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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童子再看看周贻瑾,忽然整个人丧气了起来,再生不起妒忌的念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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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荡出白鹅潭,船行悠悠,蔡清华指着竹帘外的浩渺水波说:“我浙省钱塘江外,也是一片大水,但比起这直通南海的珠江汇流之地,却还是相形见绌了。”
白鹅潭是江海交接之处,河南地在二百年后被视为陆地,而在此时却被视为岛屿,因此这时的白鹅潭可以说是江面,也可以视为近海。
周贻瑾道:“这里还只是江口,若是再往南出了海湾,进入南海大洋之中,那才叫一个浩荡苍茫。”
蔡清华道:“你见过?”
周贻瑾忽觉失言,周清华笑道:“怎么,对着师父我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你的阴私我知道的可不少,真要对你不利,够你死上三十回。”
周贻瑾想想也是,在蔡清华借个由头将那童子撵开几步后,才低声说:“承鉴好玩,曾驾驶英夷大船出过海,我跟着去了两趟。”
蔡清华道:“广州人总把山高皇帝远挂在嘴上,果然不假。”
吴家不是普通人家,是十三行行商,官府里挂了名的,吴承鉴私自出海,如果传了出去,后果难以预测。
周贻瑾道:“承鉴玩性一发,往往不知轻重,此事出我之口,如果出事,我必与三少连坐。师父若还顾念师徒之情,可莫害我。”
他想蔡清华应当不会害自己,所以故意将自己连坐上去,要让蔡清华投鼠忌器,只要蔡清华不想害了自己,就不至于拿这件事情来对吴承鉴不利。
“你我之间,何必多此一语。”蔡清华笑道:“我若是会拿你无心失言来害你,你刚才就不会向我坦白了。那天晚上,我也不敢应你之请在花差号上留宿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长长一叹。
周贻瑾道:“师父叹什么?”
蔡清华道:“这么要害的事情你都对我坦白,那就是仍然信任我。可是换了以前,后面那两句话是不会说的。可见在你心中,吴承鉴的分量竟是比为师的重了。可恨啊,可叹!”
他说着拿起酒壶,自己斟了一杯酒干了。
周贻瑾默不搭腔,也举杯呡了一口,转个话题说道:“师父随东主赴任,竟然还带了家乡好酒千里入粤。”
蔡清华笑道:“我怎么可能这么做?这是我刚刚抵穗那日,有不速之客放在我客房里的,我看只是半坛开封了的酒水罢了,扔了也怪可惜的,也就没有推却。”
周贻瑾道:“师父今日在广州城,果然炙手可热。”
“哦?”蔡清华道:“何以见得?”
周贻瑾举起手中酒杯道:“壶是普通的壶,杯也是普通的杯,但杯中之物却是三十年陈的状元红,且不是粤省仿制之酒,就是我们绍兴人家酿的花雕。此物放在浙江都不可多得,到了外省更是珍贵无比。”
蔡清华笑道:“不错,不过你这根舌头更珍贵,价值千金。”
周贻瑾继续道:“广州城内,这个年份的状元红只两家有:粤海关监督家里有几坛,但以吉山的根脚与脾气,对师父你最多也只是虚应故事。除了吉山之外,有此珍酿的也就只有潘家了。潘家身为十三行之首,冒着被吉山猜忌的危险,也要如此细心地琢磨师父的喜好,举重若轻、半偷半摸地拿出如此珍酿来讨好师父。此举既可见潘有节用心之苦,而能让潘有节如此用心,师父如今在广州城势头之炙手,自然也可想而知了。”
蔡清华听了这话,不否认,不发笑,却盯着周贻瑾,两眼都在发光。
“师父为何这么看着我,若放在十年前,我非以为师父对我有什么意思不可!”周贻瑾的酒量其实是不错的,不过他的体质属于“伪酒量不行”——也就是喝点酒脸上就有反应,所以双颊已经出现淡淡的红霞。
蔡清华笑道:“岂止有意思,简直非卿不可!只喝一口酒,就能道破背后的无数隐秘,若大方伯能得贻瑾为入幕之宾,这广州城内外,大方伯便能了如指掌。”
周贻瑾道:“我早跟师父说过,徒儿我如今无心功业,只想在三少荫下享乐养老。”
“你才几岁,就说养老的事情!”蔡清华笑道:“再说了,你再跟着吴承鉴,只怕那乐也享不了几天了,一旦大屋倾倒,好徒儿,你别说养老,说不定还要遭受池鱼之殃。”
“消息传的可真快。”周贻瑾道:“惠州的事情,竟然连师父也知道了。”
“惠州什么事情?”蔡清华双眼一眯:“惠州什么事情?”
周贻瑾没想到他竟不知道,但想此事广州城内外已有不少人收到了风,以蔡清华如今的面子,只要他肯去打听,就没有打听不到的,便将惠州丢茶之事,简略说了。
“原来如此。”蔡清华沉思片刻,道:“那就更没错了。吴家之倒,就在旬月之间了。”
周贻瑾问道:“师父,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到了现在,你们也翻不了盘了。”蔡清华点着头:“是永定河的事情。”
“永定河?”这回轮到周贻瑾愕然了——因为这个回答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永定河怎么了?”
结果蔡清华说出了一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话来:“永定河去年又发大水了。”
第十五章天子南库
周贻瑾想了想,果然记起了此事。
永定河旧名无定河,以河道迁徙无定而得名,乃是北京之水道命脉,此河安则京师安,此河患则京师涝,康熙皇帝在位时,对这条河下了大本钱,筑成大堤,企图一劳永逸,因此改名为永定河,不料堤防是加固了,自上游冲下来的大量泥沙却淤积在了河槽之中,导致河床急剧抬高,堤防反而被屡屡冲垮不断决溢,这又迫使朝廷继续加高堤防,久而久之,其下游竟然与黄河下游一般,变成了一条高出地面的悬河。
入乾隆朝以后,永定河的水患更是逐年增多,去年那场大水虽然不小,但因为永定河水患太过频繁,所以周贻瑾也没怎么关注。
“永定河水患又怎么了?”周贻瑾问,他心中也在疑惑,难道几千里外北京城的一场水灾,还能跟广州城的吴承鉴扯上什么关系不成?
蔡清华笑了笑,道:“看来你心中一定在想,北京城发一场不大不小的水患,能跟广州这边有什么关系,对吧?”
周贻瑾也不否认:“其实也有关系,去年水患的时候,十三行这边各家都捐献了不少钱。”
蔡清华道:“那笔钱,其实并不够。”
周贻瑾道:“大清国都的一场水灾,抗灾治河的钱,也不能都由十三行来出啊,想必山西晋商、扬州盐商,也都有捐献,而且也不能都指望民间捐献,大头还是要看户部与大内。”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蔡清华挥了挥手,本来回来斟酒的贴身童子,又让他打发去船艄,这才压低了声音道:“灾难突来,皇上降旨,让户部拨款救灾,结果这场水灾却捅出了一个大问题来:原来户部早就没钱了。”
周贻瑾道:“不可能吧!去年那场大水,听说也不算很大,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户部会亏空到这个地步?若是如此,怎么也没听官面上谁捅了出来。”
他人在广州,但为了帮吴家,还是拿钱在北京那边维系着京师耳目。户部若出现这么大的亏空,官场若有人捅破,他不可能不知道。
蔡清华笑了笑:“自然是有人盖了下去。”
“谁?”
“还能有谁。”蔡清华笑道:“谁做着户部尚书,谁就要把这件事情给盖下去!”
“你是说…和珅?”
蔡清华的笑,变成了冷笑:“除了他,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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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贻瑾去见蔡清华的时候,恰好短腿查理跟着穿隆赐爷一起回来了,查理告诉吴承鉴澳门并没有来历不明的大宗茶叶现市,赐爷派去惠州、东莞、佛山等地的人回禀的情况也是类似。
吴承鉴听了这些回禀,再综合之前种种,呆了有半晌,慢慢的整个人就瘫在太师椅上,刚好有一个大浪拍打过来,冲得满舱摇晃,幸好舱中家具都钉死了,但吴承鉴的身形也在浪拍中晃荡了起来。
“三少,”短腿查理中英文夹杂地问:“事情是不是very糟糕?”
“是very、very糟糕…”吴承鉴吁着气说:“茶叶在惠州失踪,然后我大哥、老顾相继前去查探都没得到线索,事情能干得这么干净利落,必定不是宵小之辈所为。天下事无利不起早,对方劫了茶叶,若是图财,就一定要趁着秋交之前动手。”
“没错,”穿隆赐爷搭腔说:“一旦季风节过,茶价必然大跌。”
“可现在各地都没有批量的茶叶出笼,”吴承鉴皱着眉头:“对方劫了茶叶却不乘价钱高分销贼赃,此事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不需要分销,只要到了时候,就可以一并出手。且粤省批量卖茶,能出高价且吃得下这么大批量的,只有十三行。”
穿隆赐爷道:“现在秋交已经到中后段了,全省银根都在吃紧,谁能吃下这么大批量的茶叶?”
秋交完成之前,洋商捂着银子准备买预订好的货物,行商的钱早就都换成了货物等着出洋,买卖双方在这个季节都很难有大量的流动资金。
要等秋交完成,银子进入十三行,行商们盘点完毕,再分发到各二线商人、三线商人,那时候整个广州就会迎来一次丰收的狂欢。但是在那之前,越是接近秋交尾声,银根就会越紧。
“要吃下这么大批量的货物,当然要靠洋商啊。”吴承鉴说。
“no,no!”短腿查理说:“欧洲各公司,不会等到现在才开始采订货物的,应该早就把货物预订好了,带来的白银都得准备用在这上面,现在不会有哪一家还有这么多的余钱的。”
“有两个方法。”吴承鉴说:“各家公司应该都还备有资金以应变的,不见得所有人都会把钱都花光,当然,这批茶价值太大,任何一家一时间要独自吃下都会很难,但如果将这些余资搜集起来,还是有可能能吃下这批茶叶。”
“那就是短期高利贷了。”短腿查理说:“上帝啊!三少,你知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借钱,那利息得有多高吗?一定得高到离谱,才有可能让各个公司把余钱抽出来。”
“是的,查理,这真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毕竟也是一个可能。”吴承鉴说:“所以接下来这几天,你要到洋行那里跑跑腿,看看有没有人在四处筹钱,如果有,这个人十有七八就是这批贼赃的预订买家了。”
“好的,三少,”短腿查理说:“交给我了,这么大规模的借贷,不可能做得毫无痕迹,只要有这件事情,我一定能调查出来。不过,你刚才说有两个办法,另外一个办法是什么?”
“另外一个办法就简单多了。”吴承鉴苦笑说:“劫了茶叶的人,最后只要直接卖给米尔顿就行了。”
“天,你是说…让东印度公司买贼赃?”短腿查理高叫:“那不可能!东印度公司是有世界声誉的大公司,米尔顿先生也是鼎鼎有名的大商人,他不可能为了一点小小利益就购买贼赃的,不可能!”
“你叫的那么大声做什么?”吴承鉴说:“是为了掩盖你的心虚吗?哈哈,查理,你自己刚才说的这几句话,你自己也不相信吧?”
短腿查理的脸红了红,却还是说:“米尔顿先生和你们宜和行是做了好多年买卖的生意伙伴了,难道你对他还不信任吗?”
“现在,我对谁都不信任。”吴承鉴说:“家里的人,行里的人,统统都不信任,何况是个只见过几次面的英国佬?嗯,查理,我可没说你。”
短腿查理哈哈笑了起来:“行了,三少,我虽然是英国佬,可我跟你可不只是见过几次面哈,有了这个定语,我不在你的言语攻击范围之内。”
“可是三少,”穿隆赐爷说:“不管是有洋商集资买脏,还是最后由米尔顿先生接手,这个要去出货的人,可都不可能是普通商人啊。”
乾隆皇帝的“一口通商”政策下达以后,所有进出口贸易都被禁止,洋商要入华、华货要出海,全都必须通过十三行。现在还是乾隆朝,朝廷在对外的事情上法禁森严,零星半点的走私还是有的,但大规模的买卖却还没有脱控。
穿隆赐爷道:“无论是哪个可能,这个劫匪都必然是有洋商的门路,而能有这门路的,必是在十三行中无疑。”
“你到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吗?”吴承叹指了指自己的瘫姿:“你没看我刚才一听你们的话,整个人就都没力气了吗?”他叹了一口气:“内部的敌人,还没抓到,但外部的敌人,已经很明显了,那家伙就躲在十三行里头。”
短腿查理和穿隆赐爷面面相觑,吴承鉴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阿爹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一直是与人为善,我大哥这几年窜得是比较猛些,但也是在对国外开源啊,并没有向国内吞并谁家的产业。十三行里头同行相残虽然常见,但劫货卖脏,这种事情做出来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只要宜和行经历此劫而未倒,往后就是不死不休的死仇了!到底是什么人,要冒着被我吴家报复、被同行忌惮的风险,来狙击我们吴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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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贻瑾是走一步算七步的智士,听到“和珅”的名字,已经隐隐感到不安——这尊神对广东地面来说太过巨大,如果三少的事情和他有什么牵连,那准没好事。
然而为诱引蔡清华多说一些,他还是道:“但是这没钱了的事情,可怎么盖?刑名上出了差错,可以掩盖,没钱用就是没钱用,除非变出钱来,否则怎么盖得住?”
蔡清华道:“这件事情,我们原本也觉得奇怪,和珅虽然左遮右掩,却还是走漏了风声,大方伯当时还在礼部任职,得到了消息后觉得是天赐良机,就联系了朝中有志之士,准备倒和。几位言官御史连弹劾的奏折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了最后关头,和珅忽然拿出了钱来,把亏空的账目给平了。”
“钱不可能无中生有,”周贻瑾道:“莫非和珅自己掏腰包补亏空了?”
蔡清华哈哈大笑:“你觉得有可能吗?”
周贻瑾道:“若是不然,那就是挪东墙、补西墙。”
和珅不但是户部尚书,还是内务府总管,户部尚书管的是国库,那是朝廷的公家钱,内务府总管管的是内府,那是皇帝的私房钱。
蔡清华道:“这事没人能说得清楚,但大方伯私下揣测,却觉得此事极有可能。”
“挪东墙、补西墙,挪走东墙的砖头,就算西墙补上来,这东墙迟早也要倒。”周贻瑾道:“若他真敢这么做,那不但是胆大包天,而且是饮鸩止渴。”
蔡清华道:“可要是让他再把东墙也补上呢?”
周贻瑾道:“户部亏空了去挪内务府,内务府再亏空,他还能从哪里挪去?”
蔡清华笑道:“你可别忘了,朝廷的公库虽然只有一个,皇上放私房钱的地方,却是南北各一。”
周贻瑾的脸色,忽然大变。
“十三行,十三行!洋船争出是官商,银钱堆满十三行。”蔡清华笑吟吟道:“如果说,内务府是皇上的北库,那这十三行,就是天子的南库!贻瑾,你说是不是?”
第十六章众兽分食之局
所谓的“天子南库”,这个说法听起来威风,实际上却不是什么好事——这相当于是说,这十三行富商们的财产,实际上都不是他们自己的,而是天子暂时存放在广州的私房钱,什么时候大清皇帝有需要了,就会找个由头问他们拿——这才是“天子南库”四字的真正含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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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周贻瑾脸色有异,蔡清华就知道他已经这位老乡已经意识到此事的凶险,可他又加多了一锤子:“不过,相当奇怪的是,我到达广州之后,这边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
什么事情也没有,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蔡清华的种种猜测纯属子虚乌有,而另外一种,则是危机被人为地隐瞒了起来,并为酝酿更大的危机做准备。
蔡清华道:“贻瑾,若是寻常时节,你想安享醇酒美人的好日子,那吴三少处也算是个不错的去处,但十三行近期将有大变,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做师爷的人,但愿扶得东家上青云,却绝没有与东家共患难的道理。你若理智尚存,就该另谋去路了。”
周贻瑾眼皮垂了下来,沉思片刻,终于还是道:“师父的美意,徒儿承情。但三少于我实有大恩,当初若不是他,我在北京的那个关口只怕就过不去。现在他家有难,我更不能不顾而去了。但师父的这番情义,徒儿铭刻在心。”
蔡清华见仍然劝他不动,摇头道:“十三行一定要有大变的,如果没有惠州之事,我还想或许倒的会是别家,但既知了惠州之事,贻瑾,吴家之倒便已是定局,以你的才智,不该想不通这一点啊。”
周贻瑾却还是摇头。
蔡清华见他如此,非但不气,反而更加欣赏,叹道:“事主以忠,徒儿,你这禀性,大方伯一定非常喜爱。只是我两番前来都还请不动你,难道要你出山,还真得师父我三顾茅庐不成?不过我跟你说,大方伯的耐心虽好,但这广州神仙地,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出来一个能替代你的人,那时你要待价而沽,怕也沽不起来了。”
“徒儿不是待价而沽,”周贻瑾道:“只是当此之时,我不可能就这么弃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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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蔡清华告别后,周贻瑾满肚子都不是滋味,这比那晚喝得半醉硬生生吐干净还要难受。
到了花差花差号,眼看穿隆赐爷和短腿查理都在,又见众人脸色不好,就问何事,赐爷将事情简略说了,越说越是丧气。
周贻瑾也是怔了好久,才道:“承鉴,我有点私人的事情,要跟你说说。”
穿隆赐爷眼色好,就拉着短腿查理出去了。
周贻瑾这才将与蔡清华的约见与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了吴承鉴。
吴承鉴听了之后,瞪大了眼睛,半晌不作声。
周贻瑾摇晃着他,叫道:“承鉴?承鉴!”
吴承鉴被叫回神来,忽然拍舱门大叫道:“三娘,三娘!”
疍三娘听到叫喊,走了进来问:“怎么了?”
吴承鉴道:“去,去,把那些不怎么相干的小厮丫鬟,买的都卖了,雇的都遣走。”
疍三娘慌了道:“这是怎么了?”
吴承鉴叫道:“这广州不能住了!还好我早有先见之明,回头把花差号改一改,把吴家的产业贱价卖了,换成金银丝茶,载了一家老小,咱们到英吉利去,或者到法兰西去,哪怕去美洲开荒也好,总之这广州不能住了!”
疍三娘被吓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三少,三少!你这是怎么了?你跟我明说好不好,别这么着,我听着害怕。贻瑾,贻瑾,三少他这是怎么了?”
周贻瑾叹道:“眼前有个大难关,三少要发泄两句,你就听他发泄吧。”
“难关?什么难关!”吴承鉴怒道:“我原本还以为是被什么人狙击,没想到竟是一个饿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这他妈的是难关吗?这是地狱之门!贼老天!我说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还以为你真给我分配了个好人家,原来后手埋在这里!你不肯让我快快活活做二世祖也就算了,用得着弄这样一个局面来玩儿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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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在花差花差号上怼天怼地,发了小半个晚上的脾气,疍三娘于他骂声之中也插不进半句嘴去,自回舱后去,睡又睡不着,放又放不下,又走了回来。
就看见周贻瑾走近两步,几乎与吴承鉴呼吸相闻,才低声问:“真的要走?真要去法兰西?英吉利?还是南洋?”
吴承鉴脾气发过了,人也冷静了下来,道:“法兰西,英吉利,那边虽然早不是那些读书人以为的蛮夷之邦了,不过非彼族类,难有作为。我们若是过去,也就是去养老了。哼哼。”
周贻瑾道:“南洋呢?”
“南洋…”吴承鉴道:“那里…也不是能长久舒坦的地方。去到那边,他娘的我还不得筚路蓝缕地做开荒牛?”
疍三娘这时走了过来,说道:“其实你也还年轻,真辛苦个几年,能创下基业来再享福也成的。”
吴承鉴长长吁了一口气。
周贻瑾道:“其实这些都不是原因吧。其实你真正挂怀的,是吴老爷子,也吴大少吧?”
吴承鉴便像被人戳破了心里头的秘密,一下子别过脸去。
疍三娘微微一愕,也马上就明白了。
若是吴承鉴真的打定了主意举家私逃,莫说去到万里之遥的欧罗巴,便是近在南洋的马尼剌与暹罗,以吴国英之老、吴承钧之病,只怕都是撑不住的。
也就是说,如果吴承鉴是这么选择,那等于是要以父兄的性命为代价的。
周贻瑾道:“其实事态如此恶劣,若是说与吴老得知,为了你的前程,我想他们都会支持你的,哪怕为此舍了性命。”
吴承鉴回过头来,冷声冷语:“既然他们能为我舍了性命,难道我就不能为他们而留下冒险?”
“那怎么一样。”周贻瑾道:“你不是说过,二何先生断过症,吴大少没几个月好活了么?至于吴老爷子,就算保养得好,也是余年可计。你却还年轻,以一老一病,换得你一个逍遥余生和远大前程,这笔生意做得啊…”
“你胡扯什么!”吴承鉴大怒打断了他:“阿爹阿哥的性命,是能用年月来算的?!哪怕和阿爹只能多陪他几年,哪怕和大哥只能多陪他几个月,这几年、几个月,对我来说也是万金不换。比起这几年、几个月,什么逍遥余生,什么远大前程,那都是狗屁!”
他脱口说了这一通话后,忽然明白过来,知道周贻瑾是意在逼出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罢了。
舱房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周贻瑾这才笑道:“既然你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就是不走了。接下来怎么应对,可有办法?”
“怎么办?没得办!”
吴承鉴骂归骂,其实脾气发过去,心还是冷静了下来,就道:“船上的钱都给军疤抽去了,回头让吴七再去支一笔钱过来在船上存着。另外再支五千两,回头你想办法送给你师父。”
“他不会收的。”周贻瑾道:“不但不会收,而且他已经明说了,此事到此,总督府那边恐怕也无能为力,就算朱大方伯力能回天,他也不会出手,说不定到时候反而要再推吴家一把。”
吴承鉴眉头皱了皱,随即明白,冷笑道:“是了,我们吴家破了,你就只能去总督府当师爷了。”
周贻瑾唉了一声,道:“到头来,竟是我拖累吴家了。”
吴承鉴摆摆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各方利害聚合,恰巧形成的局面罢了,怨不得谁。嗯,蔡师爷这份礼还是得送,钱他不收,你就变成他能收的东西。我也不求到时候他能帮忙了,至少他提前给我提的这个醒就值这个价钱了,否则我们吴家被人吃干抹净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周贻瑾有些意外:“你有办法了?”
“办法?屁的办法。”吴承鉴道:“总之兵来象挡,车来马掩,实在逼得急了,看小爷我把棋盘给掀了。”
疍三娘道:“那这人还遣散不遣散?这船还改造不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