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笑了笑:“扭转乾坤暂时还没把握,不过送走光儿的事情,我早安排好了。”
蔡巧珠啊了一声:“有了这次的事情,外头的眼珠子一定盯得更紧了,还怎么送人走?”
“嫂嫂放心。”吴承鉴道:“我真要把人送走时,别说只送走一个光儿,就是咱们一家老小全都到英吉利法兰西去落户,我也能办到。”
第五十五章疍家
叔嫂两人把话说开了,蔡巧珠又问侯三掌柜的下落,吴承鉴道:“老顾请了他去喝茶,问问那批本家茶的下落。”
听说侯三掌柜被老顾带走,蔡巧珠瞬间就懂,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点头是觉得奸细既然抓到,落到他身上找到那批本家茶就有了指望,摇头却是以当前的局面来说,只怕那批本家茶就算找到了,吴家怕也是难以度过这个劫数了。
蔡巧珠刚才的这一番言语,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心思,就是那日听了吴六的话说吴承鉴对此次大难“胸有成竹”,所以就暗藏套话,没想还是没套出半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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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刚刚从右院出来,吴二两来堵路了,这次是老爷子来请。
吴承鉴无奈,又跟着二两叔来到后院,吴国英却没问他侯三掌柜的事情,只是道:“光儿的事情,你有什么打算?”
吴承鉴一听就知道老爷子已经把事情都看破了,就老老实实说:“另有安排。仍然是去吕宋,给那边亲族生意脚的信阿爹你还是要准备一下。”
吴国英也没多问细节,只是道:“这整件事情…昊官你有多少把握?”
吴承鉴想了一下,说:“要想翻盘,那是九死一生。”
吴国英道:“别赌了,带着光儿,你也走吧。以你的心计,便是到了海外,我相信也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不行!”吴承鉴道:“这宜和行是阿爹和大哥多少年的心血,就这么舍了,我不甘心。再说我和光儿走了,阿爹你怎么办?你的身子经不起风浪折腾,更别说大哥了。我说什么也得博一博。”
他们福建的生意人,骨子里都有一种深深的赌性的,纵然希望渺茫,但只要还有一线机会翻盘,便要放手一搏,这是渗入骨髓的东西,吴国英知道言语之劝无用,便不再说了,挥手:“去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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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回到左院,让吴七去把院落关了,屋里只留三个大丫鬟,吴七把人赶了个干净后回来,看看屋里气氛不对——夏晴手里拿着家法呢。
吴七叫道:“哎哟,三少,这是要做什么?”
吴承鉴指着吴七道:“给我打!”
夏晴笑道:“得令!”举起家法,当头当面地就打,把吴七打得在屋里头抱头乱窜。
夏晴的力气也就那么点,就算全力打下去也只是痛不会伤,但吴七却还是鬼哭狼嚎的,叫道:“少爷啊,我的少爷啊,小七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你就是要打死我,我也不怨,可怎么也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啊。”
吴承鉴骂道:“还问我犯什么错?就是要打你个口没遮拦的。”
吴七叫屈:“我怎么就口没遮拦了?哎呀,夏晴妹妹,你轻点,轻点。打是亲骂是爱,你要是不想嫁给我,就别爱得我那么重…哎哟,哎哟!你怎么爱的更用力了!”
看看吴七被打得额头破损眉角乌青,吴承鉴才道:“行了,晴儿。”
结果夏晴又多打了两下,春蕊过去拉住才肯罢休。
吴七上前哭丧着脸:“我的少爷啊,你究竟为什么打我啊。”
吴承鉴骂道:“嫂嫂对我的事情起了疑心,我估摸着是你走漏了什么风声给阿六,阿六又告诉了嫂嫂。”
吴七的眼珠子溜了一圈:“没有,肯定没有!”
吴承鉴冷笑:“你眼珠子这么一转,就说明肯定有,而且还不止一件。夏晴,给我再打!”
吴七滚到了吴承鉴脚边,抱住了吴承鉴的大腿,把风月场上学来的惫懒都用上了:“少爷啊,饶了我吧,我不敢了,不敢了。”
夏晴怕家法蹭到三少,就打了他几下大腿。
吴承鉴道:“我就知道,这个家就是一面筛子,哪里都漏风。”又对春蕊说:“你看看,连小七都把我的事情给漏出去。”
春蕊连忙替吴七求情:“七哥就算真的漏了什么言语,也不是有心的。再说六哥也不是外人。”
吴承鉴说:“他要真的有心漏风,这会子可就不是夏晴拿家法了。哼,我知道吴六是他亲哥,他信吴六,就像我信我哥哥。可这个宅子里,谁没一两个最信任的人?我之前一些事情不告诉你们,不是信不过你们,只不过所有的秘密,一旦出了口,一传二、二传三、三传五,多少泄密的事情,就是这么来的。”
吴七道:“我对别人口风可紧了,再说也不是我自己要说,但我哥哥看着老实,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骗谁也骗不过他,瞒谁也瞒不过他,有什么办法。”
吴承鉴狠狠踹了他一脚:“那行,我不要你了,回头你去左院服侍去,换了你哥来跟我。我身边就少个老实人呢。”
吴七又哭嚎了起来:“不行,不行,少爷啊!你不能不要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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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说换人,也就是说说而已。吴七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跟着他的人,两人厮混在一起的时间比亲哥吴承钧还多,这等骨肉相连的关系,怎么可能真的换人?今天闭门打了吴七,但最要紧的那两句话其实是对春蕊说的。
再往后的日子,吴承鉴忽然间就消停了。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连花差号和神仙洲都不去了,整天就窝在左院里,与夏晴做些欢快的事情,寻点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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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鹅潭那边,疍三娘连日不见吴承鉴来,虽然明知道此时正是多事之秋,却还是心中寂寞。忽然想起:“我的封帘宴,因为这阵子事情多,一推再推,他虽然说我封帘他一定要到场,但现在他怎么还可能有这个心情?看看第二次保商会议就要开了,到时候若是有什么事情,他必定更加没心情了。不如就瞒着他,干脆就把宴席给办了吧。”
她还是有一些梯己银子的,准备就拿出一些来,置办了一些瓜果酒菜,海鲜自有疍家供应。
宜和行全盛的时候,花差号上跑腿的人甚多,但最近连续出事,吴承鉴还没开口撵人,下头却就有人不稳了。
周贻瑾眼明耳聪,虽然常常在船舱里独自一呆就是大半天,但真遇到了事情却是干脆利落,为免这种风气蔓延,就先将花差号给清洗了一遍,将那些但凡有一两句抱怨怀疑的下人全部遣走,只留下四个小厮,四个丫鬟,两个仆役,两个妈子、六个水手——这些人或是受过吴、周、疍三人恩情,或者是性情忠厚纯良,或是对吴承鉴依附性很强,周贻瑾料得他们应该能与吴家共渡难关。
不过花差号实在太大了,一艘几百人都装得下的大船,一下子遣得只剩下二十个人,整艘船当即显得空空荡荡。
疍三娘只看到一片冷清,周贻瑾却就想到:“被遣走的人里头,必然有人心怀怨恨,他们知道花差号的虚实,如果第二次保商会议投筹对吴家不利,这些人就可能心生歹意,只怕会勾结宵小来犯。”
假如铁头军疤在此,招呼一声,一下子来个几十个护卫都不成问题,短腿查理那边也能很快募集到许多水手,但眼下军疤不在,让查理另外招募水手于此时也不合适,周贻瑾思索了片刻,忽想:“千日防贼,终究防不胜防,与其如此,不如自己做贼。”便有了计较,写了两封书信让人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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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疍三娘已经张罗起了封帘宴,她也不将事情做大,若换了往日,她的封帘宴能将整艘花差号都坐满了,现在只是准备在甲板上摆了八桌酒席,算是完了一个念想。
就算这样,船上的人手也有些不够,便来请教周贻瑾,周贻瑾说:“请些疍村的人上船吧。也让花差号热闹一些。”
这倒也正合了疍三娘的心意,就派人去疍村请人。
这一带疍村是受过吴承鉴恩惠的,又都与疍三娘亲,所以一叫就来了几十艘船,三娘的堂兄翁雄带了一两百号人来,准备轮番上船给疍三娘挑。
疍三娘道:“又不是要开这艘大船去打仗,哪里需要这么多人!”
“真要打仗,这些人也不够。”翁雄道:“总之你尽管挑就是。挑剩下的我带走。”
疍三娘在官商两道眼中地位卑贱,可在在疍村她的形象却伟大感人——为了家人卖了自己入花行,跟着又让吴三少大笔大笔地出钱,救了整条遭灾的疍村,这可是舍己为人的菩萨行啊。更别说这几年来她对附近的疍家多有救济——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许多疍家儿都乐意为她效力。
疍三娘看着那些已经上船的疍家兄弟姐妹,不好下决断,又来向周贻瑾求助,周贻瑾却不客气,就挑了二十几个手脚伶俐的后生,留在船上做打扫,又挑了十几个壮汉,留着干粗活,又挑了十几个悟性不错的,跟着水手帮忙操驾花差号,,另外挑了十个疍家少女,交给疍三娘去安排。
疍三娘要给这些人安排住宿,谁知翁雄道:“他们怎么能住大船上,可别脏了这里。”
疍家儿被地上人欺压惯了,非但不敢反抗,反而生出种自卑感,按翁雄的意思,就用十几条小渔船挂附在花差号周边,白天就让这些人上船干活,晚上就让他们回小渔船睡觉。
疍三娘道:“那怎么可以!那样太失礼了。”
那四十几个被挑中的人,却都觉得这样做没什么问题。
翁雄说:“那就这样定了吧。”
周贻瑾又招呼了翁雄到一旁来,对他说:“或两日后,或三日后,会有宵小上船偷盗抢劫,说不定还要杀人放火。”
翁雄吃了一惊:“什么!谁这么大胆?”
周贻瑾不答反问:“你们疍村之中可有些力大胆壮,敢与盗贼搏斗的么?”
翁雄道:“我们疍村不敢抗法,不敢抗汉,也不敢得罪旗人老爷,但贼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我们也要奋命一搏的。”
周贻瑾道:“这两天我会在船上安排一下,需要你那边再出八十到一百个人左右,能抽出这人手么?”
翁雄道:“没问题!附近十几条疍村,都常受三少、三娘的恩惠,我招呼一声,别说一百人,三四百人也没问题。”
周贻瑾道:“不要搞得太大,要把事情做得隐秘些,离花差号大概二里处有个刚刚露出水面的小沙洲,你暗中挑选人手,后天晚上开始,便将这百余人召集起来,开船到那沙洲附近,到了那里再说明缘由。若花差号上未举信号,你们不用过来,若见信号,马上发船来援,具体要怎么做,我回头再与你细说。”
翁雄一一答应了,不过他在疍家儿里是难得的胆大心细,忽问:“周师爷是怎么知道会有贼人要来的?还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要来?”
周贻瑾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一笑,这一笑犹如江海交界处一轮红日初升,说不出的明光灿媚,翁雄没来由地感到脸上一热,不敢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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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第二日就要是第二次保商投筹会议了。西关吴宅,不知道今夜会有多少人睡不着觉。
左院里头,春蕊忧心忡忡,却又不敢说话,幸亏吴承鉴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这让房里的丫头们多多少少安心了几分。
晚饭过后,吴国英忽然把他叫了过去,说道:“走,跟我去叶家走一趟。”
第五十六章叶家之姝
吴承鉴有些奇怪:“去叶家做什么?难道到现在阿爹你还觉得叶大林会帮我们?”
吴国英喝道:“你叫什么!没礼没貌的!就算不称岳父,也该叫一声大林叔。”
吴承鉴冷笑:“我没当面吐他口水就算好了,还叫他叔?”
吴国英道:“遇到危险选择自保,这是人之常情。虽然以我们两家的交情而论,他这么做让人心寒,但也…勉强可以理解。”
“我心胸没阿爹你这么宽阔。”吴承鉴道:“不过既然阿爹你知道他已经准备选择断交自保,为什么还要去。”
吴国英盯着儿子,说道:“这里除了你我父子,再无第三个人,你想怎么做,仍然不能跟我透露么?”
吴承鉴摊手:“现在离我能动手的条件,十个里头不到三个,连三成把握都没有的事情,说了有什么用?”
吴国英道:“若是如此,那就只好搏一搏了。”
“怎么搏?”
“去找叶大林。”吴国英道:“望他看在几十年交情的份上,看在彼此儿女要联姻的份上,能改变主意,明日和我们一起对抗蔡谢。”
吴承鉴一听,面有难色,且不说吴叶之势,不如蔡谢,就算勉强可以对抗,蔡谢背后有粤海关监督,吴叶背后能有谁?除非是两广总督愿意出面。
至于潘家,从潘有节到现在都没露过面,就知道人家早打算袖手坐观了。
吴国英看了儿子一眼,道:“只要能说动老叶,今晚我们吴、叶两家再连夜赶往潘家,拉下两张老脸,相信有节也不能不为所动,三家联手,则明日保商会议,翻盘也未可知。”
道理是这个道理,说着貌似可行——但要把人心人性给算进来,吴承鉴就知道可能性不大,吴国英想的这个“办法”,人家卢关桓早想到了,然而老卢是怎么判断来着?
“吴家重义,叶家寡恩。如果攻叶,吴必护叶,如果攻吴,叶必弃吴。”
一个能白手起家、继而连续得到两任两广总督信任的人,其目光自有独到之处。
所以吴承鉴对于老爷子“最后一搏”的企图,实在不看好。
“如果叶…叶大叔不答应呢?”吴承鉴说。
蔡巧珠在蔡士文那里如何受辱,蔡巧珠本人虽然一个字也不肯提,他事后打听了到了五六分,剩下的几成靠推想也能推想出来了。
就算到了绝路,他也不想去叶大林处自取其辱。
不料吴国英却说:“如果他不肯帮忙,那我们就把婚事给退了。”
吴国英这句话,却是大大出乎吴承鉴的意料之外,他还以为老爷子这次去是准备一味地委曲求全的呢。
“如果我们吴家注定败落,那又何必再耽误他叶家的闺女呢?”
吴国英说着,忽然又话锋一转:“但如果到了这等地步,我们吴家还能绝境翻身,往后我吴氏的前程将不可限量,我不能让前程远大的我儿,娶这等无信无义之人的女儿过门!更不能让我儿的风评蒙上污点。盛时退婚,其曲在我,衰时退婚,其曲在彼——满广州的人都会觉得我们是被迫的,都会背后戳老叶的脊梁骨。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门亲事,那么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件事情给了结了吧。”
吴承鉴看着吴国英,这是这三年以来他的眼神中再次对老爷子显露佩服之色来,不由得展颜笑道:“好,阿爹,咱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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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大林在投靠了蔡总商后,却依旧小心谨慎,在西关广派耳目,唯恐第二次保商投筹会再有什么变故。
这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第二次保商投筹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各方收回来的消息,一桩一桩,却都对吴家不利。
先是吴承鉴在神仙洲受辱,回来路上又被捕快拦路,再之后他的四大帮闲之一的铁头军疤也叛逃而去,蔡巧珠深夜前往蔡府也没瞒得过别人,她在蔡府内宅究竟发生了什么,本来隔着几重院墙,但偏偏第二天就有消息传了出来,各种谣言满天飞,但不变的就是蔡巧珠在蔡宅是受尽了折辱而未得蔡总商一诺。至此叶大林才算真正放心,知道吴家已经众叛亲离。
西关这个利益场,大家干的都是跟红顶白之事。只要吴家势衰,就不怕到时候没人跟着上去踩多一脚。
不过看看第二次投筹越来越近,他仍然不敢放松警惕,这两日一直躲在家中,哪里也不去。
他两个还没出阁的女儿侍奉在跟前,二姑娘叶好彩正给他揉腿,三姑娘叶有鱼在给他整理书架——其实书架上的书,叶大林是一本都没看过,平日兴致好的时候,最多让三姑娘给他念念。
看着父亲在自己书房里还一副谨慎提防的样子,正在给他揉腿的叶二小姐嗤的一笑说:“阿爹啊,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担心什么,难道吴家到这个地步还能咸鱼翻身不成?”
在粤语里头,“咸鱼”是死尸的代名词,咸鱼翻身,意思就是死人复活。宜和行都还没倒呢,但在叶二小姐看来,已经跟条咸鱼没什么区别了。
“翻身,那是不可能的了。”叶大林道:“粤海关监督的门路是蔡家把持,这两天你爹爹我投靠了老蔡之后,才得到了一些之前都不知道的消息,原来蔡家对吴家是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图谋已久…”
正在整理书架的三小姐叶有鱼,听到这话,手中的动作竟然僵住了。
“…既然老蔡对吴家是算计已久,那就不会因为什么临时的变故而改主意,粤海关监督这条路,吴家是没指望了。而两广总督那边的大门如何对吴家关闭,满神仙洲几百只眼睛看得是清楚明白,现在,宜和行面对的是上下交逼之势,吴家啊,没指望了!”
“既然这样,那爹爹还担心个什么。”叶二姑娘的模样,在西关的富家小姐里头,也算出挑的了,这时在家中也薄施胭,更显得容颜俏丽,就是额头略窄,下巴太尖,不免有些刻薄相。她说道:“上面不是说,只要两家出来承揽么?下五家的那个名额和我们无关,上六家只要有一家中选即可——只要吴家倒霉,我们叶家就安生了。”
她是吴承鉴的未婚妻,吴家的准儿媳妇,但这句话说出来,满满的都是幸灾乐祸。
三小姐叶有鱼听到这里再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她姐姐一眼,因她站着,而叶二小姐半跪着,所以这一眼就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味道。
如果说叶家这二姑娘,薄施粉黛之后也算俏丽,那连淡妆也没化的三姑娘就已经是人间绝色了,她今年刚刚十七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因在家中,所以未施粉黛,身上也只是一身青布衫,却偏偏给她穿出了清雅脱俗的感觉。
叶大林私下里常常感慨说,可惜了自家不是旗人,要不然定要设法将女儿送进宫去,凭着这般倾城容貌,便是做不得皇后,做个专宠的贵妃娘娘是肯定没问题的。
叶二小姐被妹妹这一眼看得勃然恼怒,瞪了回去道:“小蹄子!你睇乜睇!”
她对这个妹妹向来嫉恨,为什么在家里也要化妆?还不是因为不想被比下去——可就算用尽了上等的胭脂又怎么样,一到叶有鱼跟前,自然而然就鱼沉雁落。每次看到这张脸,她都是妒火中烧。幸而叶有鱼是侍妾生的,比不得她是嫡出,所以平日对她呼呼喝喝,只要略有机会马上就会发作,从没有过好脸色。
三小姐叶有鱼也不回嘴,也不生气,也不势馁,只是眼皮垂了垂。
看到她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叶二小姐反而更加生气了,然而还不等她发作,叶有鱼就已经转过身去了,继续整理书架。
“爹爹又不看书,你整理这些做什么!”
叶大林认的字不多,能签名画押,看懂货名、账本他就觉得够了,再高深的经史子集,那就都是看不懂了,现在这个书房还有这满书架的书,那都是做出来附庸风雅的——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错有错着,却让叶有鱼把这满屋子的书给读尽了。
叶有鱼也不转过身来,只是轻轻说:“爹爹自己虽不看书,妹妹给阿爹念,也是一样。”
叶小姐怒喝道:“贱货,你在讥刺我们一家子不读书吗?”她自己也识字不多,虽然叶大林也为女儿们请过先生,但叶二小姐一看到书就打盹。
叶有鱼也没有转身,对着书架,轻轻说:“姐姐这话奇怪了,我也姓叶,讥讽一家子,不是讥讽自己嘛?”
叶二小姐大怒,几乎就要跳起来,叶大林已经说:“干什么干什么,又跟你妹妹置什么气。”
叶二小姐扭着身子道:“阿爹,你又护着她,如果不是你老护着她,这贱婢敢这么跟我放肆?”
“行了行了。”叶大林能干成十三行上六家的一代保商开创者,一双眼睛自然不是瞎的,自然看得出二女儿只是在无理取闹,已被她搞得更有些烦躁。
自己这个次女,仗着自己宠爱,就不免恃宠生娇了,说话做事,总不如三女儿来的贴心。不过他也没办法,自己还没发迹的时候,老婆陪着自己熬了多年的苦日子,离开潘家之后做的第一笔生意,有一半也是多得岳家多方筹借,算得上是患难夫妻,所以妻家马氏在叶宅说话的声音素来响亮,尽管她们母女几个脾气都不小,他还是尽量忍耐。
至于三女儿,却是可惜了,虽然得了她娘的遗传,出落得闭月羞花,可惜出身毕竟卑贱,将来能帮着找个老实人嫁了,就算是不错的出路了——若叶大林的心再狠一狠,只怕就要拿女儿的容貌来作交易了。
便在这时,管家来报:“老爷,吴老爷来访。”
叶大林最近听不得吴字,一听就摆手:“不见,不见!姓吴的都不见——就说我病了。”
来通报的管家叶忠也是家里的老人了,颇知轻重,便又加了一句:“是吴国英吴老爷子,带着吴三少亲自来了。”
叶大林啊了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最终喃喃:“怕什么,就来什么。”
他最近不出门躲着,对外称病,就是怕吴国英找自己过去,没想到老吴人病着,却会亲自上门!
叶二小姐说:“吴老头来了又怎么样,就说爹爹病了。”
管家叶忠却站着不动,只是看着叶大林。
叶大林哼道:“你懂什么!”
他跟吴国英的交情,可比别人不同。两人同是出自潘家,年轻的时候,曾经一起在粤海金鳌潘震臣手下共事,一度是潘震臣的左膀右臂,后来两人又先后从潘家出来开创基业——从潘家出来创业的伙计,原不止他们俩,但生意最后做成的,却就只是他和吴国英。
在很长的时间里,吴叶两家都依附着潘家,又成了潘家另一种意义上的“左膀右臂”,两家以潘家为纽带,在商场上彼此呼应,偶尔发生利益冲突,也都由潘震臣居中调停以和为贵,吴国英和叶大林其实心性并不相投,然而粤海金鳌在生之日,两家从未伤过和气。
如果说,吴家和蔡家通过联姻算是结成“半盟友”,那吴家和叶家就是天然的盟友,吴国英和叶大林也是广州商场上人尽皆知的一对难兄难弟,就算吴家再怎么败落,可吴国英抱病亲自登门,他叶大林今天若是不见,明天满广州就都要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了——别人骂也就让他们骂,怕的就是事情传到潘家,潘有节要对自己也有想法。
叶有鱼这时放好最后一本书,说道:“阿爹,是要移步客厅,还是让女儿把这书房整理整理?”
还是三女儿贴心啊,一下子就知道自己还是要见吴国英父子的,叶大林沉吟一下,道:“算了,还是在书房见吧。”
不管自己心里怎么打算,既然要见,就还是要将事情做的好看点,家主级别的会晤,在书房见有亲近之意,在客厅见则是公泛之交,以两人、两家的交情,自己若在客厅见吴国英,那还是就太见外了。
叶有鱼快手快脚地就收拾了起来,叶二小姐却还杵在那里碍事,被她碍着的叶有鱼叫道:“二姐。”
叶二小姐就假装没看见,走到门口的叶大林回头喝道:“该做乜做乜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发脾气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叶二小姐只当爹爹又护着小蹄子了,一跺脚,恼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