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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塘瘟疫过后,满兵不敢再来驻防,但当初盘放营债的旗丁还常常跑来要账,于是人们得知,他们的参领,在萧塘大火的次日被杀。后来人们又得知,那天的海贼内犯本是假的,那些放火抢劫的蒙面海盗都是满兵扮的。参领的目标在宋家,进门就放火抢人。本要杀宋岁寒灭口,不料他武艺高超,十数个“海贼”不能近身,反被他砍死两个夺路逃走。参领怕露馅,抢走那两具“海贼”尸体就急忙退兵,天黑又慌乱,竟错抢了一具民尸。宋岁寒归来一认清那具“贼尸”是驻防满兵,便明白了真相,立刻赶往营中去救妻子和妹妹。
至于结果,传说不一。有的说宋大嫂代替容姑入洞房,刺死参领后自刎;有的说宋岁寒杀了参领、背着妹子出逃,断后的宋大嫂被乱箭射死;也有说宋岁寒假作应允,前去贺喜,杀了参领,带着姑嫂俩远走他乡。无论怎么传说,总之参领被杀无疑,宋岁寒一家确实失踪了。
陆健非常感慨,对这一家满心敬重。只要想想那天晚上的情景,可以断定传说不虚。官兵害民如此,百姓何以为生?可是又有谁敢道出真情上告地方呢?而且满洲八旗,地方官可奈其何?再说,就萧塘镇眼下实情而言,谁有心思去管那么多事!能活下来,就是大大的福分了。
萧塘经历了瘟疫、兵灾,人口锐减,日趋贫困荒僻,地方官的治理懒得触及这毫无油水的海隅僻地。陆健竟下决心在此定居。当萧塘镇的人们想起该给小伢子们念些书的时候,陆健被邀做了书馆的蒙师。
第二章
一
到了康熙三年,八旗官民、朝廷上下开始蔓延一股乐滋滋的信心,入关二十年了,好像这时候才打心眼里确认,国祚久远,大清满洲终于在中华大地立定了!看看吧、南明灭了,郑成功死了,流窜在湖广郧、襄山中的李来亨、郝摇旗等李闯余部,也在征剿大军合围中覆没,最是哭庙、奏销、通海、明史四大案,震惊天下,总算让那些心存异端、专爱兴风作浪的蛮子文士服帖了。四辅臣执政,真是雷厉风行,横扫千军啊!
此时,就是最公忠体国的人,也不免想到,该好好经营经营家园,过过舒心日子了。于是他们发现,家下人口不知怎么增加了许多,住处又窄又挤,奴婢不够使,庄田竟减了数,日子过得入不敷出,紧紧巴巴。一股风自然而然地刮起来,越刮越大,各旗纷纷上奏说地亩不够数或不堪耕种,乞朝廷拨地。朝廷又不能凭空变出田地,意思就是能再来一次入关之初的壮举——圈地。
今天,这件大事将由议政王大臣会议。
会议的地点还在中左门。因几位王爷未到,先来的人都在廊下值房喝茶吸烟,谈笑聊天。鳌拜进门见苏克萨哈和议政大臣费扬古一处说话,便走上前去。
费扬古心宽体胖,是议政大臣中有名的乐哈哈,正不住地顿足笑道:“真是俗话儿说的,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几天晴了,反倒直冻脚。”
苏克萨哈指着费扬古脚下:“我送你一句汉人诗,叫作‘地冻马蹄儿声得得’。”说罢哈哈一笑,呼出一团团白气喷向费扬古。费扬古近日学读汉人诗词,汉话说得也不错,眼睛一眯,点点苏克萨哈的嘴:“有来有往,得还你一句:‘大寒猪嘴儿气腾腾!’如何?”
两人一同大笑,把刚刚来到跟前的鳌拜笑得莫名其妙,只当在笑他。苏克萨哈忙把两人的对句用满语向他讲了个大意,自然没了味道,鳌拜也不觉得可笑。苏克萨哈怕他心上犯疑,又说:“费扬古近日又学诗同又学相法,你不如求他相相面。”
鳌拜果真朝前凑了凑:“你老兄还有这一手!来,烦你给我相看相看吧!”
费扬古滑稽地皱皱鼻子,随后便凝神静气地盯着鳌拜的脸看,半晌,十分严肃地说:“恕我直言,你左相像马元帅,右相如卢太师,后半生腾达荣显,必达高位。”
鳌拜逊谢:“哪里能够,借你的吉言吧。”
苏完萨哈突然大笑,鳌拜奇怪地看看他,他连忙忍笑点着费扬古的鼻尖:“你呀,小心他收拾你。”
费扬古哈哈一笑,拍拍鳌拜的肩膀:“小老弟,开个玩笑,别放心上!”
鳌拜完全不明白其中奥妙,还想问,侍从禀告说王爷到了,大臣们匆匆出门迎接,这个小插曲就放下了。
中左门的议政王、贝勒、贝子、大臣会议简称议政王大臣会议,仪同坐朝,向来威严庄重。最尊贵的位置原属安亲王岳乐,因为与先帝同辈的近支王爵中只有他健在,不过去年已辞议政,所以正中放了两张小型宝座,分左右坐着康亲王杰书和简亲王德塞,他们肩下又分别有信郡王鄂札、庄亲王博果铎、平郡王罗科铎和贝勒尚善、杜兰等人的座位,再以下才是议政大臣们。大臣对王爷贝勒必须先跪安后入座,不能失礼,但议政时则允许各抒己见,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皇上批办的事,议政会议若坚持不通过,也不能办,这也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四辅臣辅政以来,为复祖制花了很大力气,议政王贝勒大臣们心里都是感激的,作为回报,也处处给四辅臣撑腰,何况四辅臣都参与议政呢!
康亲王宣布了议题,首辅索尼随即展开一份折本,清清嗓音大声读道:
“户部复查,镶黄、正黄、正白、正红、镶蓝各旗,壮丁一百口以上而地亩不堪者,共二万六千四百五十名。应将顺天、保定、河间、永平等府属州县圈出地亩十三万二千二百五十垧分给各旗,每一壮丁给地五垧,准令迁移,并请差部员、旗员会同地方官酌量换给……”
再读几份,都是各旗要求给地的奏本,“请诸位王爷贝勒大臣议一议,户部圈地的折本是否准行?”
费扬古扬脸问:“索大臣,太皇太后有何旨意?”
鳌拜和苏克萨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索尼,索尼又清清喉咙,说:“呃,我们原照户部奏本拟了圈地方案请旨,是太皇太后圣谕下议政王大臣会议的。”
“哦,是这样……”费扬古捋了捋他卷曲的胡须。
鳌拜心里很不高兴。圈几亩地算什么大事,也值得去惊动老太太!偏偏索尼坚持上奏,无非自诩忠慎罢了。自辅臣辅政以来,凡有奏举,太皇太后总是照准,从不驳回,去年连安亲王都因得罪辅臣而辞了议政嘛!唯有这次,虽未驳回,也未恩准,来了个“下议政王大臣会议”!索尼、遏必隆、鳌拜是两黄旗的,苏克萨哈是正白旗的,可都利益枚关,碰上这么个不大不小的磕绊,能不犯嘀咕?
鳌拜向来敢说敢做,立刻接过话头:“这原是小事一桩。只消诸位王爷贝勒大臣点点头,着手办就是了。”
出乎意料,好一阵没人对这“小事”“点头”,竟冷场了。苏克萨哈转动目光挨个儿看过去,暗暗掂量:康亲王素来谨慎,庄亲王才十六岁,百事不懂,不开口倒也罢了,简亲王怎么不吭声?若不是辅臣当政,你德塞能嗣王爵么?…… 还有平郡王,这也是为你正红旗谋利,你倒不说话!……
贝勒杜兰先打破沉默:“这可不是小事。是不是准行,得好好商议。”
杜兰是礼亲王代善的孙子,辈分与杰书、德塞相同,都是当今皇上的隔房堂兄。他开了头,大家才活跃了一些,不免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平郡王罗科铎因顺治十五年平定云贵有功,这次又是受利旗份,气比较粗:“户部此奏是正理!入关以来历年征战,旗下官兵个个争先听命,效死疆场,理当赏恤!别处不知,只正红旗许多弟兄实在是家口日增、田产日减,穷困不堪!”
杜兰皱眉道:“就怕扰民太过而失民心。”
简亲王德塞笑笑:“天下府州县千千万万,就拿这四府州县全都圈了,又算得什么?”
杜兰领的镶红旗,想必是心存妒忌。苏克萨哈笑吟吟地说:“这次圈地,虽说先题请这五旗,那是因为另三旗折子上得晚了一步。下回全都补上。”
杜兰脸上一红,瞪了苏克萨哈一眼:“我又不是为本旗来争地!”
苏克萨哈依然满面春风:“都是为大清兴旺嘛!八旗强则天下安,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谁也想不到,平日嘻嘻哈哈爱说爱笑的费扬古,突然站起身严正地声明:
“依兄弟看来,这圈地之法不可行!”
众人一惊。费扬古平日商议国事多半随大流,也有独树一帜的时候,但从没有今天这么正言厉色。
苏克萨哈笑颜不改,语调里却藏着露骨的讥讽:“老兄,你们镶白旗早晚有一份,着的什么急!”
费扬古瞪起了眼珠子:“你当人人都只顾自家庭院田庄,只往自家旗份捞好处么?”激动中他竟走下座位,站在会议圈中心指手画脚,“入关立国二十年了,若至今还不体会太宗、章皇勤政爱民之心,那可真是不肖子孙了!先帝爱民,爱的是宇内万民天下万民,大清版图内一切人民。入关初天下纷乱、土地荒芜,圈地之举尚且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天下一统,日见繁荣,又行圈地,就不怕失人心?”
鳌拜惊讶地扬起浓眉盯住费扬古:“你不是满洲人?替谁说话?念那蛮子的鬼书,迷了心窍吧!”
费扬古不睬他,只管往了说:“先帝圣明,早看出圈地害民,屡下严旨,永不许圈占民间房地,圈占之风才算刹住;十年来天下安定,国家财赋钱粮才得充裕,也才能平定云贵收复厦门,成就天下一统的大功业!……”
费扬古这几句话说到众人心里。圈地不同于逃人法,早在十二年前就明令禁止。从习惯和心理上说,恢复此举大家都有顾虑。至于庄亲王、平郡王一辈年轻王爷,都是在这十二年中长大的,对此更觉没有把握,都迟疑着不知说什么好。
鳌拜涨红了脸,努力压住火气,争辩道:“这叫什么活!平定天下一统四海,靠的是兵强马壮,与禁圈地什么相干!如今圈地,正是给八旗劲旅增威,才能威临万民、威镇四海!”
费扬古不屑地一摆手:“立国之本是民心还是军威,自有古训,用不着跟你争,就说这地亩不足又是怎么回事?入关之初圈的地都足够多足够好嘛!十多年来,或者经营不善不事农桑把农田撂荒,或是不务正业吃喝嫖赌还债卖田,回过头又叫唤地亩不足不堪耕种!这样下去,圈地补给还有个头吗?越是懒惰浪荡鬼越得甜头,岂不是要朝廷养着这一大堆懒虫?奖懒罚勤,傻瓜才那么干!这是十足的误国之道,不可行!决不可行!”
索尼、苏克萨哈和遏必隆都看着鳌拜,担心他辩不过费扬古;众人也都注目鳌拜,显然认为他输了理落了下风。
鳌拜大怒,无法再维持宰相风度,一推坐墩,大步走到费扬古面前戳指骂道:“费扬古,你这背天忘祖的混蛋!……”
费扬古毫不畏缩,直盯着鳌拜,满脸轻蔑:“你要干什么?要讲打,咱们都是战阵里杀出来、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谁怕谁?要讲骂,我费扬古不比你少条舌头少张嘴!眼下是议政!既是祖宗传下来的成法,我这议政大臣议一议,也得挨你骂?你不过位列辅臣之末,竟敢如此跋扈,仗着谁来?……”
众人连忙劝阻,把两人拉回座位,康亲王责备费扬古,索尼拦住鳌拜,要他们各自谦抑,不要失了大臣的体面。一时间议政场所内乱纷纷的,费扬古在东,鳌拜在西,各围着许多人劝解,倒像是对峙的两个圈子。高高低低的嘈杂,填满了空阔的中左门。
一名笔帖式进门跪禀:太皇太后遣侍卫传旨。众人猛的一静,发现那侍卫就站在笔帖式身后,正冷冷地看着对垒的两圈大臣。这御前侍卫,正是费扬古的儿子倭赫。
众人跪倒,听倭赫朗声宣告:“太皇太后谕知诸王贝勒大臣等,钦天监奏:‘自去年十一月下旬,彗星见,经五十余日,历一十二宿,白光黯然。’此乃上天垂象示警,应力图修省,不难转祸为福。钦此。”
传旨完毕的倭赫,又睁着他那冷静得有如含冰的眼睛,对众人看了几眼,静静地退下。
议政王贝勒大臣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太皇太后命人传旨,原也没什么特别。可是谁敢断定,这不是她老人家对今日议题不表态的表态呢?“力图修省”,是什么意思?派来的侍卫,又偏偏是费扬古的儿子!
户部的这份折子,众人议了许久。最后议得:“各旗地亩不堪不足者,着副都统查明回奏备案。圈地事宜,待户部尚书侍郎等踏勘回奏后一并办理。”
这样一来,圈地的事就推迟了。
会议后,四辅臣碰头,都闷闷不乐。这是他们执政以来碰的第一个钉子。索尼默默沉思。遏必隆向来难得出声。鳌拜一拳砸在桌子上,余恨未息地瞪着鹰眼:
“竟敢藐视辅臣这样下去,咱们怎么管事!…… 笑面虎,以前竟没看透他!”
苏克萨哈带笑不笑地:“藐视辅臣,并非自今日始。就是今日,不也侮弄你一场吗?”
鳌拜一愣,陡然想想:“你是说,他给我相面?”
“还不明白?”苏克萨哈冷笑,“他说你左相马元帅,右相卢太师,按汉字,马卢相连,是个驴字!”
“混蛋!”鳌拜暴怒,直跳起来,络腮胡子都挓开了,额上青筋蚯蚓般扭动,脸也涨成猪肝色。他最不能容忍说他相貌似驴,连同音字同形物都忌讳。若下人犯忌,他早就要他们的脑袋了!遇上这个费扬古,竟拿他没办法 …… 苏克萨哈冷眼看鳌拜,心里暗暗叹息:怪不得他恼火,发怒的鳌大臣脸憋紫了,又鼻梁长、人中长、下巴长,真和执拗的驴子有几分相像哩!
索尼生气地说:“太不成体统了!如此狂傲,无非仗着儿子是御前侍卫,父子们有些战功,唉!”他气恼当然不止为此。辅政以来,每有举措总是鳌拜打头阵,苏克萨哈接二阵,遏必隆善后,他总揽全局,鳌拜的刚勇、苏克萨哈的圆柔、遏必隆的老成持重和他的明智忠心,配合得天衣无缝,博得朝野称善,想望治平。日后他也不难与历代贤臣名相同列于青史。今日看来,怕不容易。冲突开了头,接下去还不知有多少麻烦呢!
沉默片刻,遏必隆皱眉说着大实话:“真不明白,今儿议政怎么这么不痛快!……还有钦天监那道奏本!”
“什么钦天监!”苏克萨哈懒洋洋地接过来,“不就是汤若望那个洋鬼儿!谁知道他背后捣的什么鬼!”
索尼与鳌拜互相看了一眼,也都沉默不语。
遏必隆想了半天,叹道:“要是有皇上的御批,这事兴许倒好办了。”
皇上?皇上还不到十周岁,成年亲政遥遥无期。而且这位小小天子,又是如此的……索尼苦笑着,摇摇头,觉得肩上的担子越发地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