“不敢当。”
四贞一笑:“都说鳌大臣坦诚直爽,这会子怎么小气了呢?”
鳌拜看了公主一眼:“公主真要恩赏,请把定南王爷的刀剑赏奴才一件,留个遗念。”
四贞眼里闪过一道亮光,顿时心酸、感慨、惭愧、赞叹一起涌上来,情绪颇为复杂,脸上也泛出一层薄薄的桃红,引得玄烨奇怪地频频注目。她“哦”了一声,稳了稳,说:“鳌大臣有此诚意,理当奉送,不日着人送去府上。”
鳌拜谢道:“不敢,还是奴才差人去取……”
冰月突然高喊:“蝴蝶!小雪!”
一只白蝴蝶从亭中一闪而过,小公主怀中的小白猫像个白绒球滚出亭外,小公主撒腿追出亭去。
“冰月!看摔着!”玄烨忘了皇帝身分,起身就跟着追。
“皇上!”四贞着了急,御前侍卫随她一起跟着皇上跑。
四辅臣怕君前失礼而不敢呼喊,又怕皇上出意外,不得不亦步亦趋地追跟,大批太监仆从又都蜂拥在后。这只白蝴蝶就这样牵动着大清朝的机要中枢一直朝箭亭南边跑去。那里是一片小柏树林。
蝴蝶穿过树干越飞越高,小白猫竟顺着树干爬上去伸爪子扑抓。蝴蝶飞走了,小白猫却伏在高高的树权上不敢动弹了。
冰月绕着那棵树转圈、跺脚、边嚷边哭“快救救小雪!嬷嬷说它刚四个月,它害怕,它会掉下来摔死啊!……”她扑过去抱住树干,仰头哀声呼叫:“小雪!下来吧!……”
“冰月闪开,我来!”玄烨推开冰月。小男孩儿的看家本事此刻派上了大用场,也亏得出来练骑射穿一身紧身便服。他手脚并用,动作奇快,“欻欻欻”,像灵巧的猴儿爬上了树!
四贞和辅臣侍从们根本来不及阻止,又惊又怕又着急,围着这棵柏树,喊的喊叫的叫乱作一团,没了主意。
小白猫感到威胁逼近,“喵喵”叫着,向更高处躲。玄烨追着往上爬,树下又是一片惊叫。
柏树不粗,一直在摇晃,谁也不敢再上去,怕它经受不住反而伤了皇上,找梯子找绳子一时也赶不及了…… 树下出主意想办法发号令的乱哄哄的声音突然停止,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白猫突然爬上一根更细的侧枝,小皇帝竟也不管不顾地追上去,树枝树身顿时大摇大动,冰月尖叫:
“三哥哥!
几乎与此同时,爆出鳌拜的一声大吼:
“不好!闪开!”
树枝“喀嚓”断了,小皇帝抱着小白猫从高高的树顶直摔下地!
人群轰然大叫!鳌拜早一个箭步飞身上前,推开树下的冰月和四贞,伸出双臂,准准地接住了玄烨!终究是个分量不轻的孩子从高处跌下,况且是君临天下的万岁爷,鳌拜再有神力,还是不由自主地怀抱幼主摔倒在地。
冰月和四贞一起冲过来:
“三哥哥!”
“皇上!”
玄烨站起来小脸煞白,嘴唇还在哆嗦,却极力忍住不哭不叫,把小白猫递给冰月,极力皱眉生气道:“再别……带它出来了! 乱……乱跑不听话……朕没事。”
见皇上无恙,众人才松了口气。
鳌拜也己坐起,却皱着浓眉,额头沁出汗水。
玄烨转脸过来:“鳌大臣,多亏你把朕接住…… 哎呀,你怎么啦?受伤啦了”
鳌拜的左臂软软垂着,一动不动,脸上汗珠不停往下滚。玄烨扑过来,一碰他,他疼得浑身一哆嗦,却还强打精神说:“不碍的,多半是脱臼……皇上快回宫要紧!”
玄烨左顾右盼,喊一声:“怎么都看着?快传太医!”
鳌拜皱眉道:“不用。索大臣、遏大臣,你们请皇上站远些。”说着他已慢慢起身,定定地立住,像一座重墩墩的石塔,伸右手托住左臂肘弯,静静地深吸一口气,突然大吼一声,右手用力向肩部一推一送,“喀吧喀吧”骨节响,他痛得满脸五官都移了位置。这虎吼、这一脸狰狞怪相,震住众人,冰月竟躲进四贞怀里吓哭了。
鳌拜躬身向玄烨道:“谢皇上关爱,奴才已经好了。”
见他帽边和领口前胸都被汗水浸透,依然神态威重,玄烨的感激和敬慕之情油然而生,“朕定要好好酬谢你!”
“奴才不敢当。皇上受惊,是奴才们的罪过。求皇上赶紧回宫歇着,奴才们告辞。”
辅臣们拜辞而出,才到箭亭,苏克萨哈着人把倭赫叫过去,远看着仿佛在训斥他。倭赫回来,而颊赤红、表情不大自然。想必是责骂侍卫失职,玄烨没在意,还在不住地赞美鳌拜:
“真了不起!真是我们满洲的第一勇士!”
冰月也佩服极了:“真是英雄巴图鲁!要不是他,三哥哥和小雪可都没命啦!”
四贞赶紧制止:“别瞎说!圣天子万岁,百神呵护!”冰月一缩脖,吐了吐舌头,把四贞和玄烨逗笑了。四贞接着说:“果然是个大丈夫。理当禀告老祖宗恩赐奖赏。”
“四贞姑姑,你方才为什么谢他?”玄烨问,“他也救过你?”
四贞细细说起去年鳌拜从泥坑中力拔双车的故事,两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眼都不眨,听到后来,玄烨有点泄气:“他虽解你危困,言语间也够冷淡的!”
“是啊,那会子我也为此心里恼怒,心想定是因为三十年前他曾败在我爹爹手下,怀恨至今;要不就是瞧不起我们家根儿是蛮子……”
“不会不会!”玄烨连连摇手,“姑姑是谁?他不敢!”
四贞笑笑。先皇去世辅臣柄政以来,勒紧了天下汉人的脖子,朝廷中汉王汉臣的地位待遇都连带着下降,哪怕贵为公主的孔四贞也能感觉到,只是对小皇帝不好多说,还是把话题扯回来:“今儿他竟讨要先王爷刀剑留念,足见他真心敬佩先王爷,不愧堂堂男子汉!”
玄烨越加神往:“没错儿,好汉!好汉!”
冰月敬仰地望着玄烨,那神情颇似玄烨赞美鳌拜:“三哥哥,你刚才从树上跌下来,不哭不喊,也是好汉!”
“皇上临危不惧,镇静从容,确是人君之度哇!”四贞也笑着赞美。
玄烨脸上微微一红,转而自得地一笑:“老祖宗常说,‘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远’,朕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嘛!”
冰月望着玄烨,觉得他一下高大了许多,满心崇敬,直是叹气,话都说不出来了。
回宫途中,倭赫他们不高兴地议论着。原来苏克萨哈把倭赫叫去不止骂他们失职,还责问他们为何不礼敬辅臣,为何不向辅臣请安?
折克图立刻愤愤然了:“在皇上跟前当值,就是娘老子来了也不用请安!”
西住更火:“还反了他呢!咱御前侍卫要是奉旨传他,他还该跪咱呢!”
玄烨插了一句:“像鳌大臣这么英雄,请个安也是该的!”
倭赫勉强笑道:“该是该,可宫里规矩不兴这么着。御前只有皇上最大!”
玄烨点点头,其实并不全明白。但他知道规矩是祖宗传下来的,谁也不能乱来。

次日,玄烨奉太皇太后懿旨,御驾亲临鳌大臣府,探视受伤的鳌拜。
鳌拜已亲自在府门前跪迎,只是左臂用帛巾吊绑在胸前。他恭敬地向皇上跪拜请安,又恭敬地领着皇上驾入中堂,同着弟弟巴哈、卓布泰再次参拜。
御前侍卫倭赫宣读太皇太后嘉奖懿旨,并颁来太皇太后的赏赐:一席克食、一匣金珠、一柄如意。鳌拜伏地谢恩,良久不起,好半天才一口气说下去:“圣驾亲临奴才门庭,已是奴才祖祖辈辈子子孙孙的荣耀;护卫皇上是奴才的本分怎敢当太皇太后如此奖赏。 奴才便肝脑涂地,也是心甘情愿的……”说到后来,他抑不住满腔感激,声音呜咽了。
小孩哭妇女哭人们见惯了,难得动心;看到这样一个刚勇铁汉含泪哽咽,却很使人震动。玄烨目不转睛地望着跪在地上比自己站着还高一截的鳌大臣,被这番忠诚深深感动,眼圈都红了,连忙叫起赐座
玄烨是头一次御驾亲临大臣府第,面对下首坐垫上毕恭毕敬的鳌拜,有许多话想要问,又不知从何说起。皇上不开口,臣下自然不能先出声,于是堂上出现一阵颇为尴尬的沉默,沉默越久,玄烨越发慌,越感到沉默的压力。这可不行!天子怎么能胆怯?管他的!怎么也得先出口!
“你…… 鳌拜…… 鳌大臣……”玄烨喘了口气,终于问出一句很普通很得体又很孩子气的话,“你的胳膊没事了吧?”
“谢皇上关爱,奴才伤不重,不妨碍当值办事。”
“朕念书还十天一歇呢,你着了伤就歇几天养养嘛。”
“不敢,国事政务天天忙不过来,若耽误了,奴才辜负了先皇托付,愧受皇恩。”
“你……”玄烨终于冲口说出他最想说的话,“你真是我们满洲的第一勇士!”
“奴才不敢当!”
“我…… 哦,朕早就听说你在太宗朝攻取皮岛立奇功,在先皇朝力胜蒙古大力士,可为咱满州长脸呢,真称得上百战百胜巴图鲁!”
“不敢!奴才此生大小仗阵三百八十九战,也还败过三五回。叫我口服心服的,只有三十三年前皮岛海战败在定南王手下那一回。孔有德是真勇士!”
“你向四贞姑姑要定南王刀剑做遗念,就为的这个?那,你手里一定存了好些好刀好剑啦?”
“是,奴才最爱好刀好剑好马好弓。”
“哎呀,太好啦!”玄烨差点儿忘了身分,像所有喜爱刀枪武艺的小男孩儿一样跳起来,“朕也最好这些!快领朕看看去!” 鳌拜于是带领圣驾来到校场边阅武楼。
楼上收藏室大门一开,玄烨吃惊地停住脚,眼花缭乱,不知该往哪儿看、看什么才好!御前侍卫们也都瞠目结舌,是不是天下的刀剑匠人都给这间收藏室进贡?
大到三百斤的关王刀黝黑乌亮;长到四尺五的宝剑寒光凛凛;最小最短的腰刀可以攥在手心,外面套着华丽无比的景泰蓝刀鞘。长剑短剑、宽刀窄刀,柄上鞘上镶满珠玉宝石,任何一把的价值都无法估量。更有人们很少见识过的蒙古刀、藏刀、西洋刀、南洋刀、波斯刀、俄罗斯刀……
室中正中一条长桌,摆满了上过阵饮过血的宝刀,直的弯的单刃的双刃的带血槽的有尖钩的…… 那上面斑斑点点,似锈迹又似血迹。想想当年夺人首级刺人心窝的情景,这凛凛刀锋,真令人不寒而栗!
鳌拜祖父索尔果的佩剑,放在最醒目的地方——一只白玉雕就的台架上。当年这位瓜尔佳部落的族长,就是佩着这把剑领了五百部落子弟投奔努尔哈赤,为大清的始皇帝贡献了一支最出色的劲旅,为统一女真各部立了大功。
两个并列的低一些的金支架上,横放着费英东和卫齐的佩刀。费英东,鳌拜的伯父,位列开国五大臣之首,曾任攻明大战的总指挥,佩刀饮足了汉人的血。卫齐,鳌拜之父,是太宗皇帝驾下一员勇将,佩着这把刀南击明军,西攻蒙古,战功赫赫,威名远扬……
好动好斗,喜爱从弹弓、石子、棍棒到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原本是一切男孩子的共性。所以玄烨一进室门就迫不及待地扑向那些珍贵藏品,摸摸这试试那,忙得不可开交。当垂手恭立在侧的鳌拜一一说起藏品的来历时,他肃然起敬,渐渐沉思、渐渐坠入对满洲先世的追念之中,以至鳌拜请他下楼他似乎都没听见。
“皇上,请到楼下阅武厅,还有弓箭……”鳌拜又说一遍。
“不,朕要看你的马!”玄烨突然兴致勃勃地要求。
鳌拜严肃恭敬的表情后面隐隐掠过一丝得意:“皇上,奴才爱马,养马也多,通看一遍,怕耽搁皇上回宫。”
“那,看你最喜欢的马吧!”
鳌拜略一思索,回头对兄弟巴哈吩咐了几句。
玄烨在阅武厅坐定,刚刚端起随从太监进奉的奶茶,耳边一片马嘶声马蹄响,他立刻跳起来,推开食盒,急急忙忙跑出厅门。鳌拜和随从们也赶紧跟了出来。
校场那一头,马群簇拥,嘶鸣蹦跳,很是热闹。从中走出一列五颜六色、鲜艳夺目的高头大马,每马有一人牵堰绳、一人在侧侍候,傍近阅武厅静静停下。
鳌拜朝那边做个手势,牧夫牵来一匹杂色马停在阶前,请立在阶上的小皇帝观看。
“这是一匹老马呀!”玄烨失声叫出来。
确实,此马瘦骨嶙峋,步态已很衰弱,鼻眼耳畔毛皮松软打皱,眼睛也如生花琉璃,毫无神采。但它身披金黄色绣虎的锦缎马衣,长而稀落的马鬃马尾里编进金箔银丝,额前用细细的银丝缕缀着一颗血红的宝石。
鳌拜动情地搂了搂马头,老马也轻轻在鳌拜手背上蹭蹭耳朵,彼此的亲切如同朋友兄弟。鳌拜轻声说:
“皇上不是要看奴才最喜欢的马么?…… 它叫五花骢,我的老朋友,三十七岁半了,真是老寿星!…… 三十年前二次征皮岛,奴才为先锌,渡海搏战,五花骢带着奴才冲击敌阵,无往不胜。奴才因功进梅勒章京,头一次得获巴图鲁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