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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道:“眼前大势,已不可逆。粤海关监督那条线早被堵死了,今晚嫂嫂在黑头菜应该是看清楚了。”
蔡巧珠眼神黯然:“若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真不知道人间真有这等全无半点亲情的人。”
她今晚最失望的,不是蔡士文的拒绝,若真逼到绝处,吴家也未必做不出断亲自保的事情,然而若到那时吴家必定情感失措良心不安。但今天晚上,任凭蔡巧珠如何苦求,蔡士文却是全程做戏全程敷衍,情感上都没有一点波动,这才是让蔡巧珠最为心寒的。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样子。”吴承鉴说:“咱家老头子重情义,嫂嫂在家里住久了,便觉得是个人总得讲点情义,然而不是的,世上就是有一些人没半点血性心肝的。”
蔡巧珠道:“不说他们了!提多了我胸口作恶。”
吴承鉴道:“吉山那条线断了,两广总督的线,目前看来也无指望了。我还有一招杀手锏,然而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只是这招杀手锏太过凶险,真要用起来九死一生。这个要赌的。”
“既然不能说,你就莫说了。”蔡巧珠道:“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就都听三叔你的了。你哥哥的性命,我的性命,三叔若有需要,都拿去赌吧。”
吴承鉴道:“阿爹老了,我看他的意思,早豁出去,准备着随时要用这条老命随时来堵刀枪的了。哥哥病成这样,多虑无益。我既然当了这个家,就要有点担当。可是光儿,他还是个孩子,不管最后局势变成什么样子,咱们得把他保住。”
听小叔为儿子如此顾虑打算,蔡巧珠胸腔中挣出一股悲喜交加来,道:“对,对!三叔,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吴承鉴道:“咱们手头,有五笔大钱,第一笔是家里几十年来一点点攒下的各种不动产业,这些产业真要估值,大到没边,光是福建老家几座能出第一品茶叶的茶山就是无价之宝,虽然茶山我们不是独占,但我们所占的份子,也是难以估值。不过以当前的局势来说,我们的这些不动产都动不了,一动人家就都知道吴家不行了,那样全部变卖,也卖不出一二成的价格。”
蔡巧珠点头称是。
吴承鉴又道:“再说,我们的不动产吉山也盯着呢,回头如果要抄我们的家,这些不动产就是拿来贱卖的,贱卖所得金银入了府库,以一买十到手的不动产,就落入他们的囊中,而吉山的背后又有和珅,有这尊大神盯着,我们家的这些不动产,怕是放眼大清境内也没人敢接手的了。”
蔡巧珠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一叹。
吴承鉴接着说:“至于第二笔大钱就是家里头的存银,但如今也没剩多少了。”
蔡巧珠在吴承鉴病倒之前一直管着账目,自然很清楚家里的流动金银有多少——若非手头真的紧,上次她就不会扣着吴承鉴的月例不发了。
“这第三笔,就是杂货的钱。”
吴家以茶为本命业务,自家人说话的时候,便将其它的货品交易,全部通称为杂货。
宜和行的生意中,杂货的装船量最大,牵连的关系也最多,其中有一部分:往上是帮一些官老爷和当权吏员走货物的,算是一种变相的贿赂;往中是带挈亲族朋友和江湖好汉的;往下是分润给行中掌柜的亲属家眷的,以及老关系老伙计的。这些杂货,总体来说利润不大,有一部分甚至要小赔,但一来有利于吴家把架子搭得更雄壮些,冲个量,二来有利于帮着润滑吴家的各种内外关系,其存在必不可少。
这笔货物,牵涉到的大小商户也最多,自从传出宜和行要倒的消息,已经有人上门讨债了。
“杂货的这笔钱刚入库不久,昨天才盘算完。这是我们当下能动用的最大的一笔钱了。”吴承鉴说:“再然后,就是外家茶那笔钱了。”
自吴承钧包揽福建茶山,为了进一步提高茶叶品质而介入到福建茶山的制作,便将福建茶山所产的那一批上等茶叶,称为“本家茶”,而将别的货商供给他们的茶叶,称为外家茶。
若说杂货的出货量最大,本家茶利润最高,外家茶则是交易金额最多。
“外家茶的钱,如今在潘家,按照约定,没有米尔顿的签押,我们也拿不出来。这个也不用说了。然后就是本家茶…虽然米尔顿给我来信,说他们早把钱准备好了,只要茶叶到了,就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他这么说其实只是在催茶,我们的那批本家茶到现在还没个影子,这笔钱,暂时就更不用想它了。”
蔡巧珠道:“眼下我们能动的,也就只有杂货的这笔钱了。”
“是,”吴承鉴道:“我们要救光儿出火坑,就得动用这笔钱。”
蔡巧珠说:“这笔钱虽然不少,但按照往年的流程,十分之九很快都要还回去的了。若是扣住不还,或者挪作它用,我们宜和行的信誉和根基就要崩塌了。”
吴承鉴道:“穿隆赐爷早有回报,我们大宅周围,早有许多耳目盯着,这笔钱吉山早盯紧了,他不会让这笔钱流出去的,我们就是想还给合作的商户们、亲族们、官吏家属们,也是不行。宜和行若撑得到最后,这笔钱他们最终都能拿到,但如果我们撑不下去,那些官吏的份子,吉山应该会照顾,至于我们的亲族和那些合作商户,便只有自认倒霉了。”
蔡巧珠道:“那怎么办?”
吴承鉴道:“先保吴家,保住了吴家,自然就能保住大家。只不过今年用钱的顺序上,比往年要略有调整。我们先拿出一笔钱出来,作为光儿逃亡海外的费用,以及往后十年在海外的生活所需,还有就是他成年后安家立业所需置办的产业。”
“什么?”还没听完,蔡巧珠就吃了一惊:“海外?!”
虽然刚才吴承鉴说的事情里,她最关心的就是儿子的去处,但是逃往海外却还是她怎么都没想到的。
“只能逃往海外了。”吴承鉴说:“若是在大清境内,无论光儿在哪里,一旦吴家出事,都有被抓回来的危险,便是福建乡下也未必安全。因此只能把他送到南洋去。我的想法是先送去吕宋安顿,那里有我们福建老吴家的一些亲族,以及老爷子旧年结下的生意脚。关系虽然不近,却也聊胜于无。马尼剌离广州不远,顺风顺水的话也就是几天的事,若是我们摆得平广州这边的事情,随时能接光儿回来,如果摆不平…那就让光儿在那边苟全性命吧。”
蔡巧珠想到要将儿子送去海外,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担心,然而事已至此,再不放心也只能如此了。虽然海上风波恶,但总算是有人接应,有钱安顿,若被流放边疆,或者去给披甲人为奴,那才真是九死一生!
“三叔,”蔡巧珠道:“你是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接头的人可妥当不?”
吴承鉴道:“出海船只、逃走路线,都已经安排好了。不过我们这边还是得再找几个人来跟过去。得找个通外语的去跟一两年,好应变各种不测,再有个家里的亲信护着孩子——家里的这个我属意吴六,阿六如果愿意,就让光儿认他做干爹。”
吴二两一家是世仆,身份虽然低微,但如此时局之下,若是吴六肯保光儿前往海外,那对吴家这棵幼苗就有抚育之恩,认他做干爹蔡巧珠也觉得是应该的。
“那通外语的人,三叔找好了没有?”
吴承鉴沉吟道:“这个人选我就还没找好。穿隆赐爷办的都是国内事务,不认识这等人,查理认识的通外语的,都是洋人,我也不能放心。”
“嗯,要找能说外语的中国人…”蔡巧珠想了想,道:“要不,我来问问侯三掌柜吧。”
“他这方面的人面广,应该认得几个靠谱的。”吴承鉴道:“不过,侯三掌柜虽然是行里的老人了,可如今是多事之秋,嫂嫂让他办事的时候,可不要和盘托出,最好另托他事。”
“放心。”蔡巧珠道:“我知道怎么做。”
第四十八章讨债还债
吴承鉴与蔡巧珠商议了一通如何送走光儿的细节后,便离了右院,望见后院似乎仍有灯火,便猜:“阿爹莫非还没睡觉?”便跨过院子来看,果然吴国英仍然未睡。
吴承鉴进门道:“阿爹,都这会了还不睡觉,对身体不好,你这个年龄的人,又伤过元气,应该自己保重些。”他也没去责怪杨姨娘,知道在这个时候杨姨娘肯定劝不动老爷子。
吴国英摆了摆手:“人老了,多睡一些少睡一些有什么所谓。家嫂回来了?”
吴承鉴道:“回来了。”
吴国英道:“受了委屈了吧?”
吴承鉴闭着嘴,也不详说,有些事情说出来只是让心里好过些,但吴承鉴却决定把今晚知道的事情,压到心底的深处了。
吴国英看小儿子的反应,便猜到七八分了,长长叹息了一声,说:“也好,也好,死心了也好!”
吴承鉴道:“大嫂回来了,也没什么事情了,阿爹早点睡吧。明日我再来请安。”
吴国英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别藏着掖着了,你不说,我今晚也睡不舒坦。”
吴承鉴想了一想,道:“好吧,有件事情,确实要跟阿爹商量的。”就将自己打算将光儿送到吕宋避难的事情说了。
吴国英点头:“好,这是个法子。吕宋那边,我们还有两房福建老家的亲族,其中吴八可吴老弟性情敦厚,是个可以托付事情的人。我马上就给他写封信。”
“信明天再写吧。”吴承鉴道:“倒是怎么将光儿送出去,得好好商议一下。”
吴国英道:“如果段龙江那条线没问题,直接把人送到惠州,从惠州走南澳,看好风向洋流,用红头船送往马尼剌就行了。但现在段龙江那条线废了,却得另想办法了。昊官,你有什么主意?”
吴承鉴道:“买个舱位,从沙面出发,坐洋人的船去澳门,然后从澳门走马尼剌。”
吴国英道:“那也是个办法。”
吴承鉴道:“这事让侯三掌柜去办。”
吴国英迟疑道:“他…可靠否?”
“不跟他说送谁,”吴承鉴道:“只说是福建老家那边托我们送门八可叔的亲戚去马尼剌。”
吴国英点头:“那行。”
“此外…”吴承鉴道:“大嫂今晚去黑头菜那里,受了一番屈辱,却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我们更加确定了,对方的确是要搞我们,而且不死不休!那么有些事情,就得做最坏的打算。”
吴国英道:“光儿都送走了…昊官,你自己也替自己想一条后路吧。”
吴承鉴道:“我现在是当家啊,想什么后路。”
吴国英摇头:“你大哥的身子…唉,不行了,不过熬日子罢了,也没法走,一动弹说不定马上就没了。你就别管他了。老头子我要给这个家、给这个宜和行,把最后一程舵,你也不用理我,需要的时候,就拿我去挡刀子。你大嫂是个节烈的人,虽然她早有与我们家同生共死的决心,但如果有办法,就把她送出火坑吧。还有你…”
“行了,行了!”吴承鉴道:“阿爹,我不会走的。送光儿走,也只是以防万一。我另有打算,我要跟你商量的不是这个。我是想跟你商量老伙计们、老商伙的事情。”
“他们?”吴国英道:“老伙计们的去处,我都想好了。若是我们宜和行倒了,就让他们都去潘家、卢家吧。我这两天已经写了好几封信,到需要的时候就拿给几个掌柜。至于老商伙们…不能等到下次保商会议,那时候一定议,吉山就有借口封我们的银流。我们杂货的钱都收到了,能结的帐,明天就开始给他们结了吧。”
“不能结!也结不了。”吴承鉴道:“现在大宅外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只要有大笔银钱流出的迹象,阿爹你信不信,粤海关的兵马上就会临门。”
吴国英沉默了。
吴承鉴又道:“再说,不只是杂货的货主,还有外家茶的货主,还有盘给我们钱的主儿,要想把所有人的货款都结了,杂货的那笔钱远远不够。除非是把潘家库房里的那笔钱再拿一半出来,才有可能。但那笔钱,现在也是动不了的。”
吴国英道:“那你的意思是?”
吴承鉴道:“阿爹,自从我们家局势不好的消息传出来,这两日已经有不少人上门讨债了吧?”
吴国英黯然点头:“是的。因为你常常不在家,所以他们就都往我这里跑。他们是债主,你姨娘他们也不好太拦着。”
吴承鉴笑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不喜欢在家里住。”他拿出几张纸来,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名单。
“阿爹,你把这些天来催债的,按照顺序给点一下吧。”
灯火不甚明亮,吴国英看着费力,吴承鉴掏出一支鹅毛笔来,说:“还是我来吧。爹你先把催债催得最狠的说来。”
吴国英就点了七八户名号。
吴承鉴又说:“再说跟着来来催债的。”
吴国英又点了十几家。
吴承鉴道:“怎么这么多。还有没有?”
吴国英道:“还有四五家,这四五家倒是挺有良心的,来后问了情况,知道我们家困难,就没再催逼。唉,他们越是这样,我想起也许这钱都没能还他们,反而越难受了。谁的钱不是血汗钱啊。”
吴承鉴道:“这四五家就先还。嗯…”他点了点名号:“还剩下十二家,除了不在广州鞭长莫及的九家,还有三户呢。”
吴国英问明是哪三户,不由得长叹道:“好朋友,好手足啊!这三家,是舍着钱不要,也不愿意这时候登门让我们难堪啊。”
吴承鉴道:“那就这八家了,回头把数字点明了,先把他们的钱悄悄还了。”
吴国英道:“你不是说钱被盯住了吗?还怎么还?”
吴承鉴笑道:“其实这事我早有准备,当日杂货的钱银结算完,要往家里库房运的时候,我就留了个心眼,让刘大掌柜只运一半回来,另外一半都用石头换了。现在家里库房中,有一半堆的都是一箱箱的石头。杂货的银子,还有一半封在宜和行里头。”
吴国英大喜:“昊官,就知道你心眼多!这事做的好!”
吴承鉴道:“回头我让刘大掌柜把这八家的账目点清楚,然后化整为零,让戴二掌柜将那五家的银子悄悄送还,不来催债那三家,由刘大掌柜亲自去办。”
吴国英忽然之间有一道光在脑际闪过,凝神看了吴承鉴一眼。
吴承鉴道:“阿爹,怎么了?”
“嗯…”吴国英道:“没什么。”
吴国英沉吟片刻,又说:“其实那些追债的…他们会着急,却也是情有可原。我们也不能用圣人的高义,来要求所有的合作伙伴。”
“那是自然,我也没怨他们。”吴承鉴道:“不过咱们的钱也不够,还得留下一些来应急。而且我也不是不还钱,这不秋交也还没结束嘛,往年也都要等秋交结束之后,一个到三个月内才还清货款的,不急。”
吴国英苦笑道:“怕就怕我们宜和行熬不到那时候。”
“做生意嘛,”吴承鉴笑道:“总得一起承担点风险不是?”
吴国英见小儿子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心头大为宽慰:“三儿啊三儿,你这处变不惊、什么急事大事都当它没有的胸襟,却是比你大哥都强了。你大哥若是有你这般好处,这次也不至于急病成这样了。”
“我这叫没心没肺。”吴承鉴笑道:“这几年我们家每年都是借钱扩张,每一年都借金山赊银海的,也就是我大哥这样的实心人,大家才敢借钱给他。换了我当家,你看谁敢借我。像我这样不把事当事、不把钱当钱的脾气,跟我做生意的人都得提心吊胆。”
吴国英呵呵笑道:“也是,也是。当初我看你们兄弟俩拿主意敢挪借那么大的银两,我看了也是提心吊胆。”
吴承鉴道:“这世界就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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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巧珠夜里又去看了儿子一遭,想想要送儿子出海,心里又是担忧,又是不舍,然而她知道这会断断不能心慈,不然只会害了孩子。
守着睡熟了的光儿,她又看了儿子睡着的样子,看了有小半个时辰,这才回屋,将吴六请了过来,把别人都遣走了,将吴六引到床边,就在吴承钧跟前,忽然就行了个大礼,把吴六吓了一跳,扶又不敢扶,碰又不敢碰,只是趴在地上对着磕头:“大少奶奶,你这是做什么,这是要折死我啊!”
蔡巧珠道:“今日有一件很为难的事情,要求阿六你帮忙。”
吴六道:“大少奶奶,有什么事情你吩咐就是了,上刀山下油锅…我还不敢,但其它的事情,我能办到的一定去办。”
蔡巧珠道:“如今吴家的光景,不说你也明白。一旦事败,我们这几个大人怕是躲不过去了,我们没什么,可是光儿何辜?我和三叔商量过了,不管这边的事情怎么样,先要将光儿保住。”
“应该,应该!”吴六的脑子虽然没有他弟弟吴七那么灵光,却也不蠢:“大少奶奶,是准备将光少送走吗?”
蔡巧珠道:“是。”
吴六道:“可是要吴六一路护送过去?”
蔡巧珠道:“如果我们吴家能度过这场劫难,那就只是要阿六你护送去、护送回。但若吴家不能度过这场劫难,你肩头上的担子,可就重了。”
吴六就懂了:“我明白了,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我就是要做戏台上的程婴了!要保着光少这个赵氏孤儿了。啊,不对,是吴氏孤儿。”
第四十九章护孤
蔡巧珠点头称是。
吴六道:“大少奶奶,你放心!吴六别的没有,就是还有一颗赤胆忠心!我能力虽然不够,但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把光少伺候好。”
“吴家如果破了,还说什么伺候。”蔡巧珠说:“到时候阿六你肯将光儿当你的干儿子,我们吴家满门,也要感激涕零了。只是,这件事情还有另外一桩难处。”
吴六道:“大少奶奶,有什么难的你就一并说吧。”
蔡巧珠说:“这一次逃难,怕不是逃往乡下、外省那么简单,兴许还要逃往外国,按三叔的计划,多半要去南洋。”
吴六道:“南洋就南洋,不怕。不就坐几天船嘛。”
蔡巧珠见他答应的轻易,倒有些愕然了,吴六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大少奶奶,我出过海的。”
蔡巧珠更是吃惊了:“你出过海?什么时候?这…这怎么可能!”
吴六可不是外头招进来的,是吴二两生的崽,在吴家的日子,比蔡巧珠还多十年呢,家生家养的世仆,根底一清二楚,他怎么可能出过海。
“也没去多久…”吴六讷讷说:“就是有一回三少瞒着所有人要出海远行,那一次我从小七那里知道了,一时心动,小七就求着三少,弄个名目说是让我外出办事,实际上就是跟着三少出海了。”
吴承鉴竟然出过海?这所谓的出海,自然不可能是说白鹅潭了。
蔡巧珠道:“花差号?”
“对啊。”吴六道:“三少懂得许多海外的事情,南海航行啊,南洋几个国家啊,马尼剌啊,暹罗啊,好多事情他都门清。那些乡下的土包子,说起去南洋就觉得像要过鬼门关,但我们听三少那么说也觉得没什么,只要看好气候,不那么倒霉遇上大风浪,也就是几天十几天的事情,比去北京还省事呢。”
蔡巧珠呆在那里,一时无言。
吴承鉴的各种荒唐事情家里听得多了,但他竟然还瞒着大伙儿出过海,虽然可能也没走多远——真要去了暹罗吕宋,肯定瞒不过家里,但敢驾大船出洋,那也是犯禁的事情。
换了以前,蔡巧珠一定要将这个小叔子叫来好好说道一顿,让他小心别给家里惹祸。但到了现在这个时节,却忽然觉得:三叔是出过海的人,那他对南洋的事情、对航海的事情多半就都清楚,那么他给光儿的安排,就比原先预想的要妥当多了。这一下子心里对光儿去吕宋的前景反而就多了几分把握,安心了不少。
就听吴六说道:“所以啊,大少奶奶,护着光少出海避难的事情,如果是三少的安排,你就不用太担心,这事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
蔡巧珠点了点头,道:“若是你答应了,那我这就叫光儿来,拜你做干爹。”
“这不行,使不得,使不得!”吴六连忙晃手。
蔡巧珠道:“怎么,你不肯?”
“不是不肯,是不敢,再说…”吴六道:“我觉得我最多也就是护着光少到南洋走一遭,等广州这边局势定了,还要回来的。那时候光少多了我一个下人做干爹,太丢他的份。”
蔡巧珠苦笑道:“广州这边…这个局势,怕是没那么容易定下来了。”
谁知道吴六却说:“我却觉得,大少奶奶你太多虑了,这一关一定能过的。”
看他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蔡巧珠倒有些奇怪:“你…现在满西关的人都看衰我们吴家,人人都觉得我们这一次是要栽了,你为什么却这么肯定我们这一关能过?”
吴六有些迟疑。
蔡巧珠道:“怎么,还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
吴六想了想,道:“罢了,别人不能说,大少奶奶应该无所谓。是这样的,那天小七来跟我说,三少最近心情不好,我就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小七说,三少想起往后就要过那种被算盘账簿困住的日子,说不定还要被困一辈子,心情就郁闷透了。”
蔡巧珠听得都有些发怔了。
“大少奶奶,你想啊,”吴六说:“如果三少是因为当前的局势大坏、吴家就要家破人亡而心情不好,那还有的说,可他却是郁闷将来要被算盘账簿困一辈子,这分明是对眼前的事情胸有成竹嘛。”
蔡巧珠愣住了,道:“他…胸有成竹?”
“嗯,多半是的。”吴六说:“要不是对眼前这一关胸有成竹,他能想着日后天长地久的事情吗?所以小七就跟我说,眼前这一关我也别太放在心上,三少他都当是在玩儿,让我不用担心。”
蔡巧珠道:“这些,都是小七跟你说的?”
“嗯。”
“他…”蔡巧珠低声沉吟道:“不会是为了安我的心,故意放出话来的吧?”
“应该不是。”吴六道:“小七跟我使心眼还是说实话,我从小就能分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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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吴六的这一番言语,倒是让蔡巧珠安心了不少。或许三叔真的有什么应对的办法吧?她不由得想起丈夫曾不止一次跟自己说,弟弟就是不肯用心,若他肯用心,肚子里的鬼点子比谁都多。
她几乎就想将吴承鉴叫过来问个清楚,然而仔细再想想,自小这个小叔子就主意大,若他打定了主意不说的事情,自己不管逼问还是诱引,怕都是问不出来的,便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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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二日,后院那边吴二两过来,把吴六叫过去了,蔡巧珠就知道公公那边也要交代吴六一番的。
因为想着要如何将光儿送出去,就让连翘派个小厮出去,请侯三掌柜过来。
宜和行的杂货今年出的顺利,外家茶叶也算是结账了,只不过银钱先封在了潘家库房,那批本家茶又不见踪影,所以,侯三掌柜近两日忽而就清闲了下来,这日忽然大少奶奶来请,就知道多半有事要办,赶紧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