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等等,我去问问。”
他就先往右院来,大嫂和连翘却都不在,问碧桃,碧桃就哭了:“婢子也不知道大少奶奶怎么了,就是下午在院子里,对着梨树站了好一会,忽然眼泪就噗簌噗簌往下掉,然后忽然就让我们找人把树给铲了。当时我们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去回老爷。”
吴承鉴望了梨树半晌,忽然就像明白了什么。
进来的泥工问:“三少,这树铲不铲。”
吴承鉴挥手:“不铲,不铲。”
碧桃叫道:“三少。”
吴承鉴道:“回头大嫂如果问,就说是我说的,不铲!这树是大哥点了头,我亲手种下的,我吴承鉴种得它落,就保得它住!”
蔡巧珠这时却已经不在家中了,趁着夜色,坐了一顶小轿子,也不声张,越过半条街,进了蔡家大宅的侧门。
连翘上前,知会门房,门房道:“请吴大少奶稍等,我先去看看老爷太太在不在。”
旁边吴六就把话给截住了:“蔡总商一柱香前刚刚回家的吧。”
门房一下有些尴尬,从下午到现在,吴六便站在街对面——他也是留意到的,今天蔡总商回来的晚,但没多久吴家大少奶奶的轿子就到了,这是紧紧盯着呢。
门房道:“回来是回来了,但这会子天都晚了,老爷太太他们早都睡下了。”
吴六心想进门到现在还不到几个字,怎么可能就睡了,连翘已经插了过来——吴六的话有些失礼,却是要让门房无所推托,但再较真就过了。
连翘说:“现在也不算晚,彼此住的近,做侄女的趁月色来看望看望叔叔婶子,还请通报一声。”
门房自然知道现在这时节,怎么可能是来走亲戚?要待拒绝,又觉得失礼——吴家或许会失势,但也不是今晚。宜和行当家女主执晚辈礼,从侧门求见,若由他一个门房来打发,失礼的就是他万宝行。
侧门外的巷子小,一顶小轿子一塞也把进出全堵住了,邻里不知有多少只眼睛偷偷在门缝看呢。
门房无奈,只得去回禀。
连翘先就生气了,不管蔡总商最后见还是不见,都该先将轿子迎进院子去才是正礼,过去几年两家走动,蔡总商人前人后都说蔡巧珠是自己半个女儿的,今晚如此对待,太寒人心。
她们主仆连心,呼吸之间蔡巧珠已经知道连翘的心事,伸出手来,拍了拍连翘的后背安抚。现在是非常时期,纵遇到什么屈辱,也都得忍着。
过了有一顿饭功夫,有个管事的带着两个男仆、两个妈子快步走了出来,道:“外头风大,快抬吴大少奶进来。”
轿子抬了进去,妈子用灯笼照路:“吴大少奶当心。”
连翘将蔡巧珠扶了出来,蔡巧珠在梨树下伤心无奈,这会脸上却不露半分心事,气度端凝沉稳,看得蔡家的管事、妈子心中暗暗佩服:“真不愧是我们蔡家出去的姑娘,都这时候了,还这般沉得住气。”
既是拜过叔婶的,蔡巧珠便在管事的引导下直入内宅,蔡总商在后堂太师椅上坐着,肩头上披着件衣服,似乎真是已经睡下又起身了的样子。蔡家的日子在某些方面过的节省,偌大一个后堂只点了两盏油灯。灯花晃荡,映得整个环境黑沉沉的,一如蔡总商的那张脸。
蔡巧珠上前拜见:“叔叔!”
蔡总商连忙扶起来:“又不是什么大日子,串个门,不用多礼。”
一个妈子扶了蔡巧珠侧地里坐好,丫鬟奉上茶水,蔡总商道:“怎么大晚上的过来,如今入了秋,小心夜里风大。”
蔡巧珠道:“劳叔叔记挂侄女的贱体,侄女铭于五腑。”
“说这些客气话作甚!”蔡总商说:“我和你爹虽然是堂兄弟,和亲兄弟却也差不多了。你爹娘近日身体如何?我有半个月没见他们了。”
蔡巧珠道:“爹娘的身子骨都还是很康健的,力气也大,上次回门,差点就把侄女给留下了。”
蔡总商的眉头往中间挤了挤,不搭这句腔。
蔡巧珠就知道今夜对方是不会主动提正事了,那只好自己来:“侄女本不该夜里闯门的,但叔叔在外头日理万机,侄女是女流之辈,又不方便到外面找叔叔,只好等着叔叔回家,这才没羞没耻地撞上门来,还请叔叔不要见怪。”
蔡总商抬了抬手:“都是一家人,都是姓蔡的,见怪什么。”
蔡巧珠道:“承钧也曾随侄女来拜见过叔叔的,叔叔还认我这个侄女,就不知道还认不认承钧这个侄女婿?”
第四十五章委曲求全
蔡总商不说话了,自顾自取出了个水烟筒来,他们粤西的水烟筒多是竹筒做的,蔡总商坐到了十三行第一把交椅,这个水烟筒却是玻璃了——用的是从东印度公司进口的一大一小两管全透明玻璃,再由广州的巧匠拼制而成。
他这时全不说话,也不知道对蔡巧珠的话是听到还是没听到,昏暗的后堂,气氛压抑无比。
蔡巧珠就走过来,赶在蔡总商之前取过火石,赶在蔡总商之前帮忙点烟,几下子服侍人的功夫做出来顺畅无比——她爹蔡士群也是抽水烟的,出阁之前常服侍着蔡士群抽水烟筒,但嫁过去吴家十二年了,除了病重的丈夫,低下身段来伺候人的事情,十二年来这是第一遭。
连翘看在眼里,心里揪得慌,心道:“我们大少奶放下身段伺候你,你就真的安心让大少奶伺候?这事若让三少看见,他非当场闹起来不可。”
吴承鉴知道大嫂不在,便来后院。
这段时日,吴宅几个主人的作息全都打乱了,吴老爷子近两年是尽量早睡早起的,今晚却紧着心,一听到有动静就醒来了,问道:“是家嫂回来了?还是昊官回来了?”
吴承鉴道:“阿爹,是我。”
进了门,杨姨娘穿了衣服避开了。
吴承鉴帮他老子披了件衣服,才说:“大嫂去找蔡士文了?”
吴国英没有回答,但那表情却是默认了。
吴承鉴一脸的烦躁:“去求他有什么用。这次咱们家栽进去,蔡士文就算不是主谋,也是帮凶。这是送上门去让人白白羞辱!阿爹你怎么不拦着大嫂?”
吴国英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多半没用,家嫂…应该也知道。然而形势到了这个份上,她不去试试,怎么能够死心?”
蔡总商靠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咕噜,咕噜的,真个放任蔡巧珠伺候着自己。这一抽起来,便没停下,昏暗的后堂,只有这个声音。水烟的烟气缭绕着,把原本就昏暗的屋子蒙得更让人看不清楚瞧不明白了。
蔡巧珠养尊处优了二十几年,尤其是过门之后,平时有什么烟火气的,吴承钧吴承鉴兄弟俩都不会让近她的身,这时却忍着被烟气笼罩着,忍了许久,终于掩嘴咳嗽了起来。
连翘急忙抽出手帕上前,蔡巧珠接过抹了抹,这时蔡总商第一筒水烟抽尽了,又拆开烟包,蔡巧珠就知道他还要抽第二筒,将手帕随手一塞,又帮着张罗,倒烟灰,取镊子刮灰烬,填烟叶,塞好点火,一边说道:“叔叔仔细。”
蔡总商等喷尽口腔烟气,才终于开口了:“巧珠,你做这些做什么,太没意思。”
蔡巧珠道:“大丈夫都能屈能伸,何况我一个妇人?这会都快家破人亡了,还计较什么好不好意思?只要能活下去,我蔡巧珠腰杆子能弯,膝盖也能屈,就盼着叔叔能高抬贵手。”
“高抬什么贵手!”蔡总商道:“我虽然是总商,但这又不是有品级的官职。说好听是十三行保商之首,说难听点那就是吉山老爷的传声筒。上头要说什么,我只能照传,上头要做什么,我只能照办。”
“那是自然!”蔡巧珠说:“我们都是有赖君父圣恩,才能有这般的好日子。陛下的圣喻,内务府的令旨,自然都应该照传照办的。但最终交给谁办,具体又怎么办,却还是有个进退的余地,叔叔你说是吗?”
最后这句话是说,吉山的意思虽然不能违抗,但摊派的事情最后落到哪一家头上,叔叔你还是有能力拨转挪动的。
蔡总商道:“巧珠,你当的是内宅的家,外面男人的事情比你想的复杂,没你说的那么简单。”
“自然自然。”蔡巧珠道:“十三行的这门生意如果好做,就不会整个大清只有这十一家了。我是就近看着承钧做起事情来怎么没日没夜的,男儿们在外头的担子有有多重,有多难,没人比我更清楚。但侄女只认准一个理:以叔叔的能耐,只要有心,便能救人。”
蔡总商哈地干笑一声:“巧珠,你太看得起你叔叔了。你想想,这些年我待你如何?待承钧如何?怕是我那两个女儿、女婿都要靠后。若我真有这个能耐,还能不帮忙不成?实在是力不能及啊。”
“叔叔客气了。”蔡巧珠道:“当时保商会议还没开,我们宜和行惠州丢茶的消息也还没传开来,叔叔就已经知道我们吴家要倒了。叔叔能有这等先见之明,自然是整件事情早就都看得通透的。”
蔡总商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蔡巧珠将意思挑了挑,是要告诉蔡士文: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却不是没见识,今儿来是明知洞中有虎狼,仍向虎狼委屈求。
“没什么意思。”蔡巧珠道:“不管背后祸害我们吴家的是谁,又是为什么要祸害我们,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我们吴家都不想追究了。眼下吴家上下,不求别的,就只求一条活路。叔叔既有翻云的本事,就不可能没有覆雨的后手。现如今不求别的,就求叔叔看在一场亲戚的份上,给吴家指一条明路。”
这是将底线与要求给挑明了:只要能渡过此劫,哪怕事后发现此事与蔡士文有关,吴家也可以既往不咎。
蔡总商哼了一声,又不搭腔。
蔡巧珠又道:“叔叔,虽然侄女不晓大局,但也知道四个字:血浓于水。生意场上都要结盟,都要搭伙。跟谁结盟不是结盟,跟哪家搭伙不是搭伙?既然如此,为何不挑亲近的吴家,却要选疏远的叶家?就算是谢家,谢原礼和我们吴家相比,也还是少了一点血脉牵绊。侄女虽然不是你亲女儿,但这十二年走动下来,不是亲的也都亲了,难道就比一个外人还不如?叔叔不看在侄女份上,也看在我父亲的份上,看在叔叔的祖父、侄女的太公份上,拉扯侄女一把吧。”
顿了顿,又说:“只要叔叔肯拉扯这一把,以后吴家的孝敬,必在叶家之上。”
这“孝敬”二字说出来,那真个是尊严尽卸,直愿屈身来做蔡家走马了,别说吴承钧当家的时候野心勃勃,就是吴国英刚创立宜和行时,也是以潘家为追赶目标的,便是当年宜和行比今天弱小许多、面对潘震臣的时候,吴国英至少口头上也要力争自主的。
此时局势所逼,却不得不向蔡家低头,不但低头,甚至还要屈身为蔡家之附属,说出这番话来,蔡巧珠想想丈夫与三叔若是知晓会是何等反应,心里都要滴血。
“巧珠啊,”蔡总商悠悠道:“你这番话,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现在宜和行当家的,可是吴承鉴,不是你啊。”
蔡巧珠道:“今日侄女来是禀过我家老爷的。”
这意思就是说吴国英是同意了的。
蔡总商的眼角,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这两年吴承钧在商场上的雄心壮志,吴承鉴在神仙洲的飞扬跋扈,两兄弟趁着势头好,在利场欢场各得大势。
吴承钧做生意“事事讲道理”,凡事“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只要占着理的事情就寸步不让,别说潘易梁杨马被他压得黯淡无光,就是谢卢两家也明显感觉到那份压力,有两回连潘有节也被迫让道,蔡士文身为总商,却也好几次吴承钧顶得说不出话来。
至于吴承鉴在神仙洲那更是横行无忌,不管是谁家子弟,见谁灭谁。
西关豪门对白鹅潭欢场的态度极其矛盾:一方面自然要教育子弟们勤俭持家,不可吃喝嫖赌,不可铺张浪费,不可炫耀露富,以免被上面惦记,所以保商会议时才个个穿的灰土低调;可另一方面,你不炫财,谁知道你有多少钱?你不露富,谁知道你有多少势?
所以蔡二少花了大钱捧沈小樱事后被蔡总商打,打的不只是蔡二少乱花钱,打的更是他乱花钱结果还花不过吴承鉴!儿子被当众打了脸,他蔡总商的脸还能好看?
在这条跟红顶白的西关街,你的钱越多,别人把钱货放在你那里就越放心,你的势越大,小弟们也才能忠心跟随。可你若是势头不好了,商户们盘给你钱寄给你货的时候,就要多掂量掂量,甚至回头就要上门追债。粤海关监督若见你势穷财蹙,心里头也要考虑着是不是换个人来拿这张牌照了。就连神仙洲的龟公杂役也要换个人表忠心了。
所以这两年眼看着吴承鉴在神仙洲销金山洒银雨,满西关的大小商家暗地里就都认为吴家在十三行的排名是被“低估”了,若不是家里财力够足,吴家大少怎么敢让吴家三少把钱这么糟蹋法?这还是弟弟,不是儿子呢。
然而这时看着蔡巧珠低眉顺眼,蔡总商的嘴角不由得不自觉弯起,几年里积下的一口恶气,今天总算是吐了些许。
第四十六章跪求
蔡总商嘴角的弧度,蔡巧珠眼角余光瞥到了,她可没预料到自己叫了十二年的叔叔竟还有这么一副嘴脸,一时只觉得一阵反胃恶心,然而她还是将一切情绪都忍住了。
不过她的这份委曲求全,除了换来蔡总商嘴角不经意的一点笑意,就再没换来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了。
“眼下这个局势,不是内人、外人的事情!”蔡总商道:“有些事情,既然已是定局,便没办法了。我不是不顾血亲,否则就不会预先通知你爹娘了。但我能做的也有限。保你可以,要保整个吴家?我也做不到!你回门那一天,就不该再回去,就该好好呆在娘家。有些事情,不是我不想,实在是不能。”
蔡巧珠的一颗心直往下沉,眼前一片昏黑。自己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对方还是拒绝。
又听蔡总商说:“有些话,我没法跟你说的太清楚,现在就跟你说一句: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这一次,是满人开的弓!”
蔡巧珠心头剧震,只觉得头都有些晕眩了。今时今日的这个局面,难道还和更上面的满大人们有关?若是那样,小小宜和行如何承受得起?又如何改得了命?
蔡总商将蔡巧珠的种种细微反应,全都看在眼里,心道:“他们吴家,于大局上果然还蒙着呢。看来吴承钧一倒,吴家不足为虑了。只凭着吴老三那点小聪明,翻不了天。”
他眼皮就微微垂下。低头抽烟。
蔡巧珠定了定神,使了个眼色,连翘便退了出去,蔡总商微微一犹豫,便让这边的下人也退了出去。
——————
蔡巧珠后退一步,忽然整个人跪了下去,行了大礼。
蔡总商惊道:“巧珠,你这是做什么?”他脸上带着惊色,却根本没伸手去扶。
蔡巧珠将额头贴近了地面,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就吹到地砖上的灰了:“求叔叔开恩!”
蔡总商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起来!”
蔡巧珠将头抬起,道:“这第一个头,谢叔叔当日预先通风报信。虽然叔叔是要让家父留住我,但无论如何,总是记挂着侄女的性命。”
说完她的头就抬了抬,跟着就重重磕下了,额骨碰到了地砖,发出哑响。
连翘虽然退到门外,但也没走远,隔着房门听声响就猜到里头发生了什么,暗中心痛不已,却哪敢进去。
蔡巧珠又道:“这第二个头,求叔叔看在侄女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若是宜和行真的出事,公公年老,定然撑不过去,承钧病重,肯定也得撒手,就是我们光儿,他小小年纪身子单薄,如何经得起边疆的风霜?还请叔叔垂怜,救救我们一家。”
头又重重碰下,又是一声哑响。
“这第三个头,”蔡巧珠哽咽道:“侄女已经无话,只是跪求,只是跪求。”
说着又将头重重磕下。
这三个头碰得她脑子都晕眩起来,额头黏糊糊的怕是已经出血,然而耳边传来的声音,却没有一丁点软下来的意思。
蔡总商暴跳了起来:“巧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都说了我没办法,你还这样子逼我,你个大家闺秀,从哪里学来的撒泼?我们蔡家的门风还讲不讲了?闺门的风度还要不要了?”
“都到生死关头了,哪还要什么风度。”蔡巧珠泣道:“眼下只求活命。”
蔡总商黑着脸,不作一声。
蔡巧珠抬起头来,只觉得有液体垂下粘住了睫毛,透过血色去看蔡总商的脸色,那张黑脸竟无一点儿松动。
蔡总商最终还是摇头:“晚了,晚了,巧珠,太晚了。”
“什么?”
蔡总商道:“若承钧还在,倒还好说,但现在是那个败家子当家,吴氏已经成倒墙之势。墙倒众人推,我若援手只会跟着沉没。”说完,他又是一副爱莫能助的神色,摇着头。
他是真无奈,还是在做戏,当了几年女主的蔡巧珠自然不会看不出来,自此蔡巧珠对蔡士文才算彻底不抱希望了。对方心里若还有一丝半点亲情顾念,就不会说出这种敷衍的话来。自己把心都掏出来了,对方却还在装,自己把头都磕破了,对方还是没一句实话。
屋里头仍然昏黑,沉默持续了好久,只听到蔡总商继续咕噜、咕噜的抽水烟声。
第二筒水烟又抽完了,蔡总商也不动手,等着蔡巧珠来伺候。
她擦了擦额头的血,定了定晕眩,道:“既然叔叔都这么说了…”蔡巧珠自己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说:“承鉴说的对,对没心肝的人,说什么都是白说,做什么都是白做。”
蔡士文喝道:“巧珠,你说什么!”
蔡巧珠整了整脸色道:“叔叔,妾身是吴门当家少奶奶,往后相见,请各守礼,莫再乱呼妾身的闺名。”她叫了连翘进来,让连翘扶着自己,给蔡士文一个万福,道:“吴门蔡氏,拜别蔡总商。”
这一拜,那是拜去了往昔的亲戚情谊。
拜完,就扶着连翘出门了。
预想中的凄凉失态没有见着,蔡总商看着她的背影,水烟管都僵在了那里,嘴角忽然一阵抽搐。
——————
连翘心疼主人,出门后便慌忙拿手帕帮蔡巧珠擦拭额头血迹,蔡巧珠将手帕夺过,狠狠几手擦干了,这时竟不觉得疼痛。
看看要上轿,忽然有人道:“哎哟,这不是巧珠姐姐吗?”
便见一个胖公子走了过来,这里是停轿子的地方,自是个偏僻所在,周围昏黑,所以有下人提着灯笼为他照路。
“原来是二弟。”蔡巧珠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来人正是当日在神仙洲力捧沈小樱、最后却还是被吴承鉴压了一头的蔡家二少。算起来他也是蔡巧珠的族弟,不过血缘离得有些远了。
蔡巧珠在家的时候本就以美貌著称,嫁过吴家之后滋养得宜,随着年纪渐长,非但颜色未衰,反而一年比一年更见风韵,吴承鉴又会来事,总能搜刮出各种能与大嫂的容貌相得益彰的衣裳首饰来,所以每次蔡家女眷聚会,蔡巧珠都压得一众姐妹望尘莫及。
更要命的是吴承鉴对这位大嫂极其维护,不许任何人拿蔡巧珠开荤笑,别说当着他的面,就是西关地面但有什么风言风语,他背后听见,也能拿手段整得那人下不来台,把蔡巧珠的声誉守护得如同初绽放的梨花一般冰清雪洁,可越是这样,就有一帮登徒子越是心痒难耐。
这样一个被十三行第一浪子捧在掌心、守护得一尘不染的豪门美少妇,若是能过一过手,就是十个沈小樱都比不上。
今天晚上蔡二少听说蔡巧珠连夜来访,就猜是来求救告饶的,如今对方势蹙力穷,又在病急乱投医的关口,这等机会不把握,那是要遭雷劈的,当下守到蔡巧珠出来,就蹭了过来。
蔡巧珠却哪想到对方有什么龌龊心思?彼此毕竟是亲戚,便停步道:“二弟什么事情?”
蔡巧珠穿着一身淡色衣服,灯火之中,瘦削立于夜风之中,衣袖被吹起,人也似吹拂得倒一般,看得蔡二少躁火如焚,上前道:“这不听说姐姐来我家…哎哟,姐姐的额头怎么了?”
蔡巧珠的额头微微破皮,刚才擦拭了现在又沁出一丝血丝,令人见而怜惜,蔡二少赶紧摸出一条手帕来要给她擦,蔡巧珠赶紧退后两步,吴六的一只臂膀已经拦在跟前。
蔡二少皱了皱眉头道:“滚开!”虽然对着的是个下人,但放在平日他也不敢这么说话,但现在吴家都要倒了,吴家的一个下人,在他眼里比一条狗都不如。可恨的是这个吴六竟然没眼色,竟然拦着半点不后退。
蔡巧珠也蹙起了眉头,道:“二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蔡二少嘻嘻笑道:“这不是听说姐姐来嘛,我也知道姐姐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情,想是来求我爹来了。我爹那人不好说话,不过你也知道,他最疼我的了,要不要我给姐姐帮句腔?”
如果是见蔡士文之前,蔡巧珠少不得要生出几分希冀来,这时却早对蔡家死心了,道:“谢过二弟了…”
后面半句话还没说完,蔡二少就接过去了:“咱们亲姐弟俩,不用这么客气。这样吧,姐姐也先别走,先到我房里来,这个事情咱们姐弟俩好好琢磨琢磨。”
蔡巧珠愣了愣,吴承钧两兄弟敬她爱她,污言秽语是不让过她耳朵的,但她既当着内宅的家,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懂?
蔡二少见她发呆,更以为有戏,硬生生把吴六扒拉开一些儿,涎着脸说:“姐夫病了这么久,吴三少又终日在白鹅潭流连花丛,想必姐姐这些天定是寂寞得很,来来来,到弟弟房里来,弟弟给姐姐开解开解。”
蔡巧珠一听这话,一股无名火从胸腔直冲到泥丸宫!
蔡二少这话不止点了吴承钧重病犯了她的大忌,更是暗指她与三叔有染!她与小叔子名为叔嫂,情同姐弟,虽然关系亲密,然而正因为彼此清清白白的,所以才能光明磊落地相处,岂能容人污蔑?
她怒极而笑,对吴六道:“让开一下。二弟,你走过来些。”
蔡二少大喜,蹭上前来,就要动手动脚,不防被蔡巧珠呸的一声,啐了满脸的唾沫。蔡二少被这口唾沫喷得呆了,吴六上前一推,将他推了个踉跄,他的下人要上前推搡,都被吴六挺身挡住了。
蔡巧珠已经转身上轿,道:“走!”
第四十七章保侄
蔡巧珠回到家中,怕公公、小叔担心,静悄悄回了右院,自己敷了点芦荟膏,就要睡觉,忽然听到院子里似乎有响动——自吴承钧病倒之后,她也变得敏感了,便走出来,见连翘正啜泣着跟吴承鉴回话,一时怒起,压低着声音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连翘吓了一跳,吴承鉴挥挥手让她退开,叔嫂走近,蔡巧珠发现吴承鉴看向自己的额头,赶紧侧开了头。
吴承鉴于月色下还是看见了蔡巧珠额上的膏痕,心疼的不行,咬了咬牙,终于忍住了许多话,只道:“这下死心了吧?”
蔡巧珠闭了眼睛。
吴承鉴道:“大嫂你放心,今晚你受了多少委屈,回头我一定替你十倍百倍拿回来!”
“现在这时节,还说这个做什么!”蔡巧珠道:“只要能保住家门,我一个妇道人家的一点荣辱算得什么!”
“跟那些没心没肺的人,你就算把脸贴到地里去也没用,那也只是把自己的尊严去喂狗…”他忍不住说了两句,但想想再说下去,除了让嫂嫂的心情更糟之外别无好处,便掐断了自己的话,道:“其实也是我不好,有些事情,我早有打算,只是没有跟你们交底,不然也不会有今晚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