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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到那会,新妇我就算一条白绫吊死,也不出吴家大门!”
说完这句话,蔡巧珠就掩面奔了出来。
吴承鉴拉住她袖子:“嫂子…”想宽慰两句,不提只拉落了她的手帕,大嫂却已经奔回去了。
吴二两入内,一双老眼也都是眼泪:“大少奶是真烈妇。”
吴国英叹道:“得媳如此,是我吴家的福分!”
吴二两道:“老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的寿宴…”
吴国英沉吟着,看看吴承鉴,吴承鉴道:“继续办。”吴国英也点头:“不错,继续办吧。反正都这样了。一来冲冲喜,兴许事情会有转机。二来,如果真无转机,那么这场寿宴,便算是我们吴家的谢场吧。”想到这里,将手往扶手上一拍:“办!把私账里的余钱都给我拿出来,给我好好地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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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巧珠冲回右院,跪坐在丈夫病床前,思前想后,越想越是伤心,看着病床上的吴承钧,忽然心道:“之前哭你命苦,今天想来,你却是有福了,人昏迷着,就不用承受此事。”
她又看看横梁,心道:“寻常人破家,都还有条活路,保商破家,要换个平安却也是个妄想…真有那一天…我便吊死在这里,也不出这个门去让人轻贱!”
忽然门外有个稚声呼唤:“娘。”
蔡巧珠大慌,赶紧抹了泪水。
光儿已经走了进来,摸着蔡巧珠的脸:“娘,你怎么又哭了?因为阿爹的病吗?”
蔡巧珠把儿子紧紧抱住了,摇着头——其实光儿被她抱着哪里看得清她在摇头,便是看清了,又哪来知道这摇头是什么意思,然而母子连心,蔡巧珠的恐慌、惊怕、哀伤,小孩儿好像就都感觉到了,一下子也哭了起来:“娘,娘亲,你别哭了好不好,是阿爹要死了吗?光儿怕,光儿不要…”
放在数日之前,蔡巧珠心里悲痛的还是丈夫沉疴难起,但现在回想,却又觉得眼前困境更惨了十倍——若吴家无事只是吴承钧病逝的话,自己的后半生还有倚靠,光儿也还有未来和前途。但现在…若宜和行真的倒了…
她想起自己在大新街说过的话来,几乎就要抽自己的嘴巴,唯恐一语成谶:“难道光儿真的要流放边疆,去给披甲人为奴?他这身子骨,怎么熬得过去?”
悲到极处,便不再悲,弱到极处,弱中生强:“不行!我不能任光儿落到那般境地。便是面皮全没、性命不再,我也要保住宜和,保住光儿!”
想到这里,左思右想:“老爷多年不理事,想事渐不如青壮时周全。三叔虽然浪荡,然而常出奇谋,这件事情,得找三叔商量。”便让连翘去请吴承鉴。
这时正是深夜,叔嫂之间本当避嫌,蔡巧珠却也顾不得了,不料连翘急去急回,道:“三少不在。又出门去了。”
放在几天前,她多半又要小发怒一下,最近连续经历了几次类似场景,却几乎就要习惯了,只问:“现在才四更天,这夜黑的厉害,他去哪里了?”
连翘道:“不知,这一回,三少连春蕊也没告诉。”
蔡巧珠想了想,道:“去把春蕊叫来。”
不一会春蕊赶到右院,蔡巧珠把旁人都屏退了,才道:“三叔的行踪,向来不瞒你的。你给我说实话,他其实去哪里了?”
春蕊一下子跪下了,道:“大少奶,这次我真的不知。三少不是瞒我,是收到了一封信就急急出门,话也来不及留。”
“话都来不及留?”蔡巧珠道:“他都带了谁?”
春蕊道:“只带了吴七。”
“吴七在跟前?”蔡巧珠道:“三少看了那信,可嘀咕过什么?”
春蕊道:“没说什么。就跟吴七说准备好马车要出门。叫我看好门户。”
蔡巧珠思虑了片刻,挥手:“去吧。”
春蕊从右院出来,回想方才的场景,吴承鉴的确没说什么,但他看完信时,吴七却好像猜到了什么,轻轻说了一句“蔡师爷的?”三少当时没回应,但看他的表情,应该没错。
蔡师爷是谁,春蕊还来不及深思,也不知道牵涉什么,然而还是将事情给瞒下来了。
经过这么些天,她已经渐渐琢磨出来三少最近的表现和平时不大一样。
“他最近一些胡闹,不是胡闹…他是在防着谁吧?虽然不知道防的是谁,但左院的门户,我再不能让一丝风声透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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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收到的那封信,是花差号上来的,周贻瑾的亲笔,信上只一句话:同乡故友,约白鹅潭一聚。
落款却什么也没有。
但吴承鉴既认得出这字迹,周贻瑾在广州这边又有几个同乡?还称得上故友的,自然就只有蔡清华一人,他当场就猜到了,带了吴七出门,门房吴达成道:“我的小祖宗,这会还要出门?小心夜路黑的厉害!”
吴承鉴道:“家里太闷了,我还是去花差号散心。”
吴达成呵呵,竖起大拇指:“行啊!我的小祖宗,你的心真是大!”
吴承鉴坐了马车直到白鹅潭边,早有周贻瑾派的小艇等着,铁头军疤带来个徒弟亲自掌舵,荡了吴承鉴吴七主仆二人,小艇进入黑漆漆的水面,就像一滴血掉到了墨汁里,很快不见了。
小艇将人接到了一艘双层画舫上,吴承鉴让铁头军疤守着甲板,自己和吴七拾阶上去,一路听得上面有人在唱粤曲。
这艘楼船好大,这第二层楼上又分成两半,一半摆了一张八仙桌,中间隔开几步,另一半设置成一个小戏台,一个小生正在唱《紫钗记》,但听唱腔,怕这“小生”还是个十五六的少年。
八仙桌坐着两人,果然就是蔡清华和周贻瑾。
蔡清华笑道:“三少来了。快入席。”
吴承鉴也不客气,微笑着坐落。
蔡清华道:“傍晚时分刚好有事,失了约,今晚特来赔罪。”
吴七心道:“什么刚好有事,你分明是故意的!是故意把我们吴家往火坑里推!”他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就拿眼睛盯着甲板。
吴承鉴却笑道:“多大点事,也值得拿来说。”
蔡清华笑道:“虽然事情不大,但失约就是失约,该赔罪,该认罚。恰好我得了两件好物,就借花献佛,当作赔礼了。”说着便斟酒。
杯是玻璃杯,酒是葡萄酒,蔡清华道:“据说这是法兰西的美酒,刚才和贻瑾尝了两杯,撮尔小邦的玩意儿,毕竟是比不得我中华佳酿,如杏花村者便远非此酒能比,但万里而来,也属不易。”
吴承鉴一听,就知道蔡清华的耳目今时不同往日,晋商那边的事情多半他已收到了消息,咂了一口,道:“法兰西人酿酒的技艺有进步。这是乾隆五十二年的酒吧,这个年份的葡萄酒还算不错,可惜窖藏的技艺还差了点火候。”
蔡清华笑道:“我不懂葡萄酒,倒也分不清三少这句品评是真是假。只听得人说,宜和三少的舌头,千金难买。”
吴承鉴笑道:“不管好东西坏东西,喝得多了,就懂了其中的分别。第二件好物件呢?”他说着就望向戏台。
蔡清华笑道:“没错,就是这个戏童,粤调我也不懂,就还得老弟帮我把把关,看这孩子的唱腔如何?”
吴承鉴道:“粤曲其实我也不喜欢听。但卢关桓养了三年的戏童子,又能拿来献给蔡师爷,自然差不了的。”
蔡清华笑了:“你这就谦虚了,一下子就听出这孩子的来历、年份来,这可比品酒还难。还是你认得这童子?”
吴承鉴道:“说破了一点不难。卢关桓养戏童子大概是三年前的事情,这事我听过一耳朵。人没见过,但这戏童刚才唱着唱着,有几个调带着新会音。老卢是新会人,多半是教戏的师父拍老卢马屁,刻意留着讨好主人的,蔡师爷是外地人听不出来,但我们广东人一过耳朵就觉得那几个字咬音别扭,自然就猜到来历了。”
“好!”蔡清华赞道:“果然是七巧玲珑心!”
“心巧不如势大。”吴承鉴道:“类似的手法,吴某用出来,就只能蹭蹭蔡师爷的光,蔡师爷用出来,却能一下子将吴某一家老小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蔡清华一笑,这一笑不是客气笑,而是带着几分审视:“三少看来还是怨我的。”
“不怨,真个不怨。”吴承鉴笑道:“因为知道怨也无用,怨来做什么?这件事情,是我冒犯在先,蔡师爷给我一个回手,咱们算打平如何?我们就此打住吧。”
“好,这几句话,用你们一句福建话叫什么来着?合听!”蔡师爷道:“总督府的势,不能白借的,收回来的时候,总要带点利息。不过此势浩大,既能将人打下地狱,也能将人救出生天。就全看三少这边,如何选择了。”
第三十八章龙口余食
吴承鉴早知今晚蔡清华这顿白鹅潭宵夜必有所为而来,然而却想不出对方要什么——朱珪不是贪官,不至于下作到干出趁乱坑钱的事情,若说要办事的人,已有卢关桓在那里了,多收一个吴家好处也不明显,还可能得因此而与吉山正面硬杠,这笔买卖显然不划算。
他便看看周贻瑾,周贻瑾不作一声
蔡清华笑着,对戏童子说:“下去歇着吧。”
戏童收了唱,拜谢下楼去了,蔡清华又对小厮说:“不用你伺候了。”贴身小厮扁扁嘴,也下去了——吴七自然有眼色,也跟着走了,两人下去后,把人都赶到上风去——人处上风不利听。
二层上再无第四人,蔡清华才说:“我这位徒弟,对吴老弟极其忠心啊,既然如此,想必京城之事,吴老弟你应该也知道不少了。”
吴承鉴抽了抽嘴角说:“你们北京的神仙打架,我们广州的凡人遭殃。”
蔡清华笑道:“天要下大雨,下界必涝,天不让下雨,下界必旱,既然是九重天上已经定了的事情,对下界来说,便难避免。能挪腾的,不过是看东方日出还是西边雨罢了。”
吴承鉴道:“然则这挪腾的大权到了蔡师爷手里,为何于卢有情于我无啊?”
蔡清华哈哈大笑,他随口引一句古诗,吴承鉴立马就能合情合景地应上了,还对答得不卑不亢,这份急智才情与心胸真是不错。
蔡清华盯着吴承鉴于变乱之中毫无慌张的一张脸,顿时更觉得此子神采不凡,这等摄人魅力,可不是天生俊俏的少年所能有,不由得叹息:“可惜老弟你大了几岁。”
吴承鉴道:“幸亏我大了几岁。”
两人互看一眼,知道彼此都听懂了对方暗语,又是放声大笑。
这两番笑,才算把神仙洲上的那道梁子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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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毕,蔡清华才道:“老弟,你们吴家这两年上升的势头够猛,但对总督府来说,用着却是不如卢家顺手的。”
吴承鉴点了点头,承认了,却道:“然而多保一家,对大方伯来说,也是举手之劳罢了。我不明白的是,蔡师爷为什么不但不肯帮忙,还要将我们推上一把。今晚神仙洲的这场好戏,可是一下子将我们宜和行推入炼狱之中。不知道的人,都说是我们吴家被卢家截了胡。知道一点的人,便说是我设计借势得罪了蔡师爷。但我却觉得蔡师爷不是这般器量狭窄之人——若你是这等人,当日我遣童借势时,贻瑾就出手阻止了。”
蔡清华看了周贻瑾一眼,笑道:“我这个徒弟看人很准。那日我被你小小算计一番,确实有点小恼,事后却也就罢了。这点小事都要挂在心头,我哪里还有功夫帮东主谋算大事?”
“既然如此,”吴承鉴道:“今晚神仙洲的‘报复’,蔡师爷是另有打算了。”
蔡清华笑道:“北京那边要的那笔钱,无论如何总得筹出来的。秋交结束后一个月内运不上去,很多功夫就来不及做,年底内务府的帐窟窿就平不了。这帐窟窿平不了,和珅只怕就得倒台。秋交之后一个月内要把钱运到北京,那么在秋交结束的前后,吉山就得把钱筹出来,筹不出来,和珅就会在倒台之前要了他的命。卢关桓帮我算过了,要筹到那笔钱,保商只抄一家是不够的,抄两个下五家有所不足,若其中一户换一个上六家则还有余——除了上供去补窟窿,吉山这边还能吃点肉,没被抄的保商则还能喝点汤。”
吴承鉴道:“所以蔡总商设的这个局,只要承揽者不落到自己头上,不但对吉山来说能趁机敛财,对其它保商也不是坏事。想明白了这一点,当日保商会议处潘易梁马就都马上支持蔡总商了。”
“是啊。”蔡清华笑道:“所以啊,事情到了现在,落入算计的那两家,要面对的不只是吉山明面的压力,还有其它保商的暗中压力,只要确保自己不是那‘两家’之一,对于失手者,其余保商必定墙倒众人推。”
说到这里,他吁了一口气:“譬如有龙,因饥出穴觅食,一兽不足餍,二兽则有余,群兽奔走,惶惶不知谁将是龙口食物,与其待龙审择,不如群杀二兽以献,龙饱归穴,兽尸犹有余肉,而众兽可分而食之。”
吴承鉴道:“杨家就是第一兽,现在我们吴家可能就是第二兽。局面发展到现在,吉山不用再费神了,下面的人为了避祸取利,就会把我们两家往死里推。”
蔡清华笑道:“蔡士文这个保商还是不错的,设的好局面啊。”
“是好局面。”吴承鉴道:“可惜寒了亲朋的心。我们吴家与他,半是亲戚,半是盟友。论亲疏论道义,他都不该挑我们家。”
蔡清华道:“论亲疏,你们吴家和他还没亲到谢家的份上,你们只是半盟友,蔡谢却就是盟友。论道义,商场之上,道义几两银子一斤?上六家之中,潘家深不可测,他们不敢动手。这场图谋不是仓促而就而是由来已久,他们设计之时,长麟未走,卢关桓依靠着总督府,他们也难动他。剩下的,就只有你们吴、叶了。”
吴承鉴道:“蔡师爷上次来白鹅潭时,好像对广州的局势还没怎么了解,如今说起我们十三行的底细,却是如数家珍。嗯,这里头的转变,想必是因为老卢吧。”
蔡清华打了个哈哈,吴承鉴就知道自己料的没错:“那么在吴叶之间,蔡总商为何选吴不选叶,我还真想听听老卢的分析。”
蔡清华道:“你们吴家和叶家,关系也不浅啊。老卢认为,吴叶两家,都是从潘家分出来的,而且其势相当,但吴家重义,叶家寡恩。如果攻叶,吴必护叶,两家联手的话,多半会把潘家也拉进来,到时候他们就算赢了,也是惨胜。如果攻吴,一旦做成定局,叶必弃吴,吴家若成孤军,潘家眼看势不可为,多半也会袖手免祸,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吴承鉴听到这里,就像听到一个极其荒诞、却又真实无比的笑话,忍不住要笑,却又笑不出来。
“原来,我们吴家的重义,竟然也变成了会被攻击的理由。”吴承鉴终于还是笑出声来:“难道这就叫好人没好报、祸害遗千年?难道这就叫修桥补路无人埋、杀人放火金腰带?哈哈,哈哈,蔡总商真是好算计,卢商主真是好眼光,我那未来岳父,也真是好变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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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甫,大榕树下,一间大屋。
这里本来是偏僻的地方,难得变得如此熙熙攘攘,挤着十七八个人,个个都穿着绸衫。
当吴承构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茅屋内的所有人几乎都沸腾了,好多人急着就问:“二少,二少,听说宜和行要摊上大摊派,有人甚至说宜和要倒,不会是真的吧?”
吴承构微笑着,却并不正面回答,走到六叔公跟前,问他:“亲族们都来了?”
“都来了。”六叔公说:“广州的吴氏本家,除了十五之外,差不多都到了。”
吴承构皱了皱眉:“算了,不等他了。他一向畏事,不来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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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鹅潭上,楼船画舫。
吴承鉴道:“蔡师爷,如今的形势,我们吴家就要大坏。其实不管你有没有推那一把,差别也都不大。没有你的那一推,我们也不过拖多一二日罢了。你推了一把,也不过让局势提前爆发。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你已经选了卢家,却还找我来做什么?”
蔡清华笑道:“谁说我选了卢家?”
吴承鉴一奇:“难道不是?”
蔡清华道:“卢关桓的确是个干才,先前东主交代的两件事情,他都办得挺漂亮。不过嘛,论到情谊,我与他不过相识数日,自然是比不得我和贻瑾的师徒之情——不见我一到广州,别人都不找,就先找了贻瑾?”
吴承鉴笑笑:“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蔡清华道:“贻瑾这不在老弟你门下办事嘛?我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贻瑾诚心辅佐的人,我蔡清华怎么的也得留下几分人情的。”
吴承鉴道:“然则我们吴家如果倒了,贻瑾不是更好趁势回去吗?”
蔡清华仰面打了个哈哈:“蔡某先前,的确曾作如此想,不过现在却改主意了。贻瑾之于大方伯,最急需的乃是对岭南的深入了解。如今既有了卢关桓——虽则我与他之间的信任尚远不能与贻瑾相比,但这事却也就不急了。”
吴承鉴便与周贻瑾对望了一眼,都想起了蔡清华曾警告他说:“这广州神仙地,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出来一个能替代你的人,那时你要待价而沽,怕也沽不起来了。”果然今天已应其言。
朱珪既是两广总督,坐拥两广官场第一人的大势,总会有各式各样的人物、势力贴过去投靠,这也是迟早的事情。
就听蔡清华继续道:“虽然找贻瑾我们现在已经不急了,但眼前嘛,我倒是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落到吴老弟你身上。如果你答应了,眼前的这场劫难就不用说了,蔡某替大方伯许诺:宜和行还有你们吴家,大方伯都会保了。如果事情办得好,将来就是把你们吴家抬到总商的位置上,也未必不能。”
第三十九章拒绝
换了别的人来,这时不是喜出望外,便是受宠若惊。
吴承鉴却沉默半晌,才问道:“大方伯要我做什么?”
蔡清华笑着:“数日之后,保商公议,必选杨吴两家。大方伯希望你到时候不要慌张,不要绝望,却也不要抗拒,只尽力争取拖延缴纳款项的日子便可。也不要如同杨家这般,尚未到最后关头,就已经如同坐以等死了。”
吴承鉴插口道:“这是大方伯的意思,还是蔡师爷的意思?”
蔡清华道:“是我的主意,但大方伯已经首肯,你若不放心,我可以秘引你见大方伯一面,以坚汝心。只是这一面,暂时不能被人知道。”
吴承鉴道:“拖到最后,又能如何?”
蔡清华笑道:“蔡总商的这个计谋,什么都好,就是有个破绽——他把事成的日子定得太晚,万一到时候有个什么意外,吉山会连转圜的时间都没有。”
“他这也是没办法。”吴承鉴道:“广州的商人不像北方的大地主,没有将银子成缸埋入地下的习惯。广州这边的商人,金银运转如流水,进入下半年,十三行的银根就会渐紧,各家的债权债务犬牙交错,就算是蔡总商,只怕也很难算准哪个日子哪家的钱银会在何处。若是操作不好,就算用强动兵,也可能会只抄出一个空壳,所以他才会选秋交结束前后来推动此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许多原本想不大通的事情,现在也都已经彻底明白。
段龙江为什么会抛弃吴家?因为有这件事情的背后有和珅。“劫匪”为什么能动用那么多的人力、甚至火器?因为这件事的背后有和珅。
吴家惠州丢茶的消息为什么迟不发早不发,而刚好就在外茶白银入库之后发?因为对方要确保吴家除本家茶之外的银流能到账。
第一次保商摊派会议为什么刚好是在昨天召开?因为杨家和洋商的交易是在前日结束,而茂盛行拿到的钱还在盘点没来得及发给那些供货的中小商家,这时候的杨家,银池最满,及时封锁,获利最大。
事情一桩一桩,总算是逐渐明朗了。
然而明朗了又如何?
“敌人”早已算定,杨家吴家就算这时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也已经太晚了,一切已经被做成了定局。
杨家已经陷入死地——吉山都已经派兵把杨家和茂盛行“保护”起来了,他是粤海关监督,做这件事名正言顺,谁也无他奈何。而吴家要想破局,除了计谋之外,还得找到一个足以和吉山——甚至和珅——对抗的靠山。
吴承鉴看向了蔡清华,发现蔡清华正在微笑。然后他对蔡清华的用心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昨天傍晚蔡清华的反计并非“报复”,以“报复”的名义,而由两广总督府亲手将吴家推入深渊,只是要为接下来的政坛斗争埋下伏笔罢了。
因为吴家已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接下来无论蔡清华提出什么要求,吴家都将难以拒绝、只能照办——得到活命恩赐的垂死之人,自然要比靠利益交换得来的鹰犬更加驯服、更加好用。
因为吴家是被蔡清华打入死地,所以吉山那边会以为吴家已被两广总督放弃,以为朱珪的目的只是保住卢家,便会对吴家接下来的行动放松警惕,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朱珪再忽然插手,便能打得吉山一个措手不及。
而朱珪的这一击自然不是奔着吉山去的,而是以他为代表的清流士林对和珅的一次绝杀——这是一次“倒和”,而吴家,就是这次“倒和”行动的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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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师爷。”吴承鉴道:“你到底要我们吴家做什么?”
“拖!”蔡清华道:“这次和珅要办的事情,来得有些不太合规矩,吉山表面强横,其实内里也承受着各方压力,所以有些事情他也不敢做绝。数日之后的保商会议,你先答应捐献,然后拖着,设法拖到十数日后,再找个由头,坚拒这笔捐献。”
吴承鉴嘿了一声:“先答应后反悔,这不是让我们吴家找死么?”
“如果背后没有大方伯,自然是找死。”蔡师爷说:“可若有大方伯为你撑腰,你们还怕什么?这一次的摊派,吉山他一无圣旨,二无圣谕,三无内务府正式行文,只是凭借权势和恐吓来逼保商捐献,这就有了反抗的余地。到时候你一反悔,吉山必然大怒威逼,你就趁机闹起来,他若严词逼迫,你就虚与委蛇,他若兵刃相加,自有大方伯为你解围。只要把事情拖到十五日以后,大局便定。”
吴承鉴道:“北京的大局?”
蔡清华笑道:“聪明!”
吴承鉴却一时不作应承。
蔡清华见他还在犹豫,又说:“你们宜和行惠州失茶之事,卢关桓已经告诉我了,便是没有此次永定河逼捐之事,你们吴家的买卖与声誉也都要一落千丈。更何况失茶之后,又被逼捐?现在你们吴家已经山穷水尽,这是最后一条路,也是唯一的一条路了。放眼广东,只有两广总督才能压住吉山。放眼天下,也只有我们东主这位皇十五子的老师,才敢为你对抗和中堂。你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
就算此刻没有第四个人在场,蔡清华的言语也十分谨慎,他没直接把皇十五子拉进来,只是挑明了朱珪是“皇十五子的老师”这个身份。
是啊,吉山的背后,有和珅。
而朱珪的背后,有永琰。